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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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西汉张骞出使西域,凿通东西丝绸要道后,汉武帝开辟河西,据两关列四郡,使其成为扼守西部边境之门户。“犯强汉者,虽远必诛”。盛世之威,于青史上浓墨重彩,字字惊心。不过汉唐以后,西部藩篱相继沦落,就连昔日车马水龙,商贾络绎不绝的玉门关都日渐敝败,湮没于大漠的野草黄沙之中。两关之中,阳关位于敦煌龙头山之南,与玉门关遥遥相对,仍是敦煌通往西域各国的要卡。众说纷纭的魔鬼城正是位于经阳关向西北延伸的疏勒河古河道上。
疏勒河发自青海的疏勒山,蒙语“疏勒”就是“多水”的意思,汉书上又称之为南籍端水。在西陲漠海之中,但有河流经过的地方,水草芳美,红柳成林,自成绿洲;而在河水干涸之处,平沙莽莽上往往会留下一条巨大深远的河谷谷道。这其中的一条,刚好深入库姆塔格沙漠中魔鬼城。在河西四郡,无论汉人,羌人,蕃人,甚至打劫为生无所不为的龙族人,都不敢轻易靠近这个森然阴诡的不测之地。
如今在空荡荡的疏勒河古河道上,暮色冥冥,却有一队近百人的车马正逆风而行,马蹄人声散漫如烟,只是一霎眼,俱流失在大漠劲猛的风沙之中,这队车马自是杜榭一行人等。他们从敦煌出发,过玉门关,河仓城后,现正在魔鬼城的外围向内进发。魔鬼城方圆数百里内,都是一片黑压压的砾漠,遍地的砂石黑得瘆人。连绵不断的新月形沙丘,还有长长的沙垄波浪一般向远方伸延席卷而去,只偶尔露出一些黑色山峦的剪影,这些山峦仿佛漂浮在魔海上的角屿鸟岛,又仿佛惊涛中鲸脊兽颚,魔异万千,鬼气森然。砾漠苍茫,天地邃远,只有狂风在这片孤旷的戈壁上咻咻然地驰骋而过。魔鬼城畔的风也千奇百怪,有的其细如针,吱啾啾从人耳膜里钻入窜出,有的其阔如澜,呼啸啸似一片大浪横扫千军,有的其巨如雷,轰隆隆仿佛一块摩天大石压顶而至;有的直来直去,其行如电;有的盘旋纵横,角吸龙觞;有的曲折逶迤,便似从天音琴上拆下一根冰弦,骤然一抖,鞭破苍穹。
于晔头戴风帽,身披毛裘,正与秦艽并骑走在队尾,忍不住在风中啐了一口沙子道:“乖乖老天爷儿,这般做东请客,真真是让和尚消受不起!”秦艽也是一般的装束,盘扣虽紧,脖颈发丝里仍是灌了不少沙子进来,正是说不出的难受。因了然大师行动不便,此行主要有少林心禅堂八律高僧和戒律院的十名好手前来相助,人虽不多,但无一不是内外兼修,武艺精强的高手。再加上三庭四院的精干子弟,实力殊为惊人。除了当年君山一役外,再未见过如此盛容。
说来也奇怪,这一路远行艰辛茹苦,历经波折,眼看着就要到了藏宝的地点,诸人心中却难有喜悦之情。越是向前走,天色越黑,景物越是险恶,风吼沙鸣,各种古怪离奇的声音就从地底深处,从天地最幽邈深冥间一阵阵传出来,似鬼哭神嚎,似枭泣啼猨,种种怪音到后来端的难以形容,便如无数只猴爪在人的心上勾刮而过。就连于晔都不禁猛然打了哆嗦道:“邪门,这个鬼地方实在是邪门得很。”无垢在普华寺住过一段时间,对河西地理稍有所知,一旁道:“大漠天干沙燥,风一起的时候,捎过沙表,或是沙丘坍塌,沙砾之间相互压挤磨砺,便会发出一些古怪的声音。敦煌城外的鸣沙山轰响的时候,仿佛打雷一般,只是没这么多异音交汇。”他微笑道,“一切音声色相,当它空谷回响,镜中幻影,见怪不怪,自然无足为奇。”
于晔嘿嘿笑了一声,“多谢指教。”秦艽本来心下有些浮躁,仔细想了一想,也宁定下来。待回头看去,只见身后几个少林僧人,虽然也是满面尘土,但神色平和,对这大漠中千变万化的怪声似乎充耳不闻。她心里想:“少林寺禅武之学持天下牛耳,果然不凡,这一份禅定的功夫就非人所及。”
又向前走了三十余里,天光骤敛,周围一片暗黑,前边有人传话过来,为防迷路失途,大队在此休息两个时辰,等天明之后再进魔鬼城。杜榭等人在前面将人马围成一堆,不过谁也无心睡眠。眼看着中夜之后,戈壁上的风沙竟然渐渐小了起来,各种离奇古怪的声音虽未消失,但天上一颗一颗的繁星却露了出来。星光越亮,衬着夜色愈黑,天地咫尺,似乎伸手就可以摘下一颗星星来。杜榭知道明天必是晴好天气,禁不住心中大喜。君自天一人坐在马鞍上,不知从哪里讨了一只骨笛,呜呜地吹起,笛声清澈,又带着一股萧瑟的寒意,但被卷进风中,如溪入海,须臾即逝。对于君自天,杜榭只叫人严加监视,任其所为。他暗忖此行这么多高手,再加上葬宝之地即日可到,也不怕他捣什么鬼来。
两三个时辰好不容易捱过,天边方有一线透亮,众人精神不由俱是一振。待上马行出十数里,明亮的日光从身后漠海平平射出,从后向前在黛黑的大地上铺上了一层金毡,金毡去势如电,拉出一条宽广无极的弧线,就那么一晃眼的功夫,一座金色的沙上城堡在破碎的晨曦中跃然而出。城堡上的沙石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远远望去宛若金镶玉嵌,巍峨辉煌。秦艽眨了眨眼睛,几乎以为是沙漠中的海市蜃楼。众人欢呼一声,一齐策马向前奔去。半柱香的功夫,大队已经到了魔鬼城前。这座沙城全部是土黄色的沙石,峰峦林立,高有百丈。当地人将其称为魔鬼城当真恰如其分,沙城不但有城墙,有外郭,甚至有还燧堡角楼。但奇石危岩,笔指剑立,似如此高峻雄壮的巨阙,只怕唯有鬼斧神工才得告竣。沿着沙城往东行,百丈处是一个巨大的缺口,如城门洞开。
杜榭正在催促前行,从敦煌来的本地向导却定在门口一步不肯向前,等他走了过去,却听那名向导翻来覆去道此处是鬼城禁地,再往前走,激怒城中的鬼神,就不能活着回去了。杜榭心中恚恼,知道他们本地人素信鬼神之说,也不便深责,只是朗声道:“我们这里有十几位法术高强的大师跟随,无论是何种神鬼,都要退避,你怕什么来?”那人只是摇头道:“这位大爷,不是我胆子小。这个地方生人一入必死,几百年来从没人敢进。我贪图你们的赏金,带你们到此,已经犯忌,哪里还敢再进?你们汉人神通广大,或许不怕鬼怪,我是不论无何也不能再向前走,只要再向前一步,魂就会给鬼勾去,尸骨无存。”通行的郝栋明喝道:“胡说八道,岂有此理?!”
君自天持着马鞭,只是在一边微笑。笑容颇多讽刺。这时秦艽和于晔也从后面赶上来,不禁低声询问。那人急道:“你们是汉人,所以不晓得,这座沙城乃是天鬼所建,几千年几万年前便已经有了。这里面原是一大片迷宫,自从你们武皇帝跟匈奴人大战,有一大队匈奴人马逃亡到此,被后面的汉军追击,最后将他们全部都杀死在这里。这些匈奴人惨死之后,魂魄不散,日日夜夜就在沙城内外徘徊哭号,无论谁靠近这儿都会被恶鬼拖去吃掉,更不要说走进城内了。”
郝栋明冷笑一声道:“无稽之谈!你且看看。”他身子一拔,几个起跃,落在城内。转了几个圈子,大声道:“鬼在哪里?!有本事来吃老子好了——”“老子身上肉不多,可是筋道得很咧!”众人见他偌大年纪,行事还如此滑稽,禁不住在心中暗笑。他的声音在城内一阵阵回荡不绝,“来吃老子呀!”“筋道得很咧!——筋道得很咧!”后来就听得一个吃字长长回响不绝,从四面八方,似乎有几百个人几千个人暗中匿形,大声喊道,“来,吃呀,吃呀……”
听着这古怪的回声,渐渐有人笑不出来。郝栋明在内呵呵而笑,犹似不觉。
那向导伸手指向门内,颤声道:“看……你们看,你们没看到么?阴魔的血石还在那边呢!”他一时面白如纸,这句话也说得战战兢兢。众人向里看去,果然郝栋明身后有一块上丰下锐的巨石,那石头足有两人多高,色泽殷红圆润,有如鸡血,本来有几分可爱可观之处。但此时此景却看的人心里突地狠跳一下。
杜榭攒眉道:“这百八年前的事儿,捉风捕影,不必当真。一块石头,有甚么奇怪的?”那向导道:“这块血石……便是向城中神魔献祭用的。”他似乎害怕之极,忍不住退了两步道,“当年……当年我曾祖父就是亲眼看见一个人被鬼吃掉!啊呀!”他脚后绊着一颗大石,顿时跌倒在地上。向导心中惊骇,连滚带爬向外奔去。才跑出两步,只觉后颈一紧,人已吊在空中,他嘴里方要喊救命,一阵天旋地转后,整个人已经飞了出了。

出手的人正是杜榭,他将此人向大石抛去,郝栋明长手一接,轻轻跃起,然后将人在石面上一杵道:“怕什么怕,现在你不是进来了么?”
那人两股簌簌,说不出话来。郝栋明冷哼道:“妖怪可怕,爷爷们就好说话么?!”他讲到这里声音一顿,眼角下垂,在石头后面瞥见一堆横七竖八的事物。郝栋明向杜榭等人招了招手,示意他们过来查看。几个人走近之后,发现石后有一个大坑,拂开沙层,底下竟然是一堆白骨。骨殖森森,光可鉴人,其中几根看来似乎是新骨。郝栋明拎着那人喝道:“什么叫向神魔献祭?你们暗中杀人,在此抛尸是也不是?!”那人心胆欲裂,急忙道:“不是我,不是我!小的怎么敢杀人?”郝栋明道:“世上这么多人,杀一个两个也是无妨,但如此多的尸骨,你还是给老子老老实实招来,究竟怎么回事。”
杜榭心里咯噔一声,暗想:“难道法门寺葬宝早已被一些不相干的人发现,盗掘出去,而后分赃不均,相互内讧。”他智非庸流,不过事情关心太过,不免时时患喜患忧。
那人战战兢兢道:“这事说起来话长……”郝栋明道:“那你就长话短说!”那人给他一吓,果然口齿利落不少,“当年那帮匈奴人四处掳掠,杀人如麻,后来给你们汉人大将军打得大败,其中一批向西远走,但还有一些零散的小部落留了下来。其中有一帮叫做多额族的匈奴人,性格凶悍,就在党河附近游牧而生。”他看郝栋明有不耐之色,急忙道:“这沙坑里的死人便是他们的祭师杀的,因为在魔鬼城战死的匈奴人正是他们的老祖宗,他们怕祖先阴魂作祟,祸害族人,是以每年春天都要在这里杀上十多个人向鬼魂祭奠祈福。”杜榭心想:“原来是土人迷信拜神,我当有什么大不了。”郝栋明嗤之以鼻道:“原来是这帮东西在搞鬼,神魔鬼怪,有甚么了不起?”那人道:“我曾祖父亲眼见过……”郝栋明把他往石下一丢,嘟囔道:“不要罗嗦,还是快快走吧!”
君自天走近这人身旁道:“你曾祖父亲眼见过什么?”那人好似捞到一根救命草,忙道:“我曾祖父救过一个多额族首领的性命,跟他们一起生活了许多年。有一次他跟多额族人来此祭神,走的时候刚好赶上沙漠上罕见的黑风暴,那风暴一开始,整个天空都是一片漆黑。黑暗中有几条高达千丈的火柱四处奔驰,电闪雷鸣,迫得他们退回鬼城。其中有两个人怕被飓风卷去,没听祭师的劝阻,就跑进了城门里面……”君自天问道:“怎样?”那人瑟缩了下,忍不住向周围望上一眼,低声道:“我曾祖父亲眼看到那两个人被匈奴人黑色的鬼魂紧紧拖住,一直拉一直拉,拉到地狱里面去了!”他显然对祖上的传说深信不疑,言语中充满了无法形容的恐惧之意。
时值腊月,魔鬼城里日色虽明,但风尤刺骨,听得他这么一番话,众人即便将信将疑,也顿感到一阵寒意袭人。
君自天轻轻“哦”了一声道:“你的曾祖父,那多半是七八十年前的事情了。”那人见君自天肯听他说,甚为感激道:“是是,那是七十多年前,我曾祖父虽然逃了出来,但却给吓得不轻,每年风大的日子总不免要发狂。”郝栋明哈地一笑道:“原来是个疯子。”君自天向迷宫内望去,微微笑道:“未必不见得是真的。”韩潮着人把骸骨粗粗掩了起来,说道:“神鬼之说,信则有不信则无。君少宗上次来过此城,可曾发现什么异样?”君自天道:“我说里面有噬人恶鬼,各位可信么?”于晔笑道:“我做和尚这么多年,虽然不见神佛,如今能一瞥鬼怪,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杜榭冷冷道:“便是有鬼怪神仙,说不得也要冒犯一下。”郝栋明见平白浪费这些时间,早就有点不大耐烦,抓起向导往肩上一背道:“大伙走吧。”
魔鬼城内地域宽广,足有十里方圆左右。君自天领着众人穿行在千姿百态的怪岩之中,待走了一个大大的“乙”字后,一座巨崖兀起如鹫立,挡住去路。绕过巨崖后,前面居然有一条砂石小径。君自天下马道:“这里只可步行,车马重物必须留下。”原来这片砂石看起来平整干净,下面却都是松软的浮沙。杜榭吩咐留下车马和近半的人在外看守待命,余人各自带一些必要的食水鱼贯而行。整座魔鬼城看起来久无人迹,料定路上不会有人埋伏。杜榭虑事周密,只怕一干人误入陷阱,或者走失路途困于其中,早在京内定做了三个漆囊,漆囊里灌满大内秘制的红铅紫胶粉,这胶粉只要扑在石上,一月之内不褪色,一年之内不脱落。杜榭交由心腹一前一后沿途标识。自己身上也携带一筒,以防万一之失。君自天看在眼里,但笑不语。
一路上多是行色各异的怪石,但众人也无心欣赏。许多人暗中默记走过的路径,不过越到后来,地势越是错综复杂,有时明明已走到山石尽头,但峰回路转,别有幽途;有的时候鸟道蚕丛,其密如织,不可尽数,这么三四里走出去,也不知换了多少条路,转了多少个弯,任谁都不免瞻前忘后。也不知过了多久,前面突然有两面石壁迎面而来,壁立如削,但中间却有一条四五尺宽的小径,众人在逼仄的石壁间慢慢行进,一连走了百余丈。眼看日色已高,虽然是数九寒天天气,但戈壁上阳光强烈,地气如蒸,有的人内力修为见逊,额头上都不由冒出汗来。杜榭忍不住问道:“还有多远?”君自天头也不回道:“这不就到了么。”众人还不信,但紧跟几步,从石壁左侧绕出,猛地眼前一阔,就见无数乱峰中居然有一片平谷现出。谷底慢慢下凹,凹到底后,有一个**丈高的石丘昂然而起,正对着众人的丘面上赫然有一个洞**。**口下沉,黑漆漆一片,自这边望去,便觉得深不可测。
人群一阵躁动。有几个人不待吩咐,就已向下奔去。君自天拎起皮囊,喝了几口水,目光深沉,放目远望。杜榭隐约觉得事情有几分古怪,大声道:“且慢!”其中两个禁卫应声而止,但三个三庭四院的弟子足下不停,已经一跃而下,正落地时,三个人身子一沉,似乎陷入沙中。有人反应甚快,一弹而起,其中一人长叫惨叫,立时就没了影子,还有一人勉强落在实处,不敢贸进。君自天拍掌笑道:“这几位兄台轻功不错,胆色更佳。佩服。”杜榭瞥了君自天一眼,欲怒不能,只得重重一哼。
原来这魔鬼城在不知若干年以前,曾是一个大湖,沧海桑田,地域变迁,水干而石出。但这么多年来,风沙水脉之力,将湖底岩石熔蚀出无数大大小小的罅隙,有的可深达百尺,许多洞**已被沙子填平,但也有一些仅给浮沙遮盖住。如果不小心掉进去,里面乱石横出,不免将人贯胸裂腹,那个三庭四院的弟子便是不小心跌落入石**内。君自天拾起一个长长的坚石,对准**口往地上一插,然后沿着日影向正西方划出一条直线。他伸手一指道:“沿着这条线走,便不会错了。”这一回,自然没人抢出先行。韩潮道:“在下固然轻功不好,胆色更差,还要烦劳少宗主带路。”君自天在众人之前,沿着这条线走,果然无事。他故意施然慢行,别人纵然心急如焚,却也只得耐住性子跟在后面。
秦艽没有想到这么快就有人伤亡,心中一凛,提足越前。韩潮看着她掠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颌首道:“别来无恙?”秦艽微微一笑:“托福,一切还好。”韩潮自腰间取出软剑道:“如此一来,也该物归原主了。”秦艽伸手接过,托在掌心,不由轻轻叹了口气。两人默行,韩潮忍不住道:“那日究竟……”
这时一声惊叫猛然从前边传来,有人道:“这……这是什么?!”两人急忙发力前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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