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黄狗蛋踢飞票箱 村委会选举泡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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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家庄村离县城二十五里,是黄家庄乡政府所在地。这是黄家庄乡的一个大村,有三百户人家,一千五百口人。村中有两大姓:黄姓和吉姓。这两大家族历史上曾有摩擦,互不通婚。到了民国后期,黄家有三兄弟,吉家也有三兄弟,为了压着对方的气,黄家三兄弟起名分别叫狮子、老虎、豹子,吉家也针锋相对,三兄弟分别起名叫鸟枪、土炮、长矛。三年自然灾害时期,村民纷纷出去逃荒。吉家三兄弟在逃荒途中,一个病死,一个落水死亡,只剩下老三吉占清,而黄家则靠着老三黄家山当着生产队的事务长,多少有点救命粮,没有遭此罪受。天灾使吉家明显处于劣势。年成好转后,尽管全村人不再出去逃荒要饭,但两家的隔阂仍未消除,直到十年后李铁到黄家庄公社当公社书记时,才使两家握手言欢,永结同心。吉占清任大队队长,黄家山任大队支书,两人抛弃前嫌,团结得像亲兄弟一样。
自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后,黄家庄就不再是一个和睦的村庄了。生产大队解散,责任田一分,大家各忙各的。虽然大队支书改成了村支书,生产大队长变成了村长,也都不大管事了:田是各家的,想种啥种啥;人身是自己的,想啥时候上工就啥时候上工,管你屁事!
到了九十年代,国家颁布了村民委员会组织法,要实行村民自治,要村民“自我管理、自我教育、自我服务”,由村民直接选举村委会主任(老百姓叫“村长”叫习惯了,私下里还叫“村长”,咱为了照顾到老百姓的习惯,也为了叙述上的方便,以后也称村长)。并且法律规定,一旦选上村长,任何组织或者个人不得撤换,那就是说乡里也无权了。不像村支书,乡里叫你今天当你就当,明天不叫你当了,晚上一开党委会,明天一早就撸你的帽。这下可热闹了,人人都可以当村官。村长虽说是我国官阶中最低的官,但那也是个官呀!
黄家庄现在的村支书是黄家的人,是黄家山的一家子侄儿,还没出五服。村长三年前换届时因种种原因,没有选出来。乡里为了避免再有矛盾发生,就叫黄家山的侄儿——村支书黄世奎主持全村的工作。这次换届选举,黄家山的孙子黄狗蛋,一个羽毛尚未丰满的小子,雄心勃勃要竞选村长;吉占清的孙子吉文献,一个复员军人,摩拳擦掌也铆足了劲。双方面的表情就像岸上的獾见了水里的狸,若用特写镜头,双方的表情是——黄狗蛋的表情是狸:只要你下水,我就咬死你;吉文献的表情是獾:你要敢上岸,我就不客气!
若论本事,吉文献比黄狗蛋强:员,复员军人,养鸡专业户,农民致富的带头人;若论实力,黄狗蛋比吉文献强。为什么这么说?且听我慢慢道来:黄狗蛋大名黄志强,其实名不符实,从小就爱打架斗殴,讨厌读书,初中没毕业就下学了。整日游手好闲,偷鸡摸狗,结识了一帮狐朋狗友。八十多岁的爷爷黄家山看着孙子不成气的样子,气得胡子一抖一抖的,要儿子黄壮管教管教。黄壮眼一翻:“儿大不由爹,我也管不了他!”黄家山有一天在街上撞见了黄狗蛋,就问:“狗蛋,你就没想过出去打个工,靠双手挣点钱养活自己?”孙子眼一瞪:“我会啥?我除了一身蛮力,啥球都不会,只会犯罪。靠劳动致富,哼,等下一辈子吧!”孙子一句话把爷爷噎着了,拐棍一捣:“做孽呀!黄家咋会有这么一个孙子!”
黄世奎原是村委会委员兼治保主任。前年春上,乡里要村里成立治安联防队,其目的是打击偷牛偷鸡行为,维护社会治安,确保一方平安。黄世奎一眼相中了黄狗蛋,因为黄狗蛋手下有几个小兄弟,对黄狗蛋附首帖耳。用黄世奎的话说:这叫“以恶治恶,以毒攻毒。”只要控制着了黄狗蛋,就等于控制住了那一帮地痞无赖;控制了地痞无赖,村子里不就平安无事了?
黄狗蛋摇身一变,从“流寇”变成了“正规军”。他可以名正言顺地“维护”治安了。以前是看谁不顺眼,暗地里揍他一顿,现在可好了。他一声令下:“把他拉到村治安室去普法课!”手下一帮打手应声而上,便把人拉到村委会“修理”一顿,以至于村民看见这帮臂上套着红袖章、上面写着“治安联防”的队伍,就像当年躲日本鬼子似的,老远就躲得远远的,生怕再撞上“枪口”,被抓到村队部上“普法”课。刚开始,还有人反映到村支书黄世奎那儿。反映的那个人是个老党员,看不惯这帮人耀武扬威,活像旧社会地主老财的狗腿子。黄世奎一笑:“谁见他们打人啦?唵?成立治安联防队是上级指示,上级指示就是党的指示。治安联防队的主要任务就是对阶级敌人实行专政。你想反党吗?你想颠覆无产阶级专政吗?唵?”一听说“上纲上线”,这位老党员知道“它”的厉害,吓得赶快跑了。“文革”期间凡是戴上这两顶“帽子”的人,没有一个是好下场的。他走出村委会大门口时,心里还想着三十多年前他亲眼所见的一幕幕……
黄世奎今年已五十出头儿。前面说过,他原先只是村委会委员兼治保主任。按正确的说法,他是“村民委员会成员分工负责治安保卫工作”,但不知怎么的,从乡里、村里都叫他治保主任。有个“主任”头衔,听着好听,也很有分量,是个“官衔”嘛。他在任这个“主任”官时,在处理一场棘手的案件中显示出了卓越的组织和领导才能,村支部换届时因得到“广大群众”的拥护而升任为村党支部书记。
那是两年前,本村有几个地痞无赖将邻村一个收烟贩子打成重伤后潜逃,被公安机关追捕。作为治保主任,黄世奎不能没有一个交待。他跑到主犯藏匿的地点同主犯商量对策,提出让村里的傻蛋等三人去顶替,其他人出钱给予他家人补偿。在串好口供,订立攻守同盟后,傻蛋等三人在黄世奎的劝说、带领下到公安机关投案自首。随后,黄世奎又写了一份“全村人民呼吁书”,说傻蛋等人是“维护村民利益,那个烟贩子收烟缺斤短两引起他们公愤,他们一时糊涂才犯了法,强烈要求政府对他们从宽处理”,强迫村民们按好手印后,四处邮寄、散发。此举果然有效,傻蛋等三人被轻判一至二年有期徒刑不等。
黄世奎从此威信大增,其办事能力和谋划能力令“村民”佩服至极,从此确立了他在黄家庄的领导地位,加上他常去乡里跑跑,被认为是农村中的能人,维护社会稳定有功,村支部一换届就被乡党委任命为党支部书记。
黄狗蛋自从当上村治安联防队队长后,神气十足,就差腰间挂把盒子枪了,吃的喝的用的,甚至上城里找小姐都不愁没钱了。他深知这一切都是一家子叔黄世奎重用他的结果。他一是有知恩图报的思想,二是深知黄世奎手段的厉害,一切唯黄世奎的马首是瞻。这小子头脑简单,真照了他说的话“除了一身蛮力,别的啥都不会”。“不会”在这里指的是带有“技术含量”的活儿,如动脑子,使技巧,靠智慧,捕捉信息,打地区差价……这种东西都是精明的生意人才拥有的,他黄狗蛋都不好好读书,大字识不了几个,会吗?但吃喝嫖赌得要钱,这钱自哪儿来?他黄狗蛋又不会屙金尿银,他只会拉狗屎、倚着墙根尿狗尿!但他有他一家子叔呀,有黄世奎呀,黄世奎的智谋比“黄世仁”在上,即使加上“穆仁智”也不如黄世奎。黄世奎在幕后指挥,黄狗蛋在台上演戏,就像演木偶戏,黄世奎提提左边的绳,黄狗蛋就在台上抬抬左手;黄世奎提提右边的手,黄狗蛋就抬抬右边的手;黄世奎双手不动了,黄狗蛋也就立正稍息了。
长话短说。黄狗蛋在老谋深算的黄世奎的指挥下,采取三种手段敛取不义之财:一是“承包”集市的市场管理权,强行向每户商户收取保护费,每人每摊每月六十元;二是采取短路、断电、封门等手法,软硬兼施,迫使村边山上开铝矿的原承包人放弃承包权,把矿霸为己有;三是在家里设棋牌乐室,实际上是赌场,向参赌者收取管理费、保护费……
这帮地痞无赖有了经济来源,那更是气焰嚣张,无恶不做,以至于后来形成了带有黑社会性质的“斧头帮”。他们发展会员,制订帮规,如“凡入会者每人交纳会费二百元;与人打架齐心协力,红白喜事集体干预”……横行乡里,祸害人民。有道是:恶有恶报。最后,这帮“斧头帮”被县公安局一网打尽。帮主黄狗蛋持斧拒捕,被县公安局局长常红霞的助手一枪击毙。当然这是后话,等以后再说,这里暂且不表。
黄狗蛋竞选村长也是黄世奎的主意。黄世奎是村支书,但村委会主任一职由于上一届没有选出来,当时村里情况复杂,山头对立,再选也选不出来了,乡里、县里怕出乱子,决定暂且由村支书黄世奎主持村里全面工作。这次选举,黄世奎本来无意竞争,心里还想着一人独揽村里大权,没想到,半路里杀出个程咬金,复员军人吉文献出来了,他要竞选村长,这一下子黄世奎慌了。这不是要夺权吗?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一旦吉文献当选,那黄家庄这驾马车可不是得由两人驾驭了吗?不行,决不能让吉文献这小子当选!可他又不能公开出来竞选。一是他现在是村支部书记,换届前县、乡一再强调,这次换届选举一定要吸取上届选举时的经验教训,要采取以下四条措施……这第一条措施就是“把村支部班子的战斗堡垒作用发挥好”。这战斗堡垒作用咋发挥好?言外之意就是他得负总责,不但要负责整个选举过程不出乱子,而且还要主持公道。既然是负总责,怎能再去竞选村委会主任呢?总不能又当裁判又踢球吧?思来想去,他竟想出来了黄狗蛋。对!让黄狗蛋去竞选村长!他当上了,还不是等于我当上了?他把他的意思跟黄狗蛋一说,黄狗蛋自然是满心欢喜,心里道:又要升官了,并且还是村里一把手。这比治安联防队队长官大多了。可他又担心选不上。黄世奎说:“这么着……”黄狗蛋立即把耳朵伸过去。黄世奎一阵子“这么着这么着”一说,黄狗蛋是眉开眼笑,立即说:“叔,我这就按你的吩咐去办……”
话分两头。且说吉文献去年从部队复员后,因在部队是汽车兵,他先是在城里开了个汽修部,后来看到养鸡业兴旺发达,又回到老家黄家庄村办了个养鸡场,由于会经营、懂管理,很快就扩大了规模,成了闻名全县的养鸡专业户,还受到了县政府的表彰。他致富不忘乡邻,免费为村民提供鸡仔,免费传授技术,带动了七八家也办起了养鸡场。其中受益最大的、也是最受感动的是黄思源老汉。黄思源和黄世奎同属一辈,但已出了五服。黄老汉起初是拉板车,走村串户卖个凉粉、粉条、烤红薯,收入仅能糊口。老伴常年有病,儿子和儿媳又没有手艺,只有在家一镢头朝天、一镢头朝地地干农活。吉文献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有一天,他上门动员黄老汉养鸡。黄思源说:“大侄子,谢谢你的好意,我家里底子薄,连买鸡仔的钱都没有呀!”吉文献说:“大叔,这个不用你愁,我免费给你送来鸡仔、传授技术,你只用把你家屋后那片地腾腾,盖个鸡舍就行了……”黄老汉自然是感激不尽。在吉文献的帮助下,黄老汉当年投入,当年见效,一算帐,比拉板车强出好几倍。老伴脸上也有了笑容,病也好多了。儿子和儿媳也高兴,对他和老伴的怨气也少了。“文献这孩子,好,好!”黄老汉逢人便说。
听说吉文献要竞选村长,黄老汉表示坚决支持。他不仅动员全家投吉文献的票,也四下串联、鼓动其他人也这么做。很快,黄老汉的“地下活动”被黄狗蛋的耳目侦探到了,一个小报告就打到了他那里;黄狗蛋又一个报告打到了黄世奎那里。黄世奎听了咬牙切齿。黄狗蛋说:“叔,怎么办?要不我派人去收拾一下那黄老头?”黄世奎摇摇头:“眼下是非常时期,不能乱来,凡事要谨慎。”他问:“我前一段安排你的工作做得怎么样了?”黄狗蛋说:“叔,已照您的吩咐,每家每户发补助费二百元,一袋大米、一壶食油、一箱苹果。有的户听说是村支部发的福利,就乐呵呵地要了。但有几户没有要,像吉文献、黄思源等几个死硬分子……”“哦,黄思源这老家伙也没有要?”“是的,我带着几个弟兄去他家时,就他一个人在家。他说不需要,让我给村里的五保户。”“哈!这老家伙风格还挺高的嘛!”黄世奎笑了笑说,“这么着”,黄狗蛋又是赶快地把耳朵伸过去,边听边不时地点头:“嗯,嗯……”
黄思源的儿子黄小帅上地回来还没到家门口,就被黄狗蛋叫着了。黄小帅一见黄狗蛋旁边还有几个人,吓得想转身跑走。黄狗蛋上前一把拽着他的胳膊,说:“小帅,都是一家子兄弟,你跑啥跑?”黄小帅心里说:坏了!我不知道哪些地方得罪了这些人,看来今天挨打是铁定的了。嘴上却说:“狗蛋哥,你找我……有啥事?”“没事。走走,去饭店吃饭!哥哥今天我请客。”没等黄小帅再说什么,这帮人一拥而上,跟绑架似的,把他拉到街旁的一家饭店。坐定,店老板立即上来陪着笑脸问黄狗蛋:“老板,今天吃点什么?”黄狗蛋一副老大的派头,打了个响指:“老样!”不一会儿,菜上齐了,酒也上来了。几个人像饿鬼一样又吃又喝。黄小帅不知今天是福还是祸,勉强夹了几口菜,放到嘴里慢慢地嚼着,看着身边这几个家伙狼吞虎咽。黄狗蛋说:“吃呀!嫌饭菜不好吗?”黄小帅“哎”一声,说:“吃着呢。好,好。”
待这帮人吃饱喝足了,这才开始说事。黄狗蛋直言不讳地说:“小帅,这次选村长,你想选谁?选吉文献吗?他是外姓人,这点你可要想清楚,唵?我这次也是候选人,你要是不选我,你可是咱黄家的叛徒!你知道电影里叛徒的下场吗?唵?还有你爹,死脑筋!你回去劝劝他,叫他不要胳膊肘往外拐。你知道吗?我送去的东西他竟敢不要,这不是办我难看吗?唵?要不是按辈份喊他叔,我当场耳刮子就扇上去了。六十多岁的人了,还屎克郎爬到车轴上——充什么英雄好汉,唵?……这次只要你、还有你爹及全家人都投我的票,我当上了村长,你想干什么就安排你干什么。你到治安联防队来咋样?唵?要不,把你老婆安排到矿上坐办公室行不行?……”
黄狗蛋像大领导讲话一样,一会儿一个“唵”,还臭长。终于讲完了,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叠钱,放到黄小帅手里说:“这是五千元,你装好啦!是预付你的工资钱。”黄小帅不敢要,黄狗蛋硬塞进了他裤兜,再看看一圈人的眼色,知道这钱是非要不可,不要不行,也只好收下了……
黄小帅回到家里,就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对他爹说了。黄思源气得脑门子上的青筋直暴,大骂道:“你这混帐东西!你怎么能收他的钱?把钱给我送回去!”老伴、儿媳妇本来在外屋,一听到父子俩的大声吵架声,立即跑了进来。老伴听了儿子的叙述,一把把那五千块钱抓了过来,埋怨道:“他爹,你啥本事呀?这钱又不是儿子偷的,是他给的,他自愿给咱,咱为啥不愿要啊!”老伴一辈子还没见过这么多钱,一张张全是伟人头啊!她眉开眼笑,手指沾了口唾沫,嘴里数着钱:“一百、二百、三百……”
“妈,看你那笨劲!来,我替你数!”儿媳妇话落手到,一伸手又把钱抢了过来。左手指一夹,右手指唰唰地点了起来。她常常帮公公卖鸡蛋,公公掂秤,她收钱,早就练就了一手点钱的硬功夫。
“不错!是五千,一张不少!”媳妇点完钱转身就出去了。当婆婆的一看,后脚紧跟着媳妇也出去了……
只剩下父子俩了。爷儿俩都叹了口气坐下了。他们相互对视着。黄思源好像没劲儿再说了,儿子好像觉得没什么可说了。过了半天,还是儿子开了口:
“爹,我想通了。什么‘民主’不‘民主’的,‘民主’和咱家有啥关系呀?咱何必跟黄狗蛋过不去,还都是一家子。他不是讲了吗?只要投他的票,他安排我到联防队去,把你儿媳妇安排到矿上去吗?我去!爹,你一年到头辛辛苦苦会挣几个钱?不吃不喝一年也挣不了一万呀!他一出手就给了我五千!……
黄思源猛地站起来,指着儿子大吼:“你给我滚出去!”
此时他的血性又恢复了,好像刚才是累了,睡了一觉,现在又醒了过来。
儿子嘟嘟囔囔地转身走了,到了门口,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回过头,平静而又坚定地说:“爹,咱们父子俩,谁也别代表谁,各人投各人的票。你选你信任的人,我就选狗蛋哥。反正一句话:谁给我钱我就选谁,民主关我屁事!”
明天就是选举日了。
头天晚上,黄思源悄悄地出现在复员军人吉文献的家门口。
踌躇满志一心要竞选村长,发誓要为全村人办实事,把黄家庄领向致富之路的复员军人家里,聚集着几个他的拥护者和支持者,正群情激昂地议论着明天选举的事。
“他黄狗蛋那副德性,他还想当村长?他要是当上了,这全村千把口人不都要回到旧社会,受他的剥削和压迫!……
“那是!决不能让这种人当选……”
“听说,前一阵子,他派人往各家各户送了钱,还有大米、食油,这不是明显拉拢吗?”
“是呀,我就没要,不上他的当!可有的人就巴结他,看不穿他的险恶用心,竟乐呵呵地收下了……”

黄思源藏在黑影里,静静地听着屋里人的愤愤议论,没有勇气跨进屋去。
儿子为那五千块钱,彻底和他决裂了,划清界线了!也彻底动摇了他心里曾坚定过的信念——在民选中坚定立场,选出一个对全村人负责的好带头人来。当初推选吉文献当候选人,他是号召者、发起者,又是组织者。他想通过此举,向全村老百姓证明,他黄思源是个有政治觉悟、有正义感、有血性的老汉。他听儿子说黄狗蛋答应选上村长后,就把儿子安排到联防队去,把儿媳妇安排到矿上去坐办公室。他心里骂道:那些联防队都是些什么东西?不就是些成天吃喝嫖赌的杂碎吗?把儿媳送到矿上去坐办公室,那不等于把儿媳送到了狼嘴里?他早就听说黄世奎在矿上安排了不少年轻漂亮的姑娘,明里说是搞接待,坐办公室,实际上都成了他和黄狗蛋一伙人手中的玩物。听说还有不少县里、乡里的大领导常去那儿检查工作呢!检查个屁!还不是冲着那几个小妮来的?
前几天夜里,他家的麦秸垛叫人点了,接着刚买的鸡饲料又被人偷了。这分明是那伙人在警告我呀!再这样下去,说不定这些人一把毒药,把圈里的鸡全部毒死,那可就全完了!好厉害的手段呀!一方面收买了我的儿子,另一方面暗地里下毒手。这简直是国民党狗特务的手段呀!不,是土匪!比土匪还土匪!
那五千块钱,不仅把儿子收买了,还使儿媳和婆婆闹翻了。儿媳说那是小帅挣的,老伴说那是人家通过儿子送给他爹的,都争着要那笔钱哩呀!儿子当然是旗帜鲜明地站在媳妇一边了,骂老伴是老不死的,都半截子入土的人了,还财迷心窍,要钱有啥用啊?等你的眼晴一闭,一切一切还不都是俺的!气得老伴当场晕倒在地,哭天嚎地叫:我咋养了这么个不孝的儿子呀!黄思源劝她不是,打也不是,只会唉声叹气。他想不通、闹不明,以前和和睦睦的家,这几天咋全都乱了套,变了样呢?
他不明白他今晚跑到吉文献家门口干啥。反正出了家门走着走着就来到了这里,像梦游似的。难道来这里只是想告诉一声:“吉文献,我退出了”吗?还是表示自己内心有愧,检讨错误来了?一会儿,他心中又涌起了仇恨的烈焰:黄狗蛋这帮家伙太霸道、太恶了!还有他那当村支书的叔,都不是好东西!他儿媳有一次在大街上走着,黄狗蛋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走过去拍她的,捏她的脸蛋。还有,这街上的摊贩哪个没遭他们欺侮过?轻则掂你的秤杆,重则踢你的货摊儿。今天不是东家的狗莫名其妙地死了,就是西家的鸡叫人偷跑了。他仅仅是表示了一下自己的民主“意向”,还没有正式行使自己的民主权利,先是麦秸垛被人烧了,接着鸡饲料又被人偷了……想到这里,他忽然坚强起来:不能屈服!不能当孬种!不是鱼死就是网破!想想人家吉文献,人家图的啥?人家从部队复员回来,在城里开了个修车辅,每月收入上千元。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小两口日子过得顺顺当当、甜甜蜜蜜、红红火火的,人家为啥回来养鸡呀?开了鸡场发了财又来扶持我们,为的啥呀?这样的好男儿、好党员,不是我们日夜盼、日夜想的好带头人吗?我们不选他,还选谁呢?当初是自己暗中鼓励人家竞选村长的嘛!噢,把人家的劲儿鼓起来了,底火烧起来了,自己反倒泄气了?退缩了?这还叫男人吗?……屋里的那几个人,又有哪一个不是经自己暗中活动了,才冒着随时有可能被暗算的危险、义无反顾地加入到这个队伍中来呢?……自己家的麦秸被点、鸡饲料被偷算啥?总不会有像狗特务那样,躲在黑暗里向你射来刺杀的子弹吧?
想到这里,他“嘭”地一声,推开了门……
屋里的人吃了一惊,一看是黄思源,这才又坐下来……
昨天夜里下了一夜雨。天一亮,雨就停了。老天好像知道今天这是个特殊的日子。一轮红日从东山升起,照得山上的林子,田里的庄稼清新发亮,显得更加生机勃勃。
上午,投票在村边打谷场上进行。打谷场内有几间房舍临时作了画票室和投票点。在县、乡民选工作队的组织下,村民们一个个怀着庄严、肃穆的表情,分组在几个票箱里投票。程序极其严格,每个投票箱有人监督,旁边设有专门的画票室。这个人进去在票上画上自己中意的人选,然后投进票箱,另一个人再进去,保密性极强。现场的人谁也不知道谁投了谁的票,只有等全部村民投完票,然后由县里工作人员和选举委员会成员数一数票箱里的票,如果和选民人数一致,投票有效。接下去是在全村人的睽睽目光下公开唱票、计票,票数写在黑板上,选举结果当场公布,真正体现公平、公正、公开的原则。
从村选举小组的成立、选民登记、候选人确定、选举日确定及选举大会的组织,加上前期《村民委员会组织法》的宣传、贯彻,全县选举工作的安排部署,从各局、委抽调人员组成工作队……这一路走来是非常复杂、非常费时的,县、乡、村各级干部都付出了艰辛的劳动,这也是难以在这里用笔墨一一描述的原因。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一天的到来,或者说,这一切一切的劳动,就看今天的这个结果了。
这个日子应该说是黄家庄的大喜日子,可黄家庄的村民们个个面无表情,心情沉重得好像家里要有天灾发生。他们谁也不看谁,谁也不理谁,即使平日里见面嘻嘻哈哈爱开玩笑的人,今天见了面也好像不认识似的,彼此也没有话说。整个村子好像沉浸在黑暗里,除了几声狗叫,牛哞,再也没有其他声音了。
投票之前,村支书黄世奎来了。他不能不来。他是村支书,是当地党的一把手。他同前来主持选举工作、监督选举工作的县、乡领导,工作队的领导一一亲切握手,表示热烈欢迎,指使黄狗蛋等联防队员搬来一箱箱矿泉水、方便面放在屋里。
乡里的书记、乡长,还有包村的乡党委副书记深知这个村子的复杂性,也都前来督阵。县人大常委会农工委宋主任作为县里工作队队长也亲自到场,负责监督投票、计票等程序性工作。乡里的领导黄世奎自然都认识,县里的农工委主任他有点面生。当乡领导介绍他们认识时,黄世奎也装着挺熟悉的样子,握着手,堆着笑:“久闻大名!久闻大名!”他转身招来黄狗蛋,说赶快过来和县里来的领导认识认识、加深加深印象,黄狗蛋赶忙过来,学着他叔叔的样子说:“久闻大名!久闻大名!”……
黄世奎转身来到全村的村民前,讲了些会议纪律,要大家重视手中的民主权利,选出你满意的村委班子来。黄狗蛋也抱拳作揖,向村民们说了表示感谢的话。黄家庄的村民们仍是面无表情,紧闭双唇,除了几个站在一边的联防队员呱呱地拍了几掌外,竟然没有别的声音。
韩世奎一眼发现复员军人吉文献。吉文献靠在一棵树上,嘴里不住地吸着烟。作为一村支书,他主动地走上前去伸出一只手,嘴里说:“文献,你这次能够出来竞选,我是高兴的,是大力支持的。复员军人嘛,又是党员,素质高、本领强,希望你竞选成功!
吉文献当着全村人的面,没有扫支书的兴,也迎上来伸出一只手。两只手握在一起,就好像比赛前的运动员的握手,那是礼节性的握手,或者说是规定的必选动作。吉文献只是笑笑,算是表示谢意。黄世奎突然伸出左手臂半拥抱吉文献,手掌轻拍其后背,俯在他耳边挺机密地说:“我会投你一票的!有你当村长,我就轻松多了!”他声音很大,周围的人都听到了。
时间到了,工作人员讲了一番注意事项,投票终于开始,这就出现了前面描述过的那一幕。
作为支书,又是村选举委员会的成员,黄世奎先行投票。为了显示公正,也是为了避嫌,他离开了现场,回到村委会会部去了。他算计着,侄子黄狗蛋分头使钱贿赂了百分之十以上的村民,如果这些人都投票,铁定是选黄狗蛋即黄志强了。吉文献,你这个不识时务的小子!从部队回来才几天,就想把握村里的大权呢,去你妈的!你算什么东西?这一回要教你瞧瞧老子的厉害。等黄狗蛋当上村长,非找个机会教训教训你不可!还要让你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来。什么“民主选举”!什么“村民自治”!“自治”在老子的字典里其定义就是“我治”!……上一届选不出村长来,这一届我非要让它选出来不可!黄家庄永远是黄家人的天下!哈哈哈……
黄家庄的村民,如果是在上一届,一盒劣质香烟就能买着一张他们手中的选票。若再往前推十几年,那选票在他们手里简直就是废纸一张,不值一文!为了说清楚这个时间跨度很大的问题,我们不得不把历史上的镜头推回到一九八二年——
一九八二年修订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确立了村民委员会选举和村民自治的合法地位,也为制定村民委员会组织法提供了法律依据。在传统的生产大队管理体制解体后的广大农村进行村民自治的民主试验,其意义绝不仅仅是让村民自己投票选出自己满意的“村官”,而是被视为中国民主政治的演练场和大课堂,让八亿农民来学习如何参与政治,让我国的民主从基层做起。在这种背景下,一九八七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村民委员会组织法》在改革派和反对派的多次争论和妥协中出台,但只是“试行”,这在中国的立法史上是罕见的。当年的媒体曾对村级政权实行“海选”发出过欢呼声。美国的非政府组织也对此给予高度赞扬。但是,这部“试行”的法律在试行过程中仍被争议,甚至遭到一些人的尖锐批评,被当作“资产阶级自由化”的一个产物。一些人仍认为:“提出村民自治原则是好的,但超前了,农民群众还不具备必要的民主素质。”针对这种情况,当时的中央一位分管组织的领导作出重要指示:关于村民自治问题,既然宪法已经定了,村民委员会组织法已经定了,定了的就要按法律办。……不要搞抽象的争论,要通过实践,总结经验,逐步完善。至此,争论方才停止。经过十年的试验后,一九九八年十一月,《中华人民共和国村民委员会组织法》修订后通过,这次不再是“试行”,而是正式“实施”。
从立法到正式实施,二十一年过去了,村民委员会已换届过三次,如今村民的素质和能力有什么样的变化?基层民主选举、民主决策、民主管理、民主监督的制度体系构建是否完备?哪个村民会去操心这件事呢?曾有一位民政部的官员说过:经过多年的实践,我国村民委员会选举工作已取得了明显成绩。但同时他又指出,贿选、和暴力选举等不正当或非法行为也在进一步增多。他分析产生这些问题的主要原因,是法律规定不完善和村务公开、民主管理工作相对滞后。从各地排查出来的选举“难点村”、“重点村”情况看,因村务不公开、财务管理混乱而难以进行选举的村约占四成。
但是,这位官员不知道,或者说知道了不说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农村宗族势力、黑恶势力为了“夺权”,控制操纵选举、破坏选举的现象还相当严重,这才是造成某些村选举不成功或连续两次选举勉强成功,以至于造成许多村多年无“村长”的主要原因。那时,觉醒的村民还只是一小部分,大多数村民还处于没睡醒状态,没有人去唤醒他们。他们浑浑噩噩地过日子,他们辛辛苦苦地过日子。当他们还发愁明天孩子没学费,老人有病看不起的时候,他们还在乎手中的民主权利吗?民主算球!民主能吃吗?这可不是著名理论家俞可平说的:“民主是个好东西”。在农村,村民一日摆脱不了贫穷,你就别跟他谈民主如何如何……对他们而言,你说一百遍重视你手中的权利,投上你神圣的一票,选出你满意的村官,不如给他一百块钱管用。有奶就是有娘。只要给钱,叫选谁就选谁。比如黄家庄的这次选举,黄思源的儿子黄小帅不就是这么想的吗?
在很多地方,纸面上的民主制度本身就是粗疏的、摆样子的,并且在实行中常常因为早已习惯了的惯常做法而走过场、走形式。村民自治实行近二十多年了,依然如此,为什么?这个问题还是留给理论家们去回答吧,这里不再啰唆。
话扯远了,赶快回来。
如今黄家庄的村民,经过市场经济大潮的冲击和洗礼,已经彻底觉醒了。他们表面上看着挺老实、挺软弱,但骨子里却很狡猾、很臭硬,或者说已具有了一种反抗精神。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斗争。他们斗争的方式绝不是盲干,而是暗地里的、等待时机的。时机不成熟,他们决不会出手,那样会招致更大的伤亡,不但胜利无望,还暴露了自己。村民委员会换届了,时机终于来了!这是个绝佳的时机。他们私下里暗暗地说:这个时机可不能错过了!错过了就完蛋了!还要忍受三年的气了。
他们的思想就这么简单:政府我们管不了,但自己的心、自己的脑子总还管得了吧?你们指定叫谁当村长那是过去,你们指定叫黄世奎当村支书,那我们没法子。黄狗蛋为非作歹,横行乡里,难道上级就不知道?知道了那你们为什么不管?有人反映狗死了、鸡丢了,派出所为什么不去查?说这不够立案标准,那你们是以什么为标准的?难道老百姓的安宁不是标准?就黄狗蛋这种人,还能作为村长候选人?你们眼瞎了?你们眼瞎了,我们的眼睛可不瞎。
你说俺收了黄狗蛋送来的钱、大米和食油是吧?俺就收了!谁叫他说这是村支部发的福利呢?难道村里发的福利不应该收吗?钱是好东西啊!多多益善!他黄世奎的钱是从哪儿来的?我们收下他的钱丝毫没有不妥之感,这叫“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现如今是市场经济,什么都讲价钱。那么我的选票也是我的无形资产,一年一个行情的。
黄家庄的村民们,在收下黄狗蛋送来的钱时,都乐呵呵地收下了,并且当面信誓旦旦地保证他的那一票一定投给黄狗蛋。吉文献?他有什么威望?他能给村民带来什么好处?……但是,真的到了画选票时,这些村民个个耍了两面派手法。秘密画票、秘密投票、当场计票、唱票、当场宣布……这些都可以使他们放心地大胆地耍弄一回黄狗蛋。不!应该说狠狠地踹了他一脚,可他却浑然不知,在外边等着胜利的结果呢!这是多么痛快的一件事!这是多么解恨的一件事!让他和他叔——黄世奎,还有他那一帮子哥儿们等着庆贺吧!
唱票开始了。
工作人员从小学校抬来一块大黑板,现成的木架子一支,选举工作委员会的工作人员一人唱票,两人监票,一人在黑板上写票数。黑板上的名单后面是一个个“正”字,一个字表示五票。一开始,吉文献和黄狗蛋的票数相等,接着差距就慢慢地拉开了。当票数计到快一半时,黄狗蛋名字后边的“正”字跟吉文献后面的“正”字拉开了一大段距离,就像赛跑,黄狗蛋被远远地甩在了后面,纵使他有美国短跑选手刘易斯的身手,恐怕也追不上了……
黄狗蛋脸色铁青,这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就在计票开始前,他还和他手下的几个人又说又笑呢,这一会儿却再也笑不出来了。他瞧瞧四周,好像觉得全村的人都在笑他,其实谁也没有瞅他,所有的眼睛都在盯着黑板呢!哪有功夫和时间笑他,根本忘记了他的存在,仿佛黄狗蛋是条黄狗,这时候不知跑到那儿撒欢去了……
正当村民们目不转睛地看着黑板上“吉文献”三字后边的“正”字不断地在延长时,黄狗蛋这条狗突地窜了出来。他大骂一声,冲到桌前,抱起还未统计完的票箱摔在地上,又飞起一脚,像踢足球一样,纸糊的票箱在空中划了一个弧线,落到了打谷场边的河沟里。汹涌的河水瞬间吞没了票箱,翻滚着流走了……
这一过程是在几秒钟完成的,没有人来得及阻止他。甚至等到票箱被河水冲走,大家才回过神儿来。面对疯狗似的黄狗蛋,唱票的、监票的、计票的人员都不知所措。还是县工作队队长、县人大常委会农工委宋主任反应迅速,他勇敢地冲上前去。他可不怕这条黄狗,大喝一声:“你干什么?你这是破坏选举!”“去你妈的!”失去理智的黄狗蛋一拳击在宋主任的鼻子上,他的眼镜被打飞了,鼻子登时流出了血。黄狗蛋手下的几个人一涌而上,朝地下的宋主任又跺又踢……
这也是令周围的人想不到的事。谁也没有料到黄狗蛋会这么猖狂、凶狠,敢动手打县里的工作队队长。他们还以为只要县里的人一出面制止,黄狗蛋会夹起尾巴逃走……
但事情竟然这样发生了!大家醒悟过来时,黄狗蛋等人已经跑了……大家七手八脚地将地上的宋主任抬起来,放到乡里一位副书记的面包车上,急忙送往医院……
乡党委书记、乡长一听到这个消息,顿时傻了眼。他们上午来到村子里只是“震震”台子,表示一下重视,选举开始时说工作忙就回乡里去了,没想到出了这么大的乱子,县人大派来的工作队长还叫人打了。乡党委书记赶忙给县人大常委会主任李铁打了电话,表示沉痛检讨……正是:
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汹涌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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