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双寿棺横行档道 铁手腕细雨润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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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胡县长正作难时,李铁出面了。只见他走上前去,三言两语,就把军转老干部的思想做通了。军转老干部的脸立马由阴转晴,由怒转喜,答应今晚就搬走,决不拖全县拆迁工作的后腿。这一幕使得在场的胡茂世佩服不已,心中感叹:还是老姜辣呀!真是老将出马,一个顶俩,不,一个顶一万个!
李铁现在的职务是县委副书记、县人大常委会副主任,拆迁指挥部副指挥长。他可是个传奇人物,十九岁入党,二十岁录干,四十岁就当上了县委常委、组织部长,是当时全地区十几个县中最年轻的组织部长。他从煤矿工人干到县人委(县政府)办公室办事员,又从办事员干到公社副书记、书记,直到县委常委、组织部长。不料想,干组织部长才一年零五个月,他就因“有这样和那样的问题”被免职,一下子从副县级贬为一般干部。但他并没有消沉,而是忍辱负重,又从一般干部干到县经委副主任、县医院党总支书记、县社队企业局局长,接着,又二返县经委当主任,期间被商州市委恢复副县级职务,当选为县政协副主席,到四十九岁时被选为副县长,后任常务副县长、县委副书记兼县人大常委会副主任,最后临退时又到县人大常委会任常委会主任。他的经历虽谈不上三起三落,但也算有过大起大落,最后软着陆。
他是谷阳籍人士。改革开放后,本县的干部凡是干到副县级以上的大都异地交流,唯独他从参加工作那天起,直到六十岁退二线,没离开谷阳县一步。这在当时的干部队伍中是很少见的,这其中主要原因是他为人正派,能为谷阳人民办事,受到谷阳县干部和群众的尊重。谷阳人民离不开他,不愿让他走。上级领导也深知这些。与其把他交流出去,还不如把他留在本地发挥的作用更大。若从他第二次复出、恢复副县级职务算起,他可以说是五朝元老了!谷阳县的县委书记、县长不能说是走马灯似的换得那么勤,至少说也是三四年一换。每一位书记、县长上任后,通过一段了解,和他共过事,特别是得知他的经历后,没有一个人不对他伸大拇指的,没有一个人不尊重他的。就连现任县委书记孙喜功也对他敬之三分。当县长时如此,当县委书记后始终如此。因此,李铁想提拔个人,安排人一个工作,一说就过,一般没有人打绊。他当组织部长时,就把一些好的青年“苗子”选拔入后备干部队伍,这些青年“苗子”现如今大多成了局长,乡长、书记,还有的调到了省城成了副厅级干部。他为人重感情、守信用、办实事、不圆滑。说给你办,就给你办;说现在可以办,决不推到明天办;说现在办不成以后再办,到时候就一准给你办成。这就树立了他在谷阳县干部和群众中的威信。
为了解决李铁的正县级职务,孙喜功打算辞去兼任的县人大常委会主任职务,让李铁任县人大常委会主任。人家毕竟干了一辈子了,到退休咋着也得弄个正县。孙喜功积极向上级组织建议,上级组织也采纳了他的意见。这不,李铁在去年上届人大任期满最后的一次人代会上被补选为县人大常委会副主任,随后又被县委任命为县人大常委会党组副书记(党组书记仍是孙喜功兼任),但主要工作还是干县委副书记。这就为他一年后顺顺当当到人大当人大常委会主任奠定了组织基础。这就是为什么李铁既是县委副书记,又是县人大常委会副主任的来历。这在谷阳县四十多年来的组织史上是很少鲜见的一例。
若细说起李铁的传奇人生经历,那话可能长了。李铁出生于四十年代,幼年是在兵荒马乱的年代里度过的。家乡解放时他刚过七岁,就入了本村小学——地主家的牲口大院,区里在这儿办了小学,从外地调来了老师,教这些穷苦人的孩子。高小毕业后李铁再没有继续,而是回家务农。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李铁十四五岁就会犁地耙地,扬场放磙。十六岁就会套车运粪,拉土垫圈,透露出农村孩子少有的精明。十七岁那年,县里提出农业支援工业,当时正在水库工地干活的他被招到县办煤矿当了一名小矿工。小小的年轻就在井下拉龙抽水,打杂拉煤,一干就是三年,从不喊苦叫累,从不缺班晚点,像个“小老虎”,从此出了名。由于他表现突出,党组织就把他当成了培养对象。三年后的一天,他正在井下干活,党委突然通知他上井,说要进行入党宣誓。他急匆匆地出了井口,澡没洗,衣没换,矿灯没摘就在党旗下举起了右手庄严地向党宣誓。这一天真是太难忘了!他激动的泪水把脸上的煤灰冲成了两道车辙。就是在这里,他被录为国家干部,从井下调到矿党委办公室工作。后来工业下马后,组织上又调他到县交通局下属的搬运社当会计。
李铁在搬运社一干又是三年。一九六五年春天,县人委办公室(相当于县政府办公室)需要人,时年二十三岁的李铁,风华正茂,精明能干,又是员,被县人委人事科作为首选人才,顺利地进入了县委大院,当上了一名办事员。
“文革”期间,李铁作为一名年轻的一般干部,也被卷入到无休止的学习、批斗、检查中去。在一个长达八十三天的学习班结束后,他从县革委办事组调到公社工作,这一下去就是整整十三年。他也从公社一般干部逐渐成长为基层党委的领导干部。他担任西厢公社副书记那年才三十二岁。那时的他就有胆有识,率先在蹲点的大队推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实行包产到户,多劳多得。为了打消群众的顾虑,他吃住在社员家里,宣传政策,大讲联产承包的好处。他还带领群众兴修水利,使所包的大队水浇地面积达到百分之八十,当年小麦单产就突破历史最高纪录,增产幅度名列全县特等大队第二名,获全县一等奖。群众一季备足全年粮,天天都能吃到白面馍了。他心里也乐开了花,自觉汗没白流,力没白出。用现在的话说,叫第一次实现了他的人生价值。
由于政绩突出,他被县委调到黄家庄公社任党委书记,当上了“一把手”,终于成了“一方诸候”。他一上任,就带领公社党委一班人发展农村商品经济,在全公社推行“五定一奖”责任制:定劳力、定地段、定产量、定投资、定报酬,超产奖。这一措施的实施,很快把土地管理权交到农民手中,极大地调动了广大农民的生产积极性。农民在这块“刮金板”上舍得投劳力、投技术、投资金、投时间。那一阵子,全公社是“没有钟声响就见人下地。人叫人动人不动,政策调动积极性”。当年麦子大丰收,群众麦收后缴公粮卖余粮,全家老少乐开了花,人们“愁吃”问题基本解决。
这个时候,李铁并没有陶醉,而是调整发展思路,提出了又一个激动人心的口号:既抓粮,又抓钱。号召全公社群众调整产业结构,大打经济翻身仗。黄家庄公社石厚土薄,不像西厢乡,有水浇地。这里人均土地一亩半,大部分分布在丘岭上,最适合种烟叶。于是,他就以种烟为突破口,全力以赴推广种烟。公社干部分包大队,宣传、督促,传播种烟技术。他更是走一处督促一处,跑遍了公社的山山岭岭,村村寨寨。那年,全公社烟叶又获得了大丰收。由于烟叶种植面积大,烟叶产量高,烟叶质量好,卖时价钱又高,大把大把的钞票流入了千家万户。那时卖一炕烟能收入四五百元,一季烟十二三炕,七八千元人民币攥到农民手里了。有一户那年种烟九亩左右,收入现金一万三千多块,成了“万元户”。那时候万元户相当于今天的百万富翁,这说法一点也不夸张。乐得那个农民逢人就说:“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钱,真跟流水似的。”群众那个高兴劲儿,没事就偷着乐,自个儿跟自个儿笑,连晚上做梦也发出爽朗的笑声。
群众手里有了钱,购良种,买机器,盖新房,娶媳妇,忙得高高兴兴,过得痛痛快快。开口就说党的政策好,一提就夸公社抓得捧。
也就是在这一年,李铁的工作引起了地委领导的注意。一天,地委书记带着省报的记者来到了黄家庄。地委书记走东家、串西家,听到的都是一片赞扬声。省报记者也被群众致富后的情绪感染了,回去就写了一篇长篇报道,登在了省报头版头题位置。文章还起了个振奋人心的名字:《翻天覆地的一年》。同年同月,国家农业机械部部长又来黄家庄视察,同样又是上次那位省报记者跟着。部长这次来正好赶上一户群众家娶媳妇,他和省报记者客串了回社员,高兴地吃了喜宴,亲身体会到了黄家庄群众的快乐心情。省报记者回去后又写了篇文章登在了省报的头版头题位置,连题目都洋溢着喜庆的气氛:《山沟里的喜宴》。
两篇文章一登不要紧,黄家庄可就窗户里吹喇叭——名声在外了。各地来参观的人马接二连三,不仅邻帮的穷县有人来,连经济发达的富县也由县委书记、县长两个“一把手”带队来取经。
也就是在这一年的秋天,地委组织部部长亲自带着干部科科长等一干人马来黄家庄对李铁进行了全面考察。十月,地委一个红头文件发来了:李铁被提拔为谷阳县委组织部部长。就这样,李铁在基层工作十三年后,又二次走进了县委大院。
上任不久,谷阳县党代会就隆重召开了。在这次会议上,李铁被选为县委委员、常委,从此完成了由科级向副处级职务的转变。令他想不到的是,谷阳县委写的关于党代会选举结果报批的报告送到地委后很长时间没有批复。时隔一年,地委组织部文件批复了,李铁竟“有这样和那样的问题”,地委决定“不予承认他的县委委员”,他的县委常委“自然也不能予以承认”了。同日,地委又一红头文件发来了,对李铁“免去谷阳县委常委、组织部长职务,由县委另行分配工作”。
至此,李铁的组织部长实际任期为一年零五个月。
一九八三年的冬天格外寒冷。李铁从地委秘书长的住处出来,心里很不好受,一路上老是想着那句“有这样和那样的问题”的话。地委秘书长刚代表地委同他谈过话。当时地委工作组就住在谷阳,秘书长就是工作组的负责人,住在县委某楼某号。李铁在接到谈话通知时正在县医院伺候患病的母亲。他很快来到秘书长的住处,一见面,秘书长就单刀直入地说:“地委认为你有这样那样的问题,决定免去你的县委常委、组织部部长职务。你有啥话说没有?”
李铁感到很愕然,也很生气,半天没说话,僵持了一会儿,气愤地问:“我有什么这样那样的问题?能不能说清楚点?”
秘书长说:“×××同志的调动任职问题。还有×××的经济问题,你不仅没处理他,反而把×××从小公社调到大公社当书记。”
真是无中生有!这理由也太简单了!太勉强了吧!李铁辩解道:“×××同志的工作调动任职是经部办公会研究,属部内正常工作范围。×××同志的经济问题,已有调查结果。他趁煤矿在外地拉木料的车捎了九根林条,二百多根椽子,本人已付过钱,算啥经济问题?已向县委常委和地委工作组汇报过,更何况把他从小公社调往大公社任书记,是经县委常委研究,报请地委批准同意下文的,咋能说成是我的问题?”
秘书长一时语塞,红着脸半天没有话说,最后冷冷地说了句:“先服从组织决定再说吧……”声音不大,颇有一种官大一级压死人的气势。
李铁越想越不理解,越不理解越气得慌:想起我当组织部长一年多来,天地良心,那真是一心一意地扑在工作上啊!抓组织建设,抓干部工作,抓选青工作,筹建县委党校,盖老干部宿舍楼……哪一天不是从大清早忙到大黄昏?自从我上任组织部长那天起,我就想,谷阳“文革”期间的沉痛教训太多了,要牢牢记取,如今咱当上了组织部长,就一定要按组织原则办事,决不能辜负党组织的信任和全县人民的期望,那怕是做一丁点儿不实事求是的事,良心上终生都不得安宁。我这样干了时间不长,到地委组织部汇报工作时就得到地委领导的表扬,社会上、官场上有人评价我,说我为人正直、待人诚厚、办事稳重,不说套话,是个正派人……可万万没想到,如今却落了这样一个下场。
李铁一遍又一遍地反省自己:是不是自己太正直了?是不是自己办事不够圆滑?是不是违背了官场“规律”?还是有人手脚,打了我的小报告?因为地委工作组某些人“极左”流毒仍未肃清,在谷阳县借对党代会选举结果不满,曾立案三十七人处理了二十一人,对县委常委一班人多数不满。说句内心话,我从政以来,不会八面玲珑,不会见风使舵。老于世故没学会,倒是初生牛犊味十足,是不是吃了这方面的亏呢?
李铁一路这样想着回到了县医院,当时去看望他母亲的亲戚朋友很多,得知他被免职的消息后,群情激愤,觉得他太冤了,说他这个组织部长当得太窝囊了!很快,他“下台”的消息传遍了县委大院。有人叹息,有人惋惜,也有人高兴。一时间他成了全县瞩目的“悲剧人物”。
半个月后,李铁的母亲医治无效,与世长辞。这双重的打击使他悲痛到了极点。丢官无所谓,母亲去世的打击为最大。他母亲一生有三大不幸:少年丧母,中年丧夫,晚年患癌,倍受病痛折磨。在她七十四岁的人生历程中,她不怕困难,不畏强权。她勤劳持家,通情达理,深明大义。她是一位敬爱的母亲,她身上那些优秀的品质,对李铁的成长影响最深。李铁身上那种诚厚、正直、干脆、仗义,都是母亲从小影响熏陶的结果。这怎么能不叫李铁悲痛欲绝呢?
但是,正如前面所说,李铁正如他的名字一样,他是一位铁骨铮铮的汉子,他怎么会轻易地就倒下呢?他怎么会就此趴下,一蹶不振呢?他要振作,他要奋起,他要践行他十九岁那年在党旗下的庄严宣誓:誓为事业奋斗终身!如果连这一点打击都受不了,就退缩了,就消沉了,就自暴自弃了,那还算一个男人吗?那还算一个经党教育培养多年的员吗?
历史是公正的。党组织并没有忘记这样一位历经磨练、坚贞不屈,有丰富基层工作经验和群众基础、有才干有思路的干部的。当李铁埋葬了母亲,擦干了脸上的眼水,从悲痛和失意中解脱出来时,县委重新安排了他的工作,调他到县经委当副主任。过了母亲“五七”,李铁整理了行装,像当年奔赶基层那样,精神抖擞地来到县经委报到,开始了他新的工作。
长话短说。李铁到经委工作一年后,又临危受命,到当时比较混乱的县医院任总支书记,二年后又到当时全县的大局:县社队企业局(后改为乡镇企业局、乡镇委)任局长、党委书记四年。后来又二次返回经委工作八个月,任主任、副书记。几年来,他边工作边对自己的不公待遇进行申诉。申诉信后来寄给省委组织部的一位副部长。这位副部长就是当年受省委指派,前去谷阳县调查党代会选举情况的负责人之一。他认为,当年谷阳县党代会的选举是符合组织原则的,原地委免去李铁同志的县委常委、组织部部长职务是错误的,建议尽快解决。这位副部长又将他的建议意见和李铁的来信一起呈报给省委管组织的省委副书记,这位副书记又将副部长的意见和李铁的信批转给商州市委,商州市委很快做出批复,提名李铁同志任政协谷阳县委员会副主席。至此,正式恢复了他的副县级职务,也算是替他平反昭雪了。从他被免去县委常委、组织部部长职务时算起,至此五年时光过去了。在县经委主任的位置上兼任县政协副主席两年后,李铁又在县人代会上当选为副县长,分工抓工业;又两年七个月后,任县委常委、常务副县长;又三年后任县委副书记,直至县人大常委会主任……
李铁在县人大常委会主任的位置上退下来后,历时三年时间,把他的传奇人生写成了一本回忆录:《我的前半生》。书里详细记载了他的申诉过程和后半生任副县长、县委副书记、县人大常委会主任的奋斗历程,鉴于篇幅有限,这里恕不一一细表了。
书归正传,咱还接着前面说。
要李铁出马去做军转老干部的思想工作,是孙喜功点的将。当孙喜功得知胡茂世要动用警力去强行拆迁那位军转老干部的房子时,严厉地批评了他。胡茂世心里有点不服气,但转念一想孙书记说的也对。他一时不知所措,问:“孙书记,那你说这事怎么办?”孙喜功给他出了个主意:“这事还是请李书记出面为好,他是本地人,有丰富的群众工作经验,又有很高的威望,你不妨亲自找他一下。”胡茂世闻听顿开茅塞:“对呀,我怎么没有想到呢?李书记在谷阳县群众中威信很高,我只顾冲锋陷阵哩,把谷阳这位老将军倒给冷落了,再说,他也是拆迁工作指挥部的副指挥长呀!对,就找他去!”主意一定,他立即拨通了李铁办公室的电话,刚好李铁在:“李书记,你好!我是茂世呀。这会儿你忙不忙?……不忙,那好,我去找您请教个事儿……嗯,好,我马上到。”

胡茂世到谷阳县任职后并没有和李铁深谈过。他也是在下乡的过程中零零碎碎地从一些乡长、书记那里听到过关于李铁的传奇经历和为人做事,知道他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领导,在谷阳县的干部和群众中很有威信。但胡茂世一个心思沉湎于寻找创造政绩的“方向感”里,一时半会儿也顾不上向李铁这样的老同志请教一二。这会儿遇到难处了才去找他,心里有点虚。他怕李铁给他难看:呃,这会儿碰到硬骨头,啃不动了才知道来找我,早些时候干什么去了?但孙书记出主意要他去,他只好戴着钢盔上树——硬着头皮上了。谁让人家是县委书记呢?谁让自己是小字辈呢?并且“县长”二字前还有个“代”字。
李铁对这位年轻人的看法是:从第一印象感知,胡茂世是个好苗子,年轻有为,既然组织上把他派到谷阳任县长,那肯定是着意培养他,让他得到锻炼并尽快成长起来。从当年当组织部长的眼光来看,李铁认为对这样的年轻干部就应该放手地大胆使用。胡茂世在县委常委会上提出把县政府搬进古县衙时,他也吃了一惊。但他吃惊的不是别的,而是这位年轻人的胆识和思维。他觉得像搬迁县政府这样的大事应该提请县人大常委会讨论讨论,至少政府部门也得拿个意见和县人大常委会通通气。但孙喜功兼着县人大常委会主任,既然胡茂世和孙喜功通过气了,作为县委副书记、县人大常委会副主任的李铁也不好说啥了。他只是静观事态的发展,一心一意地干好份内的工作。
胡茂世不主动找他,他决不会找胡茂世。这是因为胡茂世是县长、县委副书记,自己也是副书记。若主动找他谈,怕有讨好或倚老卖老之嫌。从组织原则上讲,这也是不太合适的,尽管没有明文规定这不合适。今天胡茂世主动找他来了,他热情地迎接了他,但仍然以下级的身份,诚恳地、丝毫没有以长者的口吻同他交谈。当然,胡茂世也很虚心,表现出很尊重老领导的样子,不自觉地以晚辈的口气向李铁请教,一口一个老领导老领导,好像李铁真的退居了二线似的。后来他自觉不合适,才改口从官场上的角度叫李书记:“李书记,这事还得请您亲自出马呀!您德高望重,经验丰富,在谷阳人民的心中享有很高的威望,一定有办法说服他。茂世毕竟年轻,没见过大世面呀!……也怪我以前只顾忙着熟悉情况哩,近一段又忙着拆迁工作,没有及时向您请教啊!以后要多多向您请教,多多向您学习,请您以后也多多指导我,使我快快成熟起来呀!”
胡茂世说完情况,李铁说:“这位军转老干部我认识,他转业后工作还是经我手给安排的呢,走,咱们现在就去他家。”
李铁和胡茂世一同来到位于老街那位军转老干部的家,刚好他家里人都在。军转老干部见李铁来了,态度截然跟以前大不一样,说话也软和多了:“李书记,不是我不搬。你看——”他指着屋里的两口棺材说,“人好办,住哪儿是哪儿,可这两口棺材……”李铁接话道:“好办!县城北边山坡上有个庙,庙里有门,你把棺材暂时寄放在那里。至于两位老人嘛,我给城关的书记打声招呼,把他们安置在敬老院,有专人伺候……将来新房建成后,你可以优先挑选,这个我保证。你看你还有什么想法?”“好,好!还是你李书记理解人。这下我没有后顾之忧了。晚上就搬,晚上就搬!”李铁又说:“老钟啊,旧城拆迁改造是全县人民的大事,是全县的大局,作为军转干部,员,一定要服从大局。这一点不用我说,你是明白人。”李铁拿真诚的目光盯着他,“以后有什么困难直接找我好了!”这时候老钟的泪都流出来了,他握着李铁的手说:“谢谢你,李书记!谢谢你,李书记!”
看似天大的难事,拆迁组弄了好几天,竟被李铁在短短的几分钟内用三言两语就给解决了。这使胡茂世不得不从心里佩服得五体投地。
李铁不是口头说说了事。他立即打了两个电话:一个是给建设局,让派来一辆卡车,安排几个人拉棺材;一个是给城关镇的党委书记,让他立即在敬老院安排一个房间,然后用自己的车将两位老人送去了。
第二天上午,军转老干部老钟的房子就在旧城区永远地消失了……
这件事给胡茂世上了一堂生动、深刻、一辈子也难忘的革命传统教育课!这在当前的官场学教科书中是找不到的。他原来的“冒失”劲顿时消减了许多。他拿前一段下乡时从当地老百姓那儿听到的一句话来诠释这件事:看来不是人家的井深,而是自己的绳短。幸亏孙书记及时提醒了自己,如果要按原先自己那冒失劲去动用警力,那后果可真是不堪设想!那不仅仅是代县长通不过的问题,说不定这辈子的政治生涯就此完蛋了!为此,他建议孙书记调整拆迁指挥部成员的分工,把李铁由副指挥长(另一位是常务副县长常守寀)单列出来,在“副”字前面加上“常务”二字,由他主持指挥旧城拆迁改造工作。孙喜功欣然同意。这等于把旧城拆迁这件又出力又得罪人的难事转嫁到了李铁这位本地领导身上,他们这些外来和尚好坐享其成,坐观成败。这一招真阴毒啊!难怪人家说孙喜功像呢!胡茂世这样就可以从主战场上退至大后方,让老将去冲锋陷阵了!
俗话说:难者不会,会者不难。作为久经考验的老干部,多少大风大浪都闯过来了,什么样的局势没见过?这事如何难得了李铁?从政近四十年来,打过多少硬仗,啃过多少硬骨头,他退缩过吗?吃过败仗吗?没有。他深知:旧城拆迁改造的大方向是对的,意义是重大的,破旧立新,是历史发展的必然趋势。但是,拆迁与被拆迁,也是成为触动社会敏感神经的关键问题。坚持还是妥协,抗争还是沉默,成了所有被拆迁户内心的主要矛盾。有些地方之所以拆迁出现问题,出现了“钉子户”,甚至因为拆迁闹出伤人、死人事件,激化了社会矛盾,造成群众集体上访,这都是因为工作方法简单粗暴,强迫民意,使拆迁户得不到合理补偿,或是政府对安置问题考虑不周造成的,为此,有多少人奔走呼号,有多少人黯然神伤……但是,面对目前旧城区房屋破烂不堪的现状,不拆迁不改造,人居环境何时才能改善?城市的形象何时才能提高?县域经济何时才能发达?小平同志南巡讲话后,全国各地都在加快改革开放的步伐,如果我们因循守旧,抱残守缺,仍是以老婆娘的小脚走路,那是要被人家甩在后边,被历史淘汰呢!作为谷阳水土养育大的儿子,我无法向谷阳县六十万父老乡亲们交待呀!
干!李铁义无反顾地接受了县委的建议,放下手中的其他工作,专心致志地抓旧城拆迁改造工作。
听了拆迁指挥部前一段工作的专题汇报后,李铁的心一下子沉了下来:虽然居民房屋拆迁基本完毕,但道路建设的任务还很重,一个是建设路的扩宽问题,还涉及沿路十几个单位的临街门市房,因为自身的利益至今仍无动于衷;第二个是金山路这条断头路的打通问题,需要拆迁的是几个局委头头的私房,比“钉子户”还“钉子”,至今未见动静;三是环山旅游路扩宽改造,也是这次拆迁改造规划中的重要一部分,因为工程量大,战线长,还未动工。但最难的是资金:县财政仅能解决五千万,按全部投资预算,这些工程要彻底完工,得需要资金一亿多元。拿五千万元的钱去办一亿多元的事,难度可想而知!
前期拆迁改造工程是胡茂世亲自抓的,身为副指挥长的李铁只是配合。因为是配合,有关情况就知道得甚少。拆迁组组长、县建设局局长蒋达仁只唯胡茂世的马首是瞻,只向胡茂世汇报,他这个副指挥长只是一知半解,甚至有的还蒙在鼓里。发给他的简报上写的都是“形势一派大好,拆迁势如破竹”云云。
针对这些“遗留”问题,李铁大脑一转,调整了战略部署。他找到孙喜功书记,将上述情况汇报后,提出了如下几点意见:一是实施加压驱动激励机制,采取“四子”登科战术:挂旗子、罚款子、扣车子、摘帽子。挂旗子,就是对行动迟缓、措施不力的局委挂黑旗;罚款子,就是罚这些单位主要负责人的钱;扣车子,就是将这些单位的局长座车扣下,交给拆迁指挥部使用。如果还不行,那就免职,即摘帽子。不来真的,不动硬的,恐怕难以触动他们的神经。
“好!”孙书记立即表态,“我支持你,县委支持你!组织上支持你!只要你提出,我立即指示组织部门办手续!”
“二是,”李铁接着说,“以县委、县政府的名义发个文件,动员全县所有的煤矿做奉献,每产销一吨煤,捐献一元钱,用于拓宽改造建设路的建设资金。我算了一下,全县大大小小的煤矿有二百多家,短时间筹齐建设资金不成问题……”
“好!”孙书记又是一声好,“我随即通知两办抓紧时间办这件事!”
“三是加大拆迁改造的力度,要求各单位发扬‘不讲困难、不讲价钱、不讲条件’的“三不”精神,立下军令状,实行倒计时,在春节前全部完成拆迁改造修路任务……”
“三个建议”令孙喜功连声叫好,表明了他这个“一把手”全力支持的鲜明态度。“老李呀,县四大班子领导都有各自分管的工作,他们只有配合的问题。这个重担就落在你肩上了!县委相信你,全县人民相信你,你就放心大胆地去干吧!”孙喜功的这番话可谓语重心长。
李铁就是李铁!有孙喜功做支持,等于有县委做后盾。他使出了“铁面孔、铁心肠、铁手腕”的“三铁”手段,很快就把原先拆迁的被动局面给扭转了过来。他“挥泪斩马谡”,免了两个局长的职务,停了四个局长的职,罚了十几个单位的票子,起到了巨大的震摄作用。被免了职、停了职、罚了款的局长、主任个个低头认罚服气,因为他们面对的是李铁呀!他们这些人有的还在穿开裆裤时李铁就是全地区有名的公社书记了!有的刚迈出校门参加工作时,李铁就已是堂堂的县委常委、组织部长了!按辈份有的人还得叫李铁叔呢!他们还不像孩子一样乖乖地听话?若惹恼了李铁,打你骂你的手段都会使出来哩!
有话便长,无话便短。全县各家煤矿都按县里要求,每销一吨煤,捐献一元钱。说是这样说,实际上大部分煤矿都按月销售量提前拿出了更多的钱。矿主们都知道李铁以前干过乡镇企业局局长、县经委主任、抓工业的副县长,对全县工业熟悉,对经济工作熟悉,谁也别想在他面前耍滑、逃刁。很快,修路的六百万资金全部到位,实际上还远远超过了这个数。
处在金山路当“拦路虎”的几个局委头头们的房子也很快扒掉了。这些头头们一致认为:与其被李铁“扒帽子”,不如自己扒房子,权衡一下哪个轻哪个重,他们个个心知肚明。
环山路的扩宽修建,李铁动用过去“大打人民战争”的手法,调用附近几个乡的群众,县里给予补助,分段包干,很快就动工了。十里长路,红旗猎猎,人欢马叫,劳动号子喊得三皇塞的主峰都给震动了……
谷阳集团的总经理马千里一次性捐出一百万。他那里有几个煤矿,还有电厂、铝厂、水泥厂,一百万元如九牛一毛。后来因为那一百万,环山路改名为谷阳路。这等于拿一百万买下了这条路的冠名权。这是后话。
说到这里,那位问了:难道李铁的本领就那么大?人就这么神?扒人家房子,撸人家帽子,罚人家票子,就没有人骂过他?有!不过这些人都是在背后骂,李铁也没有听见。李铁说:“俗话说得好,谁人背后不骂人,谁人背后不被骂。人无完人,自古如此!尤其是现在当官的,少不了被人说三道四,指桑骂槐的。现在旧城拆迁改造是为了以后谷阳更加美好。若干年后,当他们看到昔日一座破旧肮脏的老县城,变成像大城市那样高楼林立、干净漂亮、四季如春时,他们会感谢县委县政府的。我们世世代代住在这里,就要世世代代改造我们的环境。不仅让我们这一辈子人享受到美好生活,而且也要让我们的下一辈人、下下辈人享受到美好的生活!……”
正是光阴迅速,转眼间到了阴历年年底。随着马路的扩宽,街道的硬化,栋栋高楼像庄稼拔节似地一天天长高,谷阳人民似乎看到了未来美好明天的画卷,甚至嗅到了春光明媚的春天的气息。他们在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中度过了一个欢快的春节。一眨眼,就到了第二年的阳春三月,杨柳吐翠的春天了!
随着建设路的扩宽,金山路的打通,环山旅游路的竣工,一幢幢高楼拔地而起,一个崭新的谷阳县呈现在人们的视野里。
按照县委的工作安排,三月中旬就要召开人代会了。这次是换届,代县长要扶正,李铁也要由副变正。商州市委已下文,同意孙喜功辞去谷阳县人大常委会主任职务,提名李铁任县人大常委会主任,只须在人代会上走走法定程序。每年一次的人代会是全县人民政治生活中的大事,加上这次是换届,县委格外重视。每年开会的地方——谷阳剧院也在旧城改造过程中稍带着修缮一新。前面的广场拓宽了一半,广场临建设路那段,按胡茂世的意见还建了一个检阅台。到人代会那天,县四大班子领导站在台上,让全体代表排队经过,前边是手拿鲜花、身着盛装的小学生,再后是军乐队、盘鼓队,各行各业组成的方队,那阵势一定很壮观。他还有个想法:会议期间,安排全体代表参观新城区建设,展示一下他上任以来的丰功伟绩。不过,这句话他只是心里想想而已,并没有说出来。
就在谷阳县人代会召开前的半个月前,商州市委书记王宏杰来谷阳县视察工作。在县委书记孙喜功、代县长胡茂世和李铁等四大班子领导的陪同下,王书记兴致勃勃地视察了谷阳县的城市建设。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谷阳县确实发生了很大变化。街道不仅宽又直,而且出乎意料地干净整洁。高楼林立,路灯一点也不比省城的差。人来人往,车水马龙,一派繁荣景象。特别是居民的精神面貌很好,人人衣着整洁,脸上挂着笑容。新修的建设路,像一条红丝带,把东城、西城连在了一起,城区原来只有五平方公里,现在一下子扩大到十二平方公里。
王书记很满意。视察完后,他在县委招待所听取了县委书记孙喜功的汇报。县四大班子正、副职全部参加了汇报会。王书记听完汇报后,对谷阳县近一年来的工作表示充分肯定,并对县几大班子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从谷阳县短短十个月的变化来看,说明了一个问题,无论什么工作都事在人为,只要我们的同志想创新、敢创新、能创新,就一定能够形成良好的创新环境……”他接下去语气严厉起来,“一般化的认识,一般化的领导,一般化的措施,一般化的成效,一般化的工作,谁都会干。这叫什么?唵?这叫太平官!太平官谁都会当……”
胡茂世听着这几句话心里很是得意:这话是反着说表扬我呢。谁在当太平官?这不明明是说孙喜功嘛!一锅不温不火的水!他不敢斜眼看孙喜功,不知道孙喜功是什么表情,相信他心里一定很难受……
就在王书记回省城的当天深夜,县城大街旁的一个邮筒的投入口,一封写着“省纪委、省人大收”的告状信悄悄地塞了进去,一个黑影倏地消失在夜色中……正是:
东边红日高照西边乌云暗藏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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