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蝴蝶 第一百零三章 道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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卿去谁可属国?安石可否?
-----宋神宗
霍延良就那么呆呆的座着,茫然不动,以至于朱长荀给他递过茶盏的时候,他居然连眼睛也没眨一下。
“乡党,请用茶。” 长荀用奇怪的眼神看了一眼这个小老头,不知道为什么他吓的如此木然了。
“霍大叔不仅是乡党,而且是农会的知事,”苏瑛笑着指着长荀,说道:“你是押班副值,也别一天到晚象块木头一样矗在院子里,大事小情的,还须多机灵些。”
“。。。。莫怪朱班头,莫怪朱班头。都是小老儿不晓事,初进了教导的府邸,不懂规矩,一时失了神。” 延良听了苏瑛温言细语,更是惶恐了,猛的醒了过来。刚要起身,却不知怎么的,又伸出一支手来,身体还弯着鞠躬的样子,一时间竟然十分慌乱。
延良的家就在冯家大院隔壁,可是从来没有进过院子里一步。每天早晨上工的时候,他都能看见苏瑛穿戴整齐的从隔壁骑着那匹浑身雪白的马儿出发去巡视抱犊寨周围的义军驻地。每天中午或者是下午的时候,又能见到苏瑛带着一干小侍卫在田垄地头和种地的百姓手把着手拉家常、聊大天,一点也看不出这个年轻的书生竟然就是勾管着九万七千多口山民生计的教导。
麦收的后半期,延良就隐隐的感到心里失了魂似的慌乱了,苏瑛熟悉的身影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在抱犊寨的兵营和田地中出现了。最紧张的时候,寨中的传言满天乱飞,说什么“教导身染重病,命可堪忧了。” 延良虽然表面上对这些传言嗤之以鼻,但却知道自己躲不过自己心里最深层的恐慌,这样的传言并不是孔**来风,因为那天就是他在山道上发现苏瑛满身鲜血、奄奄一息的身躯的。
“教导乃是得道之人,断断不会坏了性命的!”没外人的时候,每天延良都关起门来,躲在屋子里“梆梆”的敲着那个破木鱼,抽了风的向满天的神佛祈祷着苏瑛能封凶化吉,遇难成祥。
可是当他今天再一次见到苏瑛的时候,还是不能相信这个活脱脱座在冯家大院后院的石着后面的,是那个后脑被尖锐的山石几乎砸穿了的苏瑛。
“教导必定是神仙庇佑!” 延良吃寨念佛半世,虽然从没有见过神仙的一丝一豪的痕迹,但此时不由他不被自己的信仰所震惊。
“我这里并不是什么府邸,” 苏瑛看着后院里一蓬蓬杂乱从生的杂草,轻声笑道:“霍大叔不用担心我发作他。只是我说他,须是让他知道当差的本事工夫却须从差使以外入手。”
“教导唤小老儿来此,有什么吩咐,听凭教导直说。” 延良低着头,半边身子柱着拐杖,兴奋中带着不少的怯懦。他是第一次以农会知事的身份参与这样的会议,这恐怕是一个只知道从地里刨食的农民一辈子也想象不到的事情。
“霍大叔还请安坐。” 苏瑛一招手示意长荀扶着延良坐好了,却把一纸禀事的札子晃了晃,丢在了石桌上,“在座各位都是大小执事,我也没有什么隐瞒的,山区已经饿死不少人了。今日召集各位会议,就是要寻个法儿,保住大家的性命。”
天上的太阳毒辣辣的,不知道什么时候窜到树顶上的知了又起劲的“吱吱”地鼓噪起来了。
“天灾**,自古就是这样的。”程升化不禁抖动了一下肩膀,仿佛苏瑛的话一瞬间把这个小小的后院都给冻结了,“就是尧舜禹汤在世的时候,天下也不是常常死人的么?如今我义军粗定,这样的事情也无须教导过于担心,第一要务就是赈济百姓,安抚人心。”
“人命关天。什么不要过于担心?就是赈济的套话你也说的一般,” 苏瑛一摆手,连眼都没抬,哆了口茶,“赈济自然是题中之意,可如何赈济?光打量着从那些大户手中挤出来的钱粮,能撑几日?”
升化浑身一阵酥软,几天前自己挖空了心思,使尽了手段,方虎口拔牙般的得了些钱粮,却只是获得了一句“你耐烦,不怕琐碎”的考语。今日头一个说话,原是想打破一下僵局,却仿佛又被苏瑛的话揣了一个窝心脚,一肚子的话楞时被憋住了。
“我细细算了一下,从大户打来的粮食,九万七千多口山民,大约每人能分一石又二十多斤,留下些应急了余粮,大约每人也就能分一石。按照每人每天七两算,大约能支撑一百六七十日。那时秋粮尚未有收成,这还真是个事。”曹林眉毛一皱,纤细的手指一个劲的挠头,“但是眼下赈济百姓的事却是一日都无法耽搁的。”
“赈济自然是要的,”苏瑛长叹了一口气,“只是如何赈济是个问题。如同往常一样,只是按口计派,吃光了以后呢?又到哪里去取粮?恐怕也不是长久之计。”
“俺就打破真定府!夺了那鸟官的锅子!”韩猛嘴里“嘎吱、嘎吱”的把一根黄瓜咀嚼的脆响不断。
“大哥说的是下一步,如今却做是做不到的。” 苏瑛讪笑了一下,“小弟却有个主意,说出来大伙参详一下。”
一时间,后院里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苏瑛那清白中透着些青郁之色的脸上。
“象往常一般,只是输血,却终究不能造血。” 苏瑛一边拿捏着分寸,一个字一个字的说道:“今番的赈济当有两个宗旨。第一是以工代赈,这个法子范仲淹在岳阳之时就用过。我们把义军的工场作坊都扩大一些,却不是再召集人手。只是把要做的活计摊派到每家每户,能做针织的做些针织,能打山货的打山货,能种地的还种地,有的还或者送到矿上去开采硫磺、硝石。实在不行的老弱,还是要抚恤的。到时再按收上来的货色不同分派钱粮,却不能再有人饿死了。”
“第二,就是此番赈济的钱粮,都是要算本钱和利钱的。秋后收成上来了,还需要一并归还。”
“那能行么?!”还没等苏瑛的话说完,延良就象被针刺了一样“忽”的跳了起来,却不敢直视着苏瑛的眼睛,“笃笃”的柱了两下拐杖,背上耸动了一下,终于什么也没有说了。

长荀半扶半扯的把延良拥到了座上,心里一个劲的纳闷。平日里除了韩猛脾气大,嗓子粗,有时候敢在苏瑛面前吼上一两嗓子,还没有看见义军上下哪里执事的敢怎么和苏瑛说话的!刚一转脸,却刚撞上苏瑛那对隐隐闪光的眼神,身子一凛,自知道举措失当,呐呐退到一旁,低头不语。
“霍大叔不必担心。” 苏瑛使劲瞪了一眼长荀,他最看不得的就是有人欺辱这样可怜的农人了,忙下了座,想去安抚一下。
“长上想来必是多虑了,”坐在一旁的升化仿佛从苏瑛的话里听出了什么异样的不同,激灵一动,原本稍显颓废的样子一下子转了过来,“我义军不比那些豪绅大户,断断不会放阎王债的。教导必有深意,长上听听何妨?”
延良脸上的颜色“忽忽”的变了好几次,眉头紧缩,嘴唇紧闭着,头重重点了几下,终于叹了口气,说道:“听老人家说国,熙宁年间,官家也施行过青苗法。贫困的人家,青黄不接的时候,官家也借贷青苗钱,说好了秋收后加两分或三分利钱一并归还。原本是个好事,可那些大户人家向来是放高利贷的,如何能让官家挡了自家的财路?贫困人家即便得了青苗钱,也只好向大户高价买秧苗种子,又被加了许多租子。放贷时是一斗麦子,收的时候却要取一斗八升七合五勺,实际却取了八分的利钱。到了秋后,一算帐,除了官家的皇粮和业主的地租外,贫困人家不但没得实惠,反而落了不少亏欠。可还要养家糊口,不得已,又只能把活命的田贱卖给了大户换些过冬的口粮。还有遇上灾荒年月更不知如何度过了!小老儿并非不体会教导的苦心,就是怕教导的菩萨心肠被下面那起子黑了心肠的大户利用了。到头来,吃苦的还不是小民百姓?”
后院里静悄悄的,仿佛连风都懒得走动了。
“谁说古人没有智慧!” 苏瑛心里甚至高兴了,“就是这个老实巴交的农民,虽然说的不系统,可是也一语道破了王安石青苗法的弊端。”
王安石施行的青苗法原本就是为了杜绝民间大户乘着青黄不接的时候,放高利贷,榨取农民血汗的做法。可是他忘记了,皇帝就是天下最大的的地主,是大地主的代表。即便神宗皇帝出于一种朴素的怜悯的思想,又怎么能档的住天下的豪绅大户肆无忌惮的搜刮农民的愿望?!农民从政府那里借得二分息的青苗钱,虽能应一时之急,但其产出仍不足以还本付息。况且,以钱纳青苗之本息,又增加农户的额外负担。显然,青苗钱贷放的结果只会使农民陷入债务困境而不能自拔。
“这些我都知道。” 苏瑛的眼光变的有些难以理解,还有一点,是王安石自己也没有发现的。从制度设计上分析,不难发现青苗法主要考虑的是如何增加国家财政收入,而不是济困助贫。青苗法除了把民间高利贷收入转化为国家高利贷收入以增加国家财政收入外,是不可能解决贫苦农民的生活与生产问题的。因为在王安石看来,社会财富不在国家,就归于兼并之家。青苗法作为理财之道,抑兼并振贫弱与理财丰物可兼而得之。而且,主要是以抑兼并来增加国家的财政收入。因而,青苗法的实施不仅要防止兼并之家在青黄不接之时放债取利,盘剥贫民;还要以贷钱取息的方式剥夺兼并之家的经济利益。“可现实不必以往了。一则,这此放赈只赈济衣食无着的穷苦百姓,并非不分户等都要发放;二则,现在的地租已经低了大约一半;百姓的负担也就少了一半;三则,这次贷息不会超过一分,秋收的时候,凡是义军管辖之地,那一半的地租,也都按着义军制订的最低的价格用粮食或者其他货物作价抵冲地租,断断不会叫百姓再吃苦头的。义军就是再苦,也断断不会因此牟利,也就不怕那里大户乘火打劫了。”
“教导虽然有这份苦心,那些大户恐怕也不能看着以往倒手的钱白白溜掉吧?说不定又要举众闹事,搅扰不宁了。”曹林把手停了下来,楞了一楞,眼睛不解的看着苏瑛。
“二哥怎么就忘记了杨辉勾管的工场、作坊?” 苏瑛抿然一笑,道:“田地所产,最多一年两季而已,哪里比的上工场、作坊赚钱快?那些大户哪里有放着更多的赚钱机会却死把住几个租子不放的?果然有顽固不化的,也就休怪我苏瑛翻脸不认人了”
“虽说有理,但。。。。。。” 曹林爽然一笑中带着些无奈,却欲言又止,弹了弹衣袖,慢慢的端起了茶盏。
“如今大事就是赈济贫苦百姓,” 苏瑛咳嗽了一声,把手一挥,脸色有些委顿,“具体细则还望二哥会同升化和霍大叔一并写个细细的条程,日后再来商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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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弟虽说是好意,但尧舜知安民之道,五霸富国却以强兵之术。虽说这‘术’能解一时之急,毕竟是权宜之策,终究还是要讲‘道’的。”众人离取后,只剩下曹林、韩猛和苏瑛三人,他再也忍不住心里的疑问,脱口而出。
“鸟个道!” 韩猛把眼睛一瞪,他一下午听了这些人曲里拐弯说了天花乱坠,实在是窝心,却又不能放肆,一个劲的直犯困,听了曹林的话,终于忍耐不住,一口喷了出来:“东拉西扯的,活命就是大道!”
苏瑛没答话,低头挥了挥手,“哥哥今日不解,以后必然知道我的心思不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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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院里再也没人了,天上的日头热的泛白,苏瑛的眼里渐渐的浮现出一个子袍金带的人影,嘴上挂着一丝欣慰却显得担心的微笑。
“《明妃》一曲,后人自有怜惜者。” 苏瑛和那人对视了一笑,却轰然晕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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