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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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自天一时不语。静默中一道红烛,两条身影,在高高低低的甬道中,或分或合,时远时近。不经意间,君自天淡淡道:“我从小被师父教导长大,师父待我虽好,但不苟言笑,只是敦促我习武读书。他给我起了君自天这个名字,就是要我时时记得,千秋之嗣,父位子承,一定要夺回太祖江山,君临天下,才是真正的赵氏子孙。”秦艽心中不以为然:“中原历朝历代,数不清有多少个皇帝,成王败寇,时命然之。若个个都去抢皇帝这个宝座,那岂不是要打破头,天下老百姓怕也不用活了。”
又听君自天道:“唉,我以前的日子可是辛苦得紧。象你虽然是天外天的传人,只需将武功练好,便千好万好。而我自从及冠之后,却要在藏边蜀北河西等地到处奔波斡旋,殚精竭虑。我曾救过前西夏王李继迁一族的性命,不过那时候他还不是夏王,没有我们星宿海在后大力襄助,也不容他坐镇西陲。我还刺杀过吐蕃六谷部的大司,待奠定河西大局之后,说不得还要娶契丹王女为妻,才有南下中原一搏的实力。”秦艽全身一震,没想到星宿海隐居塞外,竟然已暗中布下如此大局。她忍不住一把抓住君自天道:“你……你也想象当年后晋石敬瑭一般勾结外虏,兴兵称帝,然后再向契丹摇尾乞怜,做个儿皇帝么?!”她未曾有如此之怒,声势逼人。
君自天神色宁淡道:“权谋之争,各牟其利,向来有的只是胜负,哪里来的是非对错?况且现在向契丹摇尾乞怜的,只怕是当今皇帝赵恒吧!”秦艽向他怒目而视。君自天笑道:“我这厢招供未完,青天秦大人便要将我问斩不成?”秦艽恨恨道:“乱世之源,何而不能诛之?”君自天微微一笑,道:“乱世之源?说得好。我有的时候也不禁扪心自问,做这个皇帝究竟有什么好处,值得将我前辈子后辈子一股脑儿地搭进去。”他的眼珠在黑暗中闪闪发光,不紧不慢道,“所以今年九月入京,我第一个去的地方就是大内禁宫。这个地方我以前虽然从未去过,但一草一木,一梁一柱,早已画在心中,纯熟无比。哼,杜榭等人当我要行刺皇帝么?我在赵恒的寝宫中一呆七天,真要杀他的话,他也不知死了多少回。”秦艽奇道:“那你做什么?”
君自天笑道:“我瞧瞧皇帝是什么样子,不成么?第一天晚上就看见他与美人亲热。”秦艽面上一红,啐道:“谁问你这个。”君自天道:“可惜那贵人虽然美貌,却不讨他欢心,最后被斥责而出,哭哭啼啼去了。赵恒在人前是尊贵威仪的天子,言笑不苟,到了人后,却惴惴不安,苦恼之极。”秦艽从没想到过皇帝在自己的寝宫里会是什么样子,不由大为好奇。君自天道:“有一天他在朝堂上受了气,回来发作,不免乱摔东西。那个样子实在可怜可笑。”秦艽道:“当今文武能给皇帝老儿气受的……中书侍郎寇准寇大人,不对,他已经给王钦若排挤出京,下放陕西。”君自天道:“寇准人虽走了,但澶渊之盟物议尚在,这城下之盟,屈辱备至,就算别人不提,赵恒自己想来也是心中有愧。皇帝老儿心中有愧,却是不能向任何人倾诉,只得躲在房间里生闷气。我看他躲在房间里,偷偷写一些符纸,暗自杜撰自己是上界神仙下凡,授命于天,天下百姓,咸受福庇。他苦恼之际,便拿着符纸慢慢念来,念到后来,面带微笑,大约是自己也渐渐相信。我在皇宫看了他七天,也只有在他自欺欺人的时候,才有几分快活。”
君自天道:“我躺在朱雀阁顶,想了一夜,终于想通。这个皇帝做起来,无论是谁,都是苦多于乐。孤家寡人,有何生趣?赵恒他现在便是双手奉上皇位来与我坐,我也没有半分兴趣。”秦艽忍不住道:“你若做皇帝,想来不会跟他一样。”君自天道:“我可没什么济世救民之心,真坐了那个位置,我快活,只怕天下人便不快活,让别人都快活,我多半就不快活。”秦艽遥想起来,亦有些忍俊不住。她踌躇片刻,忍不住道:“你果真是如此决定的么?”君自天道:“这个自然。其实在我心里,在很久很久以前,就早已想着把这副担子卸下来。”他语气深远,目光投向黑暗深处,象是在对秦艽阐述,又象是对另外一个人。
秦艽被他表情所迷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一时间仿佛也觉得真的有这么一个人。这个人虽然看不见,但似乎又无处不在。
君自天慢慢道:“很久以前,我就想这么做了。星宿海少宗主,昭德太子后裔,这一切本来就不是我的,既然不是我的,我为何还恋栈不舍?既然不是我的,我何苦要背负着它们,做自己不喜欢的事?人的一生如此之短,为别人活着岂非忒过辛苦。”秦艽微惊,不知他何出此言,她楞了半晌道:“你……?”君自天面上表情扭曲,第一次流露出痛苦之色,短促一笑道:“你忘了那个瘸腿怪人说过的话么?——那个孩子早已经死了,赵弋也罢,君自天也罢,都已经死了。呵,星宿海也好,赵氏江山也好,其实这与我有什么相干?”
秦艽许久才领悟过来,失声道:“你是说……是说……”她剩下的话一下子噎在喉中,难以出口。君自天笑道:“没错,我不过是个赝品,鱼目混珠罢了。”他凝视前方,目露沉思之色道:“虽然从没有人在我面前提过,但我已隐隐猜到。有时候我不禁要想,我是生下来就无父无母的孤儿,还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家子弟,兄弟姊妹众多?我是被师父买来的,偷抱来的,还是……杀人抢来的?更多的时候,我武功练得越高,在教中位望越尊,心中越发孤孑,总有一个声音不免在暗中告诫,所有一切都不是我的。”他平平淡淡的话说出来,却听得秦艽分外心惊。秦艽握住君自天的手,心下忍不住替他难过,从未有这么这一刻,两个人离得如此之近,呼吸相闻,心意与共。
俄顷,君自天轻叹口气道:“其实不管怎样,我都未曾记恨过师父。他一直待我很好。或许他根本就已经知道,迟早有一天,我会查出真相,到那时是进是退,何处何从,都不免要我自己来抉择。”秦艽道:“难道你连星宿海都不打算回去了么?”君自天道:“的确。如果不是潘楼之变,我早已脱身而走。正所谓高处不胜寒,那个位置还是叫教中青妖玄君两位长老去操心吧!嘿,他们自从我师父去后,拥废拥立,明争暗斗这么多年,也该做个了结才好。宁令主为人睿智果决,性又宽容,由他来主导大局,最好不过。”秦艽想起普光寺内宁云泽那一番话,真真假假,也不知当说不当说。君自天又道:“所谓高处不胜寒,我瞒得过别人,只怕也瞒不过他,不过他自小待我情分最厚,该不会怪我才是。”
秦艽心想:“这人欲擒故纵,也是一个老狐狸。”她问道:“那么你可曾听说过,天外天与星宿海廿年前有甚么约定么?”君自天道:“你说的是两派门人弟子的比武之约么?老实说,当时我正准备离京后,去大泽谷一行,瞧瞧这天外天究竟有甚么厉害之处。”秦艽斜睨了他一眼,道:“呃?”君自天道:“虽然不曾去,如今也晓得他们教导出的弟子果然不同凡响。”秦艽有点恨恨道:“他们将瞒得我好苦,若有时间,我……我也要去大大胡闹一番。”君自天忍不住大笑,道:“在下愿慨为助拳!”秦艽心道:“先去找福伯那老狐狸算帐,不,那便闹不起来了。”

君自天语含戏谑:“念在下有幡然悔悟之心,又兼立功赎罪之志,可否网开一面,擢效鞍前?”秦艽噙齿而笑:“着你戴罪立功吧。”君自天道:“然后……然后交与汴梁秦家严加督管。”秦艽赧然,一笑道:“庙小不敢屈神。”君自天道:“秦大小姐素手擒龙,化须弥为芥子,妖魔鬼怪亦只好乖乖就缚。”
秦艽不觉莞尔,想起两人第一次相见时,自己正是以“妖魔鬼怪”冠之。往事仍似历历在目,不过敌意已消,柔情渐密。
两人略走略停,不一会儿的功夫已经回到原处。听得一阵低低的呻吟,那受伤少年正蜷曲在石壁边,全身发颤,冷汗直流。秦艽拿帕子替他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少年迷迷糊糊中“啊呀”一声,滚到一边,连声道:“不!不要吃我!”叫声惶恐惊怖之极。秦艽柔声道:“小兄弟,蚁群已退,赶快出去吧。”少年闻得这轻声抚慰,心下微松,呜呜大哭起来。君自天情知他给骇得胡涂了,重重在少年面上掴了一掌,冷声道:“既然不想死么?那还不快走!”秦艽不由向他抱怨一眼。少年神智昏然,顿时给他这一巴掌打的清醒过来。君自天伸手拖起他道:“等你逃出去,再哭也是不迟。”
三人沿着甬道向前。路上经常可以看到死蚁狼藉,还有三两个人不幸踬绊倒地,竟已被践踏而亡。想来那些毒蚁被蛇香所驱,也跟着众人向外逃散去。路上有一个人虽然还活着,但心脾碎裂,只是躺在地上呻吟。知道他救治无术,苦延痛楚,君自天便轻轻一剑将他刺死了。少年看他杀人时,更是脸色惨白。等他们走入石室,只见地上犹散落一些珠玉宝器,正在暗处盈光流彩,与地上白骨相映成辉。少年看得发呆,脚底踩上一物,几乎摔倒。他低头看时,那物乃是一只断掌,五指露骨,断腕处尚鲜血淋淋。掌心中牢握了一颗径寸大的夜明珠,宝光流转不定。也不知是跟人争夺宝珠时给一刀砍下,还是毒蚁爬满手掌,自己斫断的。他胃里一阵抽缩,只想大口呕吐出来。
君自天翻出一个皮袋道:“将这些珠宝先尽数拾起。”秦艽看那蜡烛只剩下四寸多长,皱着眉道:“拾这些东西做什么?”君自天似笑非笑道:“这是……买命钱。”秦艽知道他非贪婪之辈,纵然不解,也跟着将地上散落的珠宝一样样拾起,塞入囊内。至于死人所持,自然不忍掳夺。所幸耗时无多,没过多久,就已将皮囊塞得满满。君自天熟识路途,不需费力分辨壁上的标识,领着两人沿着向上的甬道曲行,又拐了几个弯,终于行到洞口。此时天色未黑,几道光线从洞外斜斜照射进来,当真令人如见生天。秦艽不由长长吁了一口,闻着外边干冷的空气,都觉得万分清新。那少年出的洞来,形神皆脱,连欢喜都没有力气。洞外空旷,寥无一人。
那蜡烛在风中摇了两下,油脂已尽,立刻熄灭掉。君自天道:“我怀里还剩四根蛇蜡,每根估计可用一个时辰。此处毒蚁非中土所有,也不知道当年那帮马贼从何处得来,放养于此,经过这么多年繁衍生息,数量大为惊人。这一点只怕当初他们自己也想象不到。我看杜榭他们多半已被毒蚁追迫出城。”秦艽不由面有忧色。
三个人再向前走,出了湖底,转至巨崖。就看地上胡乱丢了一些此所携的笨重粗大之物,马匹食水果然已一洗而空。少年恨恨地踢翻几个驮子,语带哽咽道:“他们先走了!连清水也没留下一滴。”秦艽一摸腰间的水囊,还剩下大半有余。她苦笑道:“事到如今,我们只好徒步穿过大漠,虽然辛苦,但也强过困守于此。”君自天抬头向天空望去,一时没有说话。秦艽循着他的视线,只见漠漠苍穹中,红日青冥,有数点飞羽徘徊,偶有一只俯冲扑来,倏极高下,发出一声声悠长的隼唳。君自天道:“只怕他们也走不远。你忘了另一个人么?快骑如风,鹰眼似电,他……多半已经来了!”秦艽全身一震,道:“安西漠北王!”
君自天算起来该是与他有杀父之仇,但提起这个人,面上表情却是说不出的淡然。
等三个人抵达魔鬼城门的时候,正值夕阳西下,日色火红。远方兀地传来一声长长的铁角声,角声尖锐,刺耳刮骨,说不出的凄厉尖楚。这角声一直连绵不断,听起来似乎由远渐近,仿佛一条长龙在空中嗷啸不已,直令闻者惊心,听者失魂。在魔鬼城门边,沿着城墙的石道上,有一座柱状巨石兀然突起,兀踞如隼,其壁如削,上丰下锐,很是孤险,且石身中空多洞,好仿佛一座天然筑就的烽台角楼。君自天几步抢至台上,向外望去,只见一望无垠大漠玄砂在殷红似血的夕照下,宛如燃起了一片无边无际的大火,横窜于天地间。在这漫漫大火中,东南二三十里的地方,正掀起一大片尘沙,战况激烈,隐隐有人马的嘶杀声顺风传来。
君自天喃喃自语道:“哼,你果然来了。姓庄的,连魔鬼城你都没胆子进,只敢在外边捡便宜么?”
就见鏖战之处,一阵大乱,最后有几拨人马纷纷溃败逃散开来。敌骑纵横,眼看着无路可走,只得向魔鬼城方向退来。蹄声杂沓,越来越近,许多人头顶光光,正是少林僧侣和三庭四院人等。敌骑一色尚黑,进退有度,也紧跟在后面追来。其中一人箭法如神,嗖嗖嗖几箭,不是将人射落跌下,就是将马匹贯颈射死。他身边的同伴骠骑如风,弯刀翻滚,便似一大片一大片飞起的雪花,杀人斫马,出入如无人之境。
三庭四院中虽然也不乏高手,但在如此混战中,远有飞矢劲镝,近有快刀铁锥,仿佛暴雨一般落下来,防无可防,挡无可挡。这与师门中师兄弟间相互喂招、江湖上对敌大相径庭,根本没甚么武林规矩,江湖法度。此时此刻,杀得敌人越多,便多得一分活着的机会,,但真正谈到杀人,又有几个人能比得上这些横行于漠北的剧盗悍匪?若不是有少林戒律堂的几名武僧手持铁铲法杖等长大兵刃在后压阵,败则败矣,退则不能。
秦艽君自天自上望下,前面数骑已经疾驰至魔鬼城边,几人正勒马踌躇间,突然看见城上有人,也顾不得敌友,向后高呼一声,打马进城。有匹战马后股重创,跑了两步,便踬扑在地。马上跃下一人,正是杜榭。他左肩一片血红,看来也受伤不轻。对方靠近魔鬼城后,渐渐缓下攻式,不再迫近,只强弓劲弩射个不停,将余人都逼回城内。有一名少林僧侣落在后面,几十支长箭射了过去,顿时将人马射得如同箭垛一般。伤马负着主人又向前奔出丈余,才蓬地一声跪倒在地上,摇了一摇,缓缓软倒。
敌骑又搭起一排排的长箭,箭头闪亮,一片寒光。那为首黑衣人神色倨傲,冷然笑道:“献出法门寺藏宝,敝上宽渥,放尔等一条生路。不然的话……”他箭搭弦上,锋镝所向,慢慢从左渐移向右,此时尚有一些人还未进城,看他这样子,只要一箭射出,随后几十长箭就要跟着蜂拥而至,射程之内,无论那人武功如何高强,都不免乱箭穿身之虞。有些人虽然已逃入城内,一样看得口干舌燥心惊胆跳,生怕这支长箭会突然向自己射来。
黑衣人嘴角勾着一丝微笑,故意拖延。时间一长,别人越是害怕,他目中光芒越是冷酷无情。仿佛猫捉老鼠,也不急着吃掉,一定要将对方欲擒故纵,好好作弄玩耍一番才是快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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