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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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僧轻叹道:“少宗主以身试险,将三庭四院的高手引入漠北,不正是要坐山观虎斗,收渔翁之利么?”这个念头在座的众人不是没有想过,但谨慎如于晔者也不免心存侥幸,现下被老僧一句话剖开,当真丝丝入扣,直中肯綮。于晔首先想到:“我当初便奇怪,这人武功计谋如此了得,心志坚忍,当初怎么会为一个青楼歌伎所迷?况且孤身携带重宝赴京,诲淫诲盗,实在大失常理。”一路追思下去后,越发觉得心寒。杜榭韩潮等人虽然也非弱者,不过利令智晕,明知道此行有代人火中取栗之险,也不由不尽力一搏。秦艽听了这句话,心中却冷了一半,从骨头里打起颤来,她忍不住向君自天望去。说到底,原来那些多情痴心都是假的,若连这些都是假的,这个人还剩下什么是真的?
君自天笑声已止,将众人的表情一一收在眼里。他面颊上肌肉牵动,半笑半怒道:“福祸无门,唯人自招,与我有甚么相干?”老僧道:“阿弥陀佛,君少主责备得是。想我等出家人尚没能减灭贪嗔之念,何以苛求他人。”君自天拂袖站起身来道:“在下言尽于此,不知大师还有何指教?”老僧道:“老衲唯有请阁下多一分恻隐之心,对仇敌也罢,对亲好也罢,便是对自己也勿强求。”君自天表情淡漠,看过摩柯,看过于晔,看至秦艽,秦艽侧过面去,她心想:“我可要不起你的甚么恻隐之心。生死由命,求人怜悯,就算是求来了又有什么意思?”君自天的目光最后落在薄绢之上,手掌一挥,那张薄绢随风而起轻轻打了一个旋儿,“呼”地触及灯焰,猛地燃烧起来。转眼的功夫燃尽成灰,缩成一团。
君自天道:“树欲静而风不止,我也别无他择。”他转向宁云泽道,“宁令主,你也知道此乃我一人之事,请教中他人万勿插手。”宁云泽叹息道:“属下知道。”君自天道:“告辞。”径自推门而出。灯光下看他的背影,如重如负,一时之间,竟没有人说话。
老僧看着地上那抹残灰,唯有苦笑。摩柯借机向老僧行礼道:“关于我师父的下落还要请大师指点。”宁云泽看了摩柯一眼,似乎想起什么来,面上表情古怪,“这位师父……”老僧道:“这位摩柯先生正是北天竺伽弥摩什大师的弟子。说起来,当年那张藏宝图便是伽弥摩什大师在大相国寺译经时翻阅出来。宁令使对当年的事情应该还有一些印象吧?”宁云泽笑道:“大师勿要栽赃,敝教是在大内夺得的秘图,天竺原本跟译僧下落不明,跟我们星宿海可没有任何关系。老实讲,敝教跟三庭四院也费了不少心力打听那位伽弥摩什大师的下落,只知道他西出凉州,就再没踪迹。或去寻宝,或者返乡,或许已经葬身大漠也莫可测知。”摩柯听他的话跟杜榭隐隐相符,不由大为失望。
宁云泽双手一揖道:“宁某不敢叨扰大师清修,也先请告辞一步。”老僧道:“老衲不便远送,宁先生走好。”宁云泽听得他传声出去,知道有意通告外边的少林僧众不可留难。他也乐得做个顺水人情笑道:“我们星宿海虽然不是什么名门正派,但也算言之有信。此行乃少宗主的私事,敝教上上下下多滞留在无涯屿作壁上观,这点大师尽可放心。”老僧答礼道:“君少主能有此想,老衲感激不尽,否则甘十年前旧事重演,实非老衲所愿。”
宁云泽摇摇头,叹叹气,然后看了一眼秦艽,又是一声长叹。
叹息声中,人似风行水上,只是一闪便已没了影子。尤听得他长声道:“浮生如寄,年少几何?繁花正妍,黄叶又坠……”
“人间之恨,何啻千端。岂如且偷顷刻之欢也!”于晔以手击节道,“星宿海青妖玄君,倜傥风流,果然盛名无虚。”老僧想了半晌,突然笑道:“万事自有缘法,由它去吧。”于晔呵呵道:“晚辈也是这么想的。有道是算无遗策终有漏,还不如顺其自然。”老僧转向秦艽道:“秦施主,我看你瞳中有赤棱浮现,大约是受了什么内伤。可否容老衲把上一脉?”秦艽将手平伸过去,笑道:“晚辈前些日子有点不适,不过已经好多了。是……鬼**十三手么?”
老僧的手指干瘦如柴,切在腕上,慢慢道:“女施主寸口脉盈实而滑,少阳少阴脉稍有些虚实不定,依老衲看来受损甚轻。再加上贵门内功心法高妙,三阴三阳平厚,应该无太大妨碍。老衲这里愿代为微劳,为施主拔除异气,就算不能根解,也不至于为害。”秦艽早听韩潮说过阴魔引的诡秘阴狠处,一直视之如骨刺背芒,此刻听了然这么一说,喜出望外道:“多谢大师垂怜。”了然只是微笑。之后四个时辰内,就在寺内替秦艽拨除体内异气。虽然了然内功淳厚精深,但十三鬼**中真气游离不定,行运莫测,也着实费了不少精力,行功过后,汗湿重衣,神色间不禁有些委顿。
秦艽感激不表。她发现这位了然大师双腿偏瘫,但行动却颇有些不便。秦艽本来不欲再插手法门寺藏宝之事,这时不免心中暗忖:受惠于人,又岂能临难不顾?
是夜已深,秦艽就在寺院客房内歇息了一晚。这一觉睡得甚是香甜,第二天早晨醒来,连手臂上的伤势都减轻了六七分。寺内有知客僧送来腊八粥做早点,秦艽一个恍忽,没想到今天居然已经是腊月初八了。她前思后想,不由有些怔怔出神。腊月初八沐佛节,乃是佛释迦牟尼的成道之日,敦煌沿习汉俗,本地人又笃信佛教,更把腊八节看得分外隆重,耳听得寺内一阵阵人声熙攘,已经有许多信徒赶早前来施粥上香。
秦艽不耐嘈杂,索性信步走了出房去,寺院后边有一大片树林,随风瑟瑟,很是幽静。秦艽在林内吃清冷的晨风一吹,整个人不由精神一振。她伸手折了一根枝条,掐着剑诀,将师门所授的大缺剑一一演试出来。轻条变幻,衣袂披风,刚开始的时候还感到手臂酸痛,到了后来,血脉通达,心剑合一,天一诀的真气生生不息,直令人想一抒为快,将这几日来的烦郁伤心悉数荡平。秦艽越舞越是性起,一声清叱,手中的枝条锐气激发,向前笔直递去,夺地一声轻响,已经堪堪刺入旁边一棵槐树上。秦艽自己也是一愣,才将枝条抽出,就听身后有人鼓掌道:“好剑法!天残地缺,大象无形。”
秦艽剑随身转,正好那人一掌迎来,笑道:“接招!”那人出掌凌厉,竟然是生平从所未遇过的大敌。秦艽回手一个扑光捉影,枝头直刺向来人掌心的劳宫**,劳宫**属于心包经阳维脉,不要说给剑尖刺中,就是为真气所冲,都会双臂瘫软无力。那人一笑,右掌外推,谁知剑式如影相随,他一连换了四招,那光秃秃的枝尖仍然指向劳宫**,毫厘不差。此人正是青妖宁云泽。大缺剑法无中求有,虚中幻实,乃是天外天大泽谷的镇谷绝技,武功高如宁云泽者一时都不能脱出剑法的羁绊。他固然可以变招收掌,或者变掌为拳,但与一个晚辈较技,如此行事,不免大大有**份。

宁云泽为人甚为自矜,就是连左手都背在身后,右掌变幻,拍抹推压,连接又是四招。秦艽剑势不绝,抽茧剥丝,仍然锁定他掌心要**。宁云泽心念电闪,呼地一掌已经正对着枝尖拍去。秦艽原无伤人之心,剑由意使,去势不禁一缓。就在这电火雷石的一霎间,手上一紧,枝条已经被宁云泽夹在指间。这一夹看易实难,眼光指法均是高妙已极,宁云泽方欲微笑,突然指间一震,枝条竟然就中折断,半截断枝其疾如电,无声无息刺向自己胸前膻中**。宁云泽指间夹住的若是一支长剑,自然断无此理,出其不意之下,劲气已及胸前。他心中一惊:“糟糕,怎会如此!”
这时秦艽再向前刺的话,他指间的断枝弹出,固然可以伤人,但自己也不免重创。无论伤人伤己,都大违此行原意。宁云泽心中好生后悔,正踌躇时,秦艽剑势由上至下,一滑到底,行礼甚恭道:“宁前辈好,晚辈得罪了。”宁云泽心中颇喜,呵呵笑道:“何罪之有?是我宁某人见技心痒,不免想讨教一下贵门的无双剑法。天外天的传人,果然技艺非凡。”秦艽道:“多谢前辈手下留情,容晚辈班门弄斧。”宁云泽摇头道:“你也不用太谦冲,宁某不过是痴长几年,以你剑术上的成就,江湖上已经罕有敌手。再过几年,宁某便要请秦姑娘手下留情了。”以他的身份说出这番话,那已不啻于对后辈的最高褒奖。
秦艽沉吟片刻,抬眉一笑道:“比之贵教少宗主呢?”宁云泽却微笑不语,过了半晌才道:“天枢玉衡,自然是各擅胜场。”秦艽随手挽起一朵剑花,虚空一刺,手里的枝条轻颤,顿时折成寸断,纷纷落在地上。她喃喃道:“星宿海少主,天外天传人,是否我们终究难免一战?”宁云泽道:“秦姑娘不知道么?当年敝教和贵门曾经定约,廿十年后会派遣各自的传人再次比武较技,如果敝教输了,星宿海教众终身不得入关一步,如果贵门输了,天外天的人永不出谷。嘿,说起来敝教实在是大大的吃亏,贵门一向闭关墨守,输便输了,自然没什么大不了的。敝教如果输了,全教上上下下不免都成了化外之民,一辈子在蛮荒之地做足了野人。呵呵,这滋味可不大好受。”
秦艽点点头道:“原来如此,我明白了。”她心想:“君自天之所以将秦家卷入这件事,不过为此罢了。哼!他真是面面俱到,算无遗策。但福伯为何不早告知于我?是了,他们希望我能心无旁骛,专心习武,可是天下除了武功之外,还有阴谋诡计,还有世情心机,还有剪不断理还乱的爱憎纠葛,这些东西却是比什么武功都要厉害得多。”宁云泽道:“秦姑娘也是要去鬼城么?”秦艽道:“贵教少宗主不是说过么,树欲静而风不止,晚辈既然来了,总当要去。”她嘴角挑起一丝浅笑,“何况还有这二十年后之约,如果我不去,岂非令人失望得很?”
宁云泽笑道:“不过依我所见,秦姑娘还是不要去的好,这一行凶险,你去了也没甚么好处。”秦艽道:“多谢宁前辈关心,不过我既然已经接了贵教少宗主这一趟镖,总要护送他平安到底才是。”秦艽只道这人定然不悦,正暗自警戒时,谁知宁云泽却道:“说来也是,这烂摊子是谁招来的,自然应该推给谁,宁某何苦在此多事?给人知道了,多半还要两头讨嫌。”他说到后来,呵呵一笑,“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既不是阎老五,也非玉皇爷,实在也管不了这么多。”
他一双眼睛在秦艽身上上下下打量,看得秦艽大为不自在,倒不是说他的目光有任何无礼之处,只是他神色古怪,不知在盘算些什么。秦艽忍不住清咳一声。宁云泽突然说了一句浑不着边际的话来:“星宿海列代宗主在掌权前,按例总要做上一两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来,以证明自己实力无虚。”秦艽暗想:“这是什么规矩,且不说好坏,难道天下天平,也要无事生非么?”宁云泽继续道:“敝教传承百余年,这条规矩是向来不变的,本门宗主在行事时,只能凭自己一己之力,独建奇勋,否则既便身为宗主,也是名归而实不至,无权调动全教弟子。当年边宗主一人独闯禁宫,从数名高手手中夺得藏宝图,凭斯役名震天下,才得号令敝教上下誓死追随。”秦艽顿时领悟,“你是说君自天他……只有功成之后,才可以号令全教弟子?!”宁云泽捻须微笑:“没错。”秦艽心下震动,道:“这么一说,无论他挖掘出法门寺藏宝,抑或大败三庭四院,都算是做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功成圆满。功成圆满后,再去夺他的赵氏江山。”秦艽忍不住冷笑道,“这一番子落连环,真让人不能不佩服,却不知宁前辈以此相告,有何赐教?”
宁云泽语含瞹味道:“秦姑娘慧外秀中,何不猜上一猜呢?”秦艽踱了两步,盯着他的双眼道:“贵教中或许一样有人不想看他成功,如果……,如果君自天不能生还得话,那谁又是下一任宗主呢?”宁云泽抬眼看天,笑道:“惭愧惭愧,正是区区在下。”秦艽没想到他回答得这般爽快,不由愣住。宁云泽又道:“宁某一介江湖散人,确是没有什么称霸江湖,问鼎天下的雄心,星宿海如果落在宁某手中,倒是很难发扬光大。唉,宁某一想至此,不免有几分欢喜,又有几分遗憾。”秦艽但觉得腹部一阵搅翻,她强自问道:“前辈欢喜什么,遗憾什么?”宁云泽道:“欢喜的是天下太平,遗憾的是敝教风光不免减上一星半点,不不,何止是一星半点,化日月之辉为流火之萤,怎么不叫人大大遗憾。”
秦艽淡不可闻地轻哼一下道:“前辈的意思是:为了天下太平,贵教少宗主最好是留在魔鬼城,一辈子也回不来?”宁云泽笑道:“敝教少宗主在武学谋略上极有天分,世所罕有,怎么会如此福泽不厚,年少早夭?秦姑娘说笑了。”秦艽道:“这也难讲,常言道旦夕祸福,便是宁前辈,也要好好想想,星宿海再下一任的宗主会是何人?”宁云泽听了却也不生气,反而哈哈大笑道:“妙极!妙极!我果然没有看错,正要秦姑娘这样的人,才能牵得住野马,绊得住蛟龙。”他好象真有几分欢喜,笑声甚响,传了出去。这时后院的僧房里有人喝道:“来者何人?!”
宁云泽道:“啊哈,少林寺的高僧来了,宁某邪门歪道,少不得异地远辟。告辞告辞!”他轻功曼妙,便似一大片青叶随风而起,轻轻飘过院墙,向秦艽招手道,“后会有期!”再一转眼,人已不见。秦艽还有一些话想要问他,正追与不追一阵迟疑的功夫,有名少林武僧几个跳跃,已经抢上前来。他看到秦艽不免一愣,见礼道:“阿弥陀佛,原来是秦施主,方才有人在此喧扰么?”秦艽道:“辛苦大师,来人已经走了。”僧人不好多问,只得告退。秦艽轻轻叹了一口气,只觉得心中更是烦乱。
难道说法门寺藏宝一行,当真是凶险万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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