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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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黑衣人箭尖定住的那一瞬间,一匹白马斜刺刺地从城门角扬蹄冲出,马上一人弯腰扣弦,倏地一箭,径直向黑衣人刺去。这支箭劲力惊人,破风而出,就好象拿剪刀在绸缎般的空气里裁了一个口子,镝声干净利落之极。黑衣人乃是用刀箭的惯家,听这风声便顿觉不妙,手上一松,长箭亦迎面射去。电光一闪,两箭竟尔在空中相碰,当的一声,黑人人的长箭失了准头,斜斜向前飞去,擦着城门射入沙内,另一支箭其势略偏,仍然向着那黑衣人当胸而去。
大漠马贼最是娴熟刀马之术,单凭两只脚便可将坐骑控制自如,黑衣人警觉不妙,早已向一旁闪出半步。那支长箭正好紧贴着他耳边飞过,把头上的包巾顿时撕裂一角。全场形势一触即发,紧接着几十支长箭飞蝗一般纷纷向来人射去,那人一翻身,已缩在马腹之下,手中嗤嗤嗤几箭连珠,将最前边的两名马贼射死。这时城内大喝一声,冲出**个少林僧人,或刀或杖,大力投掷而来。无垢等八律堂的高僧伤怒同门惨死,也顾不得平素修养,有人大骂着“狗贼!”“直娘贼!”“他奶奶的狗强盗!”直接将拾得的碎石凝注全身功力向对方飞掷过去。
黑衣人见群情激怒,情知哀兵不可久持,一拨马头,率众向后撤去。饶是如此,仍有几个人给打得头破血流,骨断筋折。那匹白马已被乱箭射死,就看一人自马腹下钻出,却是韩潮。他这么一个爱好整洁之人,现在满身血污沙土,说不出的狼狈,背上也不知是受伤,还是马血,一大片殷红。待走近了,才发现他的后背肌肉给长箭擦过,深可入骨。当下有人上前给韩潮上好伤药,搀着他尾随杜榭于晔等人,一起上角楼。魔鬼城一行本来近百人,这一番混战,却只逃回五六十人,其中一半伤势不轻。
君自天在上面远眺,看到漠北王的人马撤出四五里有余,正好与后面的人马会合在一起。没多久的功夫,已经在就地搭帐筑营。眼看着西边日沉,天一点点地黑下去。杜榭等人上得楼来,忍不住对他怒目而视。郝栋明在混战之中,差点给对方快刀卸掉一只膀子,更是怒发如狂,两排牙齿咬得格格直响,大步走过来道:“好……好小子!骗得爷爷好苦,来来,让我一把捏死你!”君自天淡淡道:“既然来的时候悍不畏死,现在哪里来的这般罗嗦?”
秦艽见郝栋明面色狰狞地扑上前来,道:“郝前辈,请息怒。”郝栋明火爆脾气,哪里听得进去。秦艽口中道:“得罪了!”手中长剑一挑,刺向他胸前要害,大缺剑一施展开来,任郝栋明连换数招,都不能再迈进一步。郝栋明怒火如焚,忍不住破口大骂道:“奶奶的,你……天外天的弟子,居然护着这邪教妖人,你……你们奸夫淫妇,无耻之极!秦九有你这么一个孙女,羞也羞死,臊也臊死!”
秦艽给他骂得面红过耳,也不禁动气。倒是东方睿喝止道:“郝兄!”郝栋明一个用力不巧,扯裂了胳膊上的伤口,猛吸了口冷气,这才住手。他瞪了两人几眼,狠狠地在地上啐了一口浓痰。君自天只冷冷看着他,并不说话。于晔的心思远要比别人细腻,正想着这毒蚁怎生退去。上得楼来,却闻得一股馥郁的异香,如兰如麝,说不出的古怪。他转目四望时,看见上面还有一个少年,手里正握着支奇形怪状的蜡烛,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于晔道:“这位小兄弟,你手里拿的是什么?”少年赫了一大跳,把蜡烛往怀里一抱。
秦艽这时收剑回鞘,代他答道:“这就是驱虫香药。”杜榭目光大盛,紧盯着少年手中的蜡烛,直似要伸手欲攫。君自天故意揶揄他道:“这是第三支,还余有有两支。杜先生,就算你能取得宝藏,你能逃得过漠北王的追杀么?嘿,不是我说,你真将这河西一带瞧得没人了。方才若是你们取得宝藏出城,现在只怕没有一个人能活着回来。”杜榭神色阴狠,冷冷道:“这说起来也是承蒙阁下所赐,我杜某人当真感激不已。”他说完之后,忍不住哈哈大笑几声,笑声中殊无任何快意。许多人心中想到:“等他笑完之后,就要动手杀人了。”
君自天毫无畏色,慢慢道:“我既然能带诸位来,自然也有办法带各位出去。”他的声音虽低,但却说不出的自信有力。与杜榭狂肆的笑声对照在一起,更令人闻之心动。东方睿不禁道:“你有什么办法?”郝栋明道:“你怎么可以听他信口胡言!咱们给他害得还不够么?这个小贼只会幸灾乐祸,设套害人,哪有一点好心!”君自天看诸人神色摇动,只是微笑,静观其变。
杜榭笑声已息,眼睛眨不也眨地盯着君自天,面上紫气隐隐,说不出的诡异。他一只手掌业已缓缓提起,只消一掌击去,三庭四院的高手俱为他马首是瞻,就算秦艽剑法再是精妙,也不能力拒众人联手合攻。
于晔突然叹了一口,走向秦艽这边,说道:“杜先生,你或许信不过君少宗,但总要信得过秦姑娘。”杜榭看也不看他一眼,只是从鼻中重重一哼。有人窃声道:“我们……也可以先挖出法门寺藏宝,交给漠北王。然后……然后招集中原武林同道一起讨贼夺回。”他这句话说出来,倒颇得几人赞同。杜榭却是晓得此举无奇于与虎谋皮,倘若他与庄效天异地而处,断不容一个活口留下,但要放过君自天,心中实在有所不甘。如此这般被人玩于股掌的羞辱且不提,无数心血人力,就这样轻易付之阙如不成?
眼看着气氛僵凝,无垢大师道:“杜先生,我们且先听君公子一言如何?”他声音平正柔和,清清楚楚传到每个人耳中,顿时听得人心神一震,各种焦躁不安,恐慌悲愤的情绪不由得缓和下来。这轻轻一句话有如此之威,正是加上了佛门狮子吼的深厚内力。君自天看他虽然衣履污浊,身上也有不少伤口,但神色仍是祥和淡定,也不禁心中佩服:“少林寺的大和尚们果然器宇不凡。”一时间,数十双眼睛均望定杜榭,全场默静,针落可闻。
君自天突然听得背后“呀”的一声轻呼,语声熟悉,满是懊恼惋惜。他心中一动,已知蛇烛又耗燃一支,微微一笑道:“现在,只剩两个时辰了。”众人省得,如果蜡烛燃尽,那便只有两条路摆在面前,一则膏于虫吻,一则饮血乱刃。杜榭眼角**一下,心念转动无数,突然间想到:“我怎么这般糊涂?留得青山在,不怕无柴烧。只要杜某活着,这法门的宝藏谁也休想到手!”他心中气郁愤恨渐减,求生之欲顿炽,冷冷道:“若你想再另行诡计陷害,姓君的,杜某……与在场诸人都饶你不过。我要你在此罚下重誓,力证所言无虚。等大家平安脱险,你和敝院的恩恩怨怨,我们事后再相讨还。”君自天薄笑道:“好。我君自天今夜当竭尽所能,协助众人脱险,若有言之有虚,甘为毒蚁所啮,尸骨不全。”杜榭盯着他又道:“只是今夜么?”君自天答道:“今夜脱险之后,我与各位再不相干,杜先生想求一辈子平平安安,还是烧香拜菩萨的好。”杜榭冷哼一声,任他调侃,两人当下击掌为誓。
众人但听得有望脱险,都是一阵哗然。无垢等人虽然不甚挂念个人生死,但若能将佛骨至宝平安护送回少林,却是比死里逃生还要欣喜。
君自天也不浪费时间,他就地一坐,手拿尖石,画了一幅以魔鬼城为中心,方圆数百里的地图来。君自天显然对此地熟极,须臾间信手而就。余人凝神观看,见他不止标出漠北王人马筑营处,又在魔鬼城南画出一条迂回的路线。于晔恍然大悟道:“这是魔鬼城地下的秘密河道么?这便好了,我们可以由此避开敌兵,向南撤去。”有一个禁卫高手略通兵法,在旁道:“这……这只怕不大行得通。在下在军旅中呆过,曾学过地听之术,大家这么多人一齐行走,很难瞒人耳目。”郝栋明道:“难道你不会轻功么?车马等等我们大可弃之不顾。”禁卫不敢反驳,但目光之中不大以为然。于晔叹道:“向南就是库姆塔格大沙漠,若无马匹骆驼,走出沙漠前大伙便活生生渴死了,饿死了。”郝栋明向君自天迁怒道:“这又是甚么好主意?!简直是骗小孩子出去送死。”

君自天冷笑道:“你不出去难道长命百岁了?我何曾说过这条路线是地下秘道。哼,漠北王手下养了不少飞鹰恶獒,只要一人没死,他座下的骠骑就会追杀不休,你能逃出几十里,几百里,难道还能一气逃出千万里之外?哼哼,当真好笑。”郝栋明怒极,抬手欲打,又复克制,怒气实在无处宣泄,不由啪的一掌拍在石图上。他这一掌用力甚大,再加上石质略有些疏松,手移开去,赫然留下一个掌印。君自天一口吹开浮灰,不紧不慢道:“逃是一条死路,惟有将追兵歼灭才是正理!”他这一句话既出,闻者无不诧异。一时间“啊?”“呀?”“怎么可能?!”“这小子莫不是得了失心疯?”各种怪声一起响起。
有人纵然不语,也是一副不可置信之色。大家方吃过大漠铁骑的苦头,虽然个个武功高强,但逃命都尚恐不及,谈什么歼灭敌兵?于晔压住众人的杂语,大声道:“少宗主既然这么讲,想来成竹在胸。而今时间紧迫,还是请开诚布公的好。”君自天道:“漠北王盘踞安西多年,手下众多,此行又是有备而来,天时地利人和,看来样样占尽,再加上初战告捷,多半正躇踌满志间。若不是他曾经在魔鬼城吃过苦头,只怕现在早就率人杀了进来。”杜榭道:“且慢,你说什么?!漠北王他……他难道真的来过此处?”君自天道:“这有甚么希奇,你难道没看见石壁内那天竺僧人的尸体么?藏宝图乃是伽弥摩什僧人手译,他如何会不清楚蛇香驱蚁之法,伽弥摩什当年定是被庄效天逼迫劫持,领他来到魔鬼城的藏宝之地。但这僧人为了守护佛门至宝,宁愿舍身饲蚁,也未令庄效天得手。其中干节我虽不大知,不过那姓庄的想必在此吃了不小的苦头,以至于二十年来,虽在一旁对藏宝垂涎不已,却不敢稍加妄动。”于晔听得点头,“果然有理。”无诟却不禁神色黯然道:“弥摩什大师舍身护宝,当真是大勇气,大慈悲者者。阿弥陀佛。”他目光在人群中搜寻,却是没有发现伽弥摩什的弟子摩柯。也不知是伤亡在混战中,还是迷途走失。
郝栋明一拍大腿道:“漠北王这厮跟着咱们,不正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么!”秦艽心想:“何止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而后更有持弓人,正打算一箭双雕呢。”君自天道:“千密必有一疏。任漠北王如何打得好算盘,如今也不免要失算一次。”郝栋明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君自天手中尖石上移,在魔鬼城南向画出一片区域,“城外三四百里内,多是砾漠黄沙,只有此地略为不同,这个地方乃是一片干涸已久的大沼泽,昔日为古疏勒河水脉所滋养,地形极是复杂多变,被人称做马迷滩。顾名思义,这片滩涂即便是此地最有经验的牧人,也会在里面迷路,十天八天才走得出。”杜榭听得眉头顿皱。
东方睿道:“君少宗的意思是……,将漠北王的人马诱入马迷滩?这……”他一点也不觉得这个主意如何高明。且不说漠北王会不会入伏,对方三四百人,都是大漠里千里独行,杀人越货的惯家。这小小伎俩,怎么会给人放在眼里?到头来只怕是驱羊就虎,有去无回。
君自天轻声道:“呵,在这马迷滩深处,有一片近百里的软流沙,任你再快的骏马,再卓绝的轻功,也难逃没顶之灾。不要说漠北王,就是千军万马闯进去,也唯有死路一条。我们只需将追兵引至此地,便可大功告成。”杜榭曾听人说过大漠流沙的骇人之处,正自沉吟。东方睿又问道:“难道漠北王不知道如此险地么?”君自天道:“知道这个地方的人寥寥无几,去过那里的人更是不消说了。”韩潮本来静静待在一边,这时突然发话道:“君少宗想来是去过此地了?”君自天向他微微一瞥,目含锋芒,又有一分嘉许之意,笑道:“不错。”韩潮叹了一口道:“杜师叔,这位君少宗胸有成竹,他的话定然没错了。”
杜榭在这一瞬间也恍然大悟,脑海中空荡荡一片,独有一个念头电闪而过:“是了,这一切早已计划安排好的!”在这一念过后,是说不出的惊恐与愤怒,但比愤怒更强烈的却是心中掩盖不了的恐惧失措。一时手上,背上,都不禁泛起一股森森寒意。他望向君自天,只见他容色平和,似乎别人所想所言,俱不值得置之虑内。杜榭心里对他既是厌恶又是敬畏,竟无言以对。
君自天道:“这是置于死地而后生的行险之举,各位还是速做决断的好。早一点,或许便多一分胜算。”余人面面相觑,于晔道:“和尚觉得君公子所言,颇有几分可行之处。大伙与其在城内腹背受敌,做困兽斗,不如全力一搏。”韩潮颔首。杜榭吁了一口气,沉声道:“事到如今,惟有如此。哼,少宗主料敌于先,筹划周密,现在就不妨摊开来说吧!”
君自天冷冷看了他一眼道:“杜先生,若按君某的计划,你原是出不了魔鬼城的。”杜榭闻言色变。于晔唯恐有误,忙道:“时间紧迫,咱们还是先商议一下如何。”君自天画出一条直往马迷滩的路线,在何处佯逃,何处会合,何处诱敌,何处绕入流沙带,何处弃马脱身,井井有条,巨悉弥遗。他言简意赅,没一会的功夫便把整个计划交待得清清楚楚,直听得众人眼前一亮。杜榭等人却明了,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无论君自天何等聪明机变,都万不能见微知著,将大局构划得如此缜密周到。他说起来虽然简单,但每一步分明都是深思熟虑,推敲过无数遍,才付诸以行。不过大难当前,只有唯恐其不够周尽,哪里还会另生风波。
于晔数点一下人数,所余六十五人,其中有些人负伤在身,但大都还可以勉力支持。好在此行出发时所带马匹甚多,混战时虽有大量折损,但也足敷调用。一行人由君自天带路,放轻脚步,先出魔鬼城,自南静悄悄走出三十余里后,才纷纷上马,向马迷滩方向一路疾驰而去。这一天夜空异常晴朗,风沙俱寂,天边只有一轮明月。月辉微微汪蓝,洒在万里无垠的大漠上,一片片起伏不定的沙丘,亮的是丘脊,暗的是丘谷,界限分明。
众人皆默然不语,就这样疾奔出两个多时辰,马匹疲敝,君自天令众人停下来,只休息了一柱香的功夫,又复向前。如此一阵急行下来,魔鬼城已经给远远抛在身后,暗夜中只听得马蹄敲打在柔软的沙面上,声音说不出的杂沓沉闷。郝栋明正好与君自天并骑,他大声道:“喂,咱们跑得这么快,漠北王万一没有追上来怎么办?”君自天懒得理他,只淡淡道:“那岂不更好。”韩潮忍着背上的伤痛道:“漠北王人马精良,日间一战,大约只是要将我们逼回城内为他取宝。这一次如果再追上来,恐怕……要以逸待劳,赶尽杀绝。等我们人马疲不能支时,他们多半就要赶上来了。”郝栋明兀自存疑。许多人心怀侥幸,想着漠北王若是没有追上来,那才是最好不过。
再向前走,地势渐低,到处都是凹陷不平的沙窝。小的沙窝不过三五尺,大的足有**十丈,道路越发难行。众人**的马匹早已跑得浑身透汗,气喘吁吁。这次停下来休息,那个习过地听术的禁卫伏在地上,凝神倾听,片刻道:“已经有人追上来了。”君自天问道:“还有多远?”禁卫道:“大约三四十里外。来人较远,听不出有多少人马。”君自天道:“那我们还是快走吧。就要进马迷滩了。”
这马迷滩原来不知是一片湖荡还是滩涂,在大大小小的沙窝中不时地蔓延出一排排枯死的红柳林。这些枯柳林好似迷宫一般,一丛丛,一片片,错综复杂,众人跟着君自天绕了几个圈子后,来路尽失,只得盲从哑随。杜榭等人看了,直暗暗心惊,这个地方若没人带路,只怕会把人活生生地困死在里面。众人策马又走了半个时辰,这时前面突然出现一排蹄印。郝栋明一指:“这……这是什么?!”君自天道:“这是我们自己走过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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