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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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栋明忍不住大笑道:“哈哈,连你……你也不认得路了?!”他原有几分幸灾乐祸,但笑到后来,声音尖厉,又惊又怒。君自天悠然道:“在马迷滩里迷路,有什么好奇怪的?”郝栋明道:“放屁,在这里迷路,一辈子就走不出去了。你分明心怀鬼胎,要我们与漠北王他们同归于尽。是也不是?!”于晔笑道:“在马迷滩里不迷路,那便奇怪了。漠北王想来十分精明,总要骗他一骗。”郝栋明冷笑一声道:“就怕骗的不止是漠北王。”他对魔鬼城一事一直耿耿于怀,但觉情况有异,便不免揭短论长。
君自天指挥十几人深入林中,砍伐来许多干枯的柳条,扎集成束,缚在马背。等众人再赶出数十里,后面尘头大起来,已经隐隐可以听得马蹄声。杜榭心中一惊,“他们马好快,已经追上来了。”众人策马急奔,一口气又跑了四五十里,却听得背后的马蹄声越来越近。这时队后一阵骚乱,接着有人连声大骂。秦艽回首看去,原来是马力不支,倒毙于地,向前数里,又有三匹马毙命途中。杜榭问道:“离流沙处还有多远?我们带来的座骑只怕支持不住了。”君自天冷冷道:“还有二十余里,无论如何都要撑住。”杜榭道:“对方脚力快捷,看这样子,再有半个时辰就要追上来了。”君自天道:“追上来的必是前哨,一时半会儿尚无危险。”失去坐骑的只得与他人共骑。
这时听得蹄声迫近,对方人马在后已隐约可见。众人手心里都捏了一把冷汗,生怕是漠北王的大队人马追上。此时离沙泽还有一段距离,如果对方一拥而上,败局立定。就连君自天也面色凝重起来,但他手一挥,却要众人放慢马速。十余名少林僧人令出景从,在前面排开一列,顿时将众人的去势压了下来,有人欲速而不能,忐忑之余不免在心中大骂。谁知对方的来势也随着减缓,衔尾追上十七八骑人马,嗤嗤便是一通乱箭,这十几个人配了数袋箭囊,射完之后,又有十四五骑交替补上。所幸双方相距较远,并无几人真个受伤。乱箭之下,众人又发急狂奔,数里后便将敌兵抛在后面。
正如君自天所料,这批人马乃是漠北王的前哨,他们采用疲兵之计,追追停停,就是要迫得众人不得休息,一路逃亡不息。等到马力耗尽,大队刚好自后从容而上,以蓄精养锐之师对疲敝之众,自然是摧枯拉朽,势如破竹。
君自天暗中冷笑不提。
众人又狂奔了十数里,眼前一阔,前面又是一片沙丘。于晔忍不住道:“就是这里么?”君自天向远方望了望道:“就是这里了。”这时听得后面的蹄声,已经又沉又密,连成一片。仿佛厚厚云层中的闷雷,正逐渐从身后压过来,慢慢形成一种无可抗争之势,直压得人心悸神摇。君自天在马股上重重击了一掌,道:“走吧!”
这些马匹急奔了一天一夜下来,疲累之极,任主人如何大力鞭策,直抽得身上一条条血痕,仍有一大半缓步不前。就这么勉强了挨了三五里,相继倒毙于途中的坐骑已经十有三四。众人这时正走进一片巨大的沙谷,这片沙谷规模宏大,百里方圆,比之魔鬼城也丝毫不为逊色。沙谷谷底是片漠漠平沙,一望如砥,另一侧是面兀然隆起的沙峰,直拔地而起十余丈。沙峰的坡面平直光滑,好似用刨子,磨石打过了千万遍一般。这座沙峰虽然不高,但甚为料峭,除非敌骑特从后面远道绕来,否则箭矢不至,是个只得困守无法坚攻之处。
众人在此勒定了**的马匹,一阵默然。君自天从坐骑中挑出十几匹勉强还算强健的,着几名三庭四院的弟子将马背上的驮子都集中起来。按事前所约,众人在此伪作意向不和,兵分两路,一路挑出三十名左右的轻功高手,将驮马备好,负责将敌人引入流沼;另一路就在附近择高而据,先图自保。杜榭指挥数人纵马回驰,踏出一地狼藉,君自天也解开鞍上所系的两袋皮囊,就手在空中一抛,将众人从前洞搜得的金珠宝石尽数洒在黄沙之上。
许多人眼瞧着这些价值万金的珠宝给马蹄一阵乱踏,或委于尘土,或没于沙底,委实心痛惋惜之极。只要拾起其中任何一颗,一生便可衣食无虞,但几个少林寺戒律堂的大和尚在一旁虎视耽耽,却没有哪个真的敢伸手去拣。而身后沙尘滚滚,漠北王的大队人马已经衔后追来。当下两队人马,一路马不停蹄,向前急奔;一路各展其技,手足并用,纷纷朝峰顶攀缘。
秦艽与君自天并辔而行,向后瞥了一眼道:“不是我杞人忧天,这疑兵之计当真诓得了漠北王么?”君自天低低笑道:“虽然诓不了漠北王,但骗骗这些散兵余勇,还是绰绰有余。”郝栋明一旁怒道:“好小子,我可是听到了!”君自天道:“凡追奔逐北,须审真伪。漠北王人虽然骄横,但想来还未这么胡涂。不过他败就要败在两个字上,一个是骄字,恃兵马精众,地理纯熟,再加上初战告捷,必然轻敌自矜;一个是贪字,这法门寺藏宝可他几十年来梦寐不忘,汲汲以求之物,即使明知道有诈,他也一定是要来的!哼,贪兵死,骄兵灭,大可看着好了。”郝栋明道:“但愿如此,若不然……哼。”君自天悠然道:“不然一样要死,何必斤斤计较?”韩潮一直默不作声,这时突然笑道:“必死则生。郝师叔,晚辈与你打赌,大伙一定能安然脱险。”郝栋明道:“赌便赌,若我输了,呸,若我姓郝的输了,只好在丰都城里请客做东道!”于晔道:“阿弥陀佛,郝施主若是输了。和尚不才,放放焰火,做做法事,还是要得。断不会让各位堕入饿鬼狱,畜生道。”郝栋明忍不住笑骂道:“你这酒色和尚,只怕叫你一提挈,我们反倒要糟糕大极。”虽然烦虑忧患之时,也不由引得众人莞尔。
路上随时见有马匹倒下,一行人愈行愈慢,到了后来,两人不足一骑,众人只得将塞满沙石的驮子负在马背上。谁知越向前走,路面越是显得平滑,除了沙层稍为软厚外,直比京城大道,无论如何也看不出巨泽流沼的痕迹来。杜榭东方睿率泰半的三庭四院弟子另行,这里自然以少林僧侣居多,他们有的人嫌马速太慢,索性将驮子搭在肩上,快步如飞。这一路由暮至夜,又由夜转暮,分外漫长。此时回首望去,漠北王的人马已在数里之外。但没过多久,蓦然蹄声骤快,仿佛一顿急鼓暴擂,越来越近,越来越响,听得人一颗心在腔子里也跟着阵砰砰乱跳。秦艽立于马背向后望去,只见敌兵南北两翼各有烟尘滚起,正加速追来。他们想来蓄力已久,这一番倾力奔逐,蹄声雷动,铁骑飞旌,直似连波迭浪,奔电屯云一般,来势惊人。
君自天不消看,听着蹄声便已了然,敌人的攻势已经发动。
谋攻云: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数倍于敌,当分不分者谓之縻军。漠北王手下四百多骑,这一天一夜的追赶,眼看对方人劳马疲,已成手到就擒之局,当下变大队为正副两翼,以三正二奇的攻势,加速追来。兵法中正者,当其前,奇者,掩其后,自成合围之势。沙漠不比陆地,根本无山川河泽之险可凭,而大漠骑兵趋骛无方,来往如电,最善于在沃野平旷处为战。漠北王经营西域多年,大战小战,所向皆靡,自然更没将杜榭一行人放在眼里。
与此同时,君自天一行人亦终于踏上谷中的流沼。这片流沙地带乃是疏勒河水改道冲击而成,下面几十丈全部都是绵软柔滞的沙层,无处藉力,人马一旦误陷其内,任如何挣扎,只有越陷越深,休想脱身。但这个地方与其他的沉沙流沼又有些不同,大约因为天长地久,风吹日蚀,在沙表上结了层薄厚不一的沙皮。沙皮上卵石细布,板结砂平,看上去便如一片再普通不过的戈壁滩涂,其中厚的地方,马快可过,哪怕来往奔驰百射之地都令人毫无所察;但薄的地方深临腹地,数十里方圆,惟得鸟渡。

这时节天却阴了下来,风起沙作,寒气逼人。众人或鞭笞,或刀刺放血,已将马匹的余力耗尽无几,终于行至流沼内。此刻就只剩下四五匹马还勉强立得住,即便立得住,也是满口角白沫,摇摇欲坠。君自天道:“马匹不可向前了,再往前走,就要到流沼深处。它们不比漠北王的良马,还可以支持得久些,一旦陷进去,一时半刻沉不下,反而会让他们看出痕迹来。”余人无话,紧着卸下驮子柴草,累累赘赘背了一身,都作出一副仓惶无路,弃马远逃的样子。当下三十余人施展起轻功来,专拣着沙层平厚的地方,向四面散去。郝栋明看紧了君自天,一直形影不离,这时把臂一擎,带着人拔足狂奔。速度之快尤胜良马。秦艽看着心中好笑,与于晔韩潮等人联袂于后。这几个人的轻功各有所长,都是足以傲视江湖的高手,飘飘行来,转瞬间过了百数丈。众人跑得快,但敌骑来得更快,追风逐电,就似紧蹑着脚跟儿,一刻比一刻更近。
郝栋明多带一人,一大半时辰后,不免力绌。从眼角觑得后面几人,只是不远不近地跟着,看样子尚有闲余。于晔性子滑突,没有甚么好胜争强之心,秦艽更是诸事不为己甚,至于韩潮,一壁是背伤未愈,一壁不知怎的,反倒希望这一路就这么走下去,是生也好,是死也罢,最好没个尽头。郝栋明跑着跑着,突然觉得脚下一空,左足踏破沙层,蓦地陷了下去。君子天挣开他的手掌道:“小心了。”
郝栋明自诩武功不凡,并没将这地陷流沙放在眼中,自然而然右足发力,才要跃起,谁知这么一用力,连另一只脚也陷在沙里,竟越陷越深,稍一挣动,已由踝过膝。这软绵绵的沙子竟似活物一般,直把人往下拉去。郝栋明想也来不及想,手臂一伸,哪知君自天早已闪在一旁,还是于晔递过绳索,小心将他从沙中拉起。郝栋明方欲发作,但觉沙面一阵微微震动,就见漫天风沙中,铁骑如飞,也看不清多少人马自后追了上来。他也顾不得发火,忙不迭地翻身站起。
众人晓得此处已是流沼腹地,生死一线的险恶关头,哪里还敢延误。当下都将身上的累赘负重之物尽数除了,又在足下绑定枯枝,运功提气,纷纷向前滑去。郝栋明适才陷入沙内,兀自心惊,这时但觉自保要紧,径自抛下君自天去了。秦艽将他伸手一拉,两人对视一笑,也滑入沙中。韩潮看着他们的背影,正微有些怔怔,于晔自后连声道:“走罢,走罢!”才一言将他惊醒。
这片流沼到了深处,吞枝没羽,最是险恶不过。几个人避开紧要的地方,侧逆着风,向东北方疾行。谁知没过多久,迎面一阵人马喧嚷,居然有敌骑于中途掩至。队首有人咻咻射出几支燃油火箭,在风沙中映出晕黄一片,眼看着人影斑驳,数十骑人马沸反盈天,正大叫着喊杀了上来。君自天立刻道:“向东!”几人又折向东行。
但毕竟人力有限,这么奔波一日,铁人也给累得软了,耳边听着嗤嗤风声不绝,无数箭矢伴着蹄声一路衔尾追近。有一骑更是越众而出,手把连环,一连三箭,箭箭都如流星追月一般,弦振而矢及。这人正是当日魔鬼城下为首的黑衣人。于晔走在后边,袍袖大力一挥,顿时将两箭挡得歪了,其中一箭被韩潮用玄阴指法疾快无比地抓在手中,他脚旋身转,滴溜溜地在原地绕了一个圈,就势发力,倏地将长箭标射回去。
黑衣人马快,转瞬间的功夫逼进十丈有余,抽刀一声厉喝,将来箭斩为两截。呐喊一声,大叫着杀来,端的来势凶猛!韩潮脚下多用了一分力气,业已感到沙陷足沉,这一惊也是非同小可,就在这个当头儿,眼见着对方**黑马人立而起,猛然一声长嘶,再落下时也深陷沙中。黑衣人出其不意,忙用力一扯马鬃,那马前身向起一挣,后半部身子却陷得更深,直没后股。
黑衣人情知中了算计,正欲撮唇示警,后面的同伴却已大声叫了出来,也一同陷入沙内。有人或见机不妙,打转马头,哪里还来得及!又或有转过马头,但前后几骑迎头逆触,顿时翻滚在一起。
顿时人哗马嘶,一阵大乱。
韩潮急中生智,就地一滚,一个落叶旋风扫拨出脚来,他见对方已陷入沙内,正暗道侥幸。于晔回首道:“韩公子——”又听秦艽声音远远传来,殊为关切:“韩兄如何?!”韩潮精神一振,扬声道:“没甚么!我就来。”他才一起步的瞬间,猛觉背后风声迥异,不禁将头背一低,一弯寒光霍然贴着背脊擦过。弯刀在韩潮头前划了一个长弧,嗖地旋回,黑衣人正好自马上跃起,长臂捞住弯刀,在十尺之外落下。他激怒如狂,紧接着持刀猱进,一路翻滚着杀来。
这人人在西北,竟然使得一手西南地堂门的好刀法。
韩潮武功剑法虽然高过此人多矣,但在这流沙之上,正是以己之短应敌之所长,数招内不由危机迭现。两人都是以快搏快的打法,片刻间已交手几十招。韩潮往来趋避间,几濒险境,后来他索性站定原地,见招拆招,以静制动。那黑衣人攻势顿减,过了一会儿,一滴一滴的血珠随着他身形翻滚,点点溅落在沙上。韩潮整个人也跟着一分分地陷入沙内。
此时秦艽等人业已折回。韩潮性傲,不欲假手于人,手中素璇玑突缩如电,又在那人身上刺出一道伤口。黑衣人耳边听得东南各处呜呜的号角声鸣起,正是告警求救之意,知道己方的大队人马业已中了敌人的埋伏。他心中又惊又怒,又恼又恨,遂激发了血性,暴喝一声,弯刀有似一道惊虹,合身向韩潮全力劈下。韩潮未想到此人这般悍不畏死,情急之下,压住一口内息,一个千斤堕顿时又向下沉入一尺,右手素璇玑上撩,左手发出一掌,这一掌正击中黑衣人胸口,将他打翻出去。黑衣人闷哼一声,在地上滚了两滚,**一大片血渍。他也强悍,拄刀一跪,晃了两晃,一甩手又飞刀向韩潮射去!韩潮左背伤处一阵剧痛,几乎痛得晕死去,看着眼前白光闪动,一时却动也不能动。
秦艽一边瞧得真切,软剑脱手而出,“呛啷”一声将弯刀击落。刀剑齐坠,便开始在沙中下沉。那黑衣人哈哈两声长笑,竟尔气绝。而韩潮这时陷在沙中,已没过腋下。郝栋明不敢靠近,急道:“这……这如何是好?”韩潮突然一笑,慢慢撂下手臂,索性放任自己就这么沉下去。
君自天握住秦艽的手臂,脚下划了半片圆弧,向于晔无垢喊道:“虚实互换,内外循环!”于晔恍然大悟,对无垢言道:“师兄,天环步!”两人相视一眼,左右各从韩潮身边滑过,两条袖子一卷,顿时将人拉出寸许,但觉脚下一沉,两人又左右迅速分开,如此来回兜了十多个圈子,终于把韩潮从流沙中一点一点拖了出来。
此时放眼望去,周围一地狼籍。战马不住悲鸣,垂死者嘶声求告,哀鸿四野。有的人马已然没顶,再无声息;有的才沙至口鼻处,更显得凄惨。这些人都是大漠中杀人无算的悍匪,说起来也不算无辜,但总是人之将死,其形可悯。不提秦艽暗自叹息,君自天道:“善奔者踬于疾,善泳者溺于水。大漠劲旅,生于斯而死于斯,也算得其所终。”
这片沙谷襟怀流沼,南北贯通,其实地势极为平简,大风从背后吹来,呼啸呜咽,似乎还传来了更远处的人马悲号。这声音听不甚明,也不知是真是幻,总不离耳畔。听得久了,鬼哭神嚣,寒骨凄神,直令人想掩上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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