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蝴蝶 第一百零四章 声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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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理是如此宝贵,以至于必须要用谎言去捍卫。
----邱吉尔
脚下的石板路发出水一样的晕晕忽忽的蒸汽,肉铺的门槛里趴着拖出舌头的狗,连树上的老鸹都懒的叫一声;小贩们费劲的吆喝声却能传出很远,勾栏里面一阵一阵、时高时低的喝彩声夹杂着茶博士为客人续水时稀稀落落的招呼;街巷的屋檐底下,排列着卖木器的、卖铜器的、卖水果的、卖染料和针线的各式各样的摊子,隐约的铜盏相碰的声音让人马上记忆起酸梅汤的味道。
胡休安像个小偷似的四处打量着,脸底的凹陷和消瘦使他的眼睛变的出奇的大,一团乱麻似的碎布片上,露出枣核大小的喉结,显示着他身体的干瘪和衰朽。
“两个铜哥儿。”小贩一甩手中的抹布,有气无力的擦拭着小案几,眼皮一个劲的往下坠。
休安习惯的一撇嘴,往怀中一摸,手指恰恰碰到了那个竹片,大热的天里,却几乎乍出一身冷汗。
“你别胡思乱想,四处都有我们的人盯着。若是再有些不老实,或者又欺压良善的,管叫你浑身三刀六洞来的凉快。”临走的时候,王彦满不在乎的说着,手中的匕首却从身边的树枝上一闪而过,鹅卵般粗细的树枝“扑哧”掉在晒的发烫的黄土上。
“小哥,我现时身上不方便,先赊上,容以后再加倍还你。”休安很不自在的挤出一似笑容,却仿佛看上去比哭还难看,平日里他哪里会把这个挑着担子沿街叫卖的小贩看在眼里?
“日后再还?”小贩一怔,“哼哼”笑了一声,“我知你是谁啊?又如何去找你?小本生意,概不赊欠。”
“你!。。。。”休安的八字眉立时就立了起来,象这样低三下四的求一个小贩,他本来就十分的不情愿。刚想发作,却无意间瞥见旁边的小饭铺外一个喝鹅血汤的食客往这里扫了一眼,背上的汗毛孔马上就如同结了一层霜似的冷的一阵抽搐。
“。。。。小哥,我本是公门里的人,哪里就会少了你这两文钱?”休安不由自主的又赔笑了一声。
“如今这世界真怪了,偏也有冒充公差的?”小贩看着休安耷拉在脑门上赶了绺的、满是怪味的头发,讪讪一笑,“即便你说的是不假,我又如何敢到衙门里找你要钱?快付了钱走人,要不,少不得一阵好拳。”
“你真当我是没钱的么!”休安实在忍受不住一个市井小民对官差的公然蔑视,一拳砸在案几上,“别说一碗酸梅汤,就是山珍海味,老子也吃的起!”
“那就拿钱来!”或许是天太热,刺激着小贩的神经,小贩也犯了横劲,猛的一伸手,却不妨指尖触到了休安蜡黄蜡黄的脸上。
“你个势利的家伙,官老爷也是你打得的!”休安心里本来撮火,也没多想,一个耳雷子在小贩的脖颈上结结实实的扇了一巴掌。
“官差打人了!官差打人了!”小贩一手捂着脖子使命的喊叫开了,另外一只手却拼命的往休安身上招呼。
**中停滞的空气顿时被这样一场街市里的争斗激发开了,围观的百姓越聚越多,更有那好事的不时地夹枪带棒的撺掇着喊道:“好!好!打将下去,往死里揍他!”
“都闪开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中夹杂着一个粗哑的喊声,巡检司的兵丁终于适时的出现了。
“你是公人?”一个小头目模样的人腆着微微突起的小腹,摸着油光闪亮的八字胡须,上下打量的休安,“连个腰牌都没有。”
“我就是真定府缉捕盗贼使臣!”休安没好气的一**又做在小马扎上,“你们巡检司是谁,快快于我唤来!”
“棒”的一声,休安的的脸上就被实实在在的挨了一拳,“你是缉捕盗贼使臣,我便是知府相公了!”小头目掸了掸手,叫了声:“一干人等,都于我逮了回去!”却也不管那个小贩不住的“冤枉,冤枉”的喊叫声。
“官爷,”从人群中挤出一个松鼠眼的后生,嬉笑着上前几步,“这是我的表兄,小的时候凉药吃多了,时不时的犯混。这赊帐我来付,还往官爷不要介意。”
小头目的手中一实,知道那人暗暗的揣了一贯铜钱,撇了撇嘴,“既是你的表兄有病,好歹也看顾好些,若有下次,休怪我执法如山了。”
“官爷走好!”随着小头目带着一队兵丁“噶悠噶悠”的走了,那个松鼠眼的后生一把把休安扯到一旁,然后就有一个硬棒棒的东西顶在休安的腰眼,“再要生事,老子剁了你!”同时一个恶狠狠的声音压抑着响了起来。
陈遘尽可能用温和亲切的目光注视着跪在座前的休安,可是他的目光却不自然的带着两重性,闪烁着残忍、不信任、寻根究底、居心不良的神色。
“身为一府的缉捕盗贼使臣,身陷囹圄已然是奇耻大辱了,如何还有脸或者回来?”陈遘的下巴很尖,两只眼睛去离的比较远些,一个看相的曾经告诉过他,这是“盯眼”。
“卑职当时就想一死报效朝廷!”休安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磕头不止,“只是砸晕了脑袋,才被流贼捆了去。在流贼营中,卑职身在曹营心在汉,无时不刻的计算报复之法。索性,这些时日以来,费尽了心力,好歹探询了不少消息。”
“哦?”陈遘的眉毛轻微的簇动了一下,他也十分想知道苏瑛最近的动向,手里却怎么也抓不住苏瑛那超大号的名刺,“咣铛”一声,终于跌落在了书案上。
休安身子一炸,以为知府相公发火了,急急说道:“流贼最近四处招兵买马,操演队伍,似乎将有大举!有四下发了无数细作,四处打探真定府的消息。。。。。。”
“流贼还要搅扰我真定府么?”陈遘“忽”的从座中探起身来,又徐徐坐了下去,拈着一绺山羊胡须狐疑不止,“这一两个月来,我十里一个兵铺的扎了许多人马,又时常派小股人马不时骚扰流贼所据之地。苏瑛自顾不暇,哪里还有什么兵力搅扰府治?”
“大人!”休安知道这个知府相公别的本事没有,狐疑的本事却是十分高强,本来他自己也没有打探到什么确实的消息,可是这个时候再不贡献一些看似可靠的消息,自己这个“陷贼失节”的罪名恐怕必定坐的死死的了,“苏瑛用兵不寻常法,切不可等闲视之!上一次他的虎翼营还让大人吃亏的少么!”
陈遘尖瘦而突起的脸颊慢慢变的光亮了些,他可不愿意在被苏瑛**于股掌之间了.虽然从种种迹象来看,苏瑛短时期内绝对没有出兵真定府的可能,但他自己却不懂兵法,终于顿了顿,说道:“你还不要离开,这事还要找田继亮来好好参详参详。”
一曲开始了,起初是轻柔的、抑郁的,猝然又沉了许多,好象把声音藏了起来,接着又委婉的呻吟着掩藏在心中躁动,一个二八娇女轻点着牙板,夜莺一般的歌喉婉转的颤抖着,把周围的空气都融化成一片**的海洋。
田继亮眯缝着眼睛,巧着二郎腿,脸上红扑扑的,整个身体惬意的随着词曲一上一下的晃悠着。桌子上摆着一盘子野鸡瓜子、三丝遛鱼肚、红闷羊头肉、豆腐皮饺子、脆炒鸡舌、糟香鹅掌、酸笋鸡皮汤等等十几个美味,更难得的是一壶上好的“太白醉”。
如今只有“蒋楼”这样的大买卖才能喝到“太白醉”了。虽说官司封锁了西北部通往真定府的大道,可是美酒的醇香和诱人的利润还是能让那些见利忘义的商贩、监守自盗的官军偷偷的走私一些,更何况继亮就是指挥这些官军的指挥使。

“田指挥,”正当继亮被那歌女粉嫩的小脸、妖娆的身段和甜美的声音迷醉的似醉似醒的时候,一个怯声声的声音那么不识时务的他的耳边响起了,“知府相公便处寻指挥不得,正发火呢。”
“寻我做甚?”继亮不耐烦的说了声,依旧把酒盏斟的满满的,“莫非是流贼下山了么?”
这段时间是继亮最意气风发的时候,虽说官职前面“权领虞侯事”当中的“权”字还多少让他不那么开心,但是陈遘还是让军马钤辖王吉“病养”在家,把一应兵权都赋予他来管辖了。
杀人、放火、**掳掠,继亮这一阵子没有忙别的,一心的把他困死义军的计划付诸实现着,因此给苏瑛造成的麻烦也足够他在陈遘面前邀功请赏了。
“流贼没有下山,缉捕盗贼使臣胡休安却回来了。”
继亮猛的一怔,懵懵懂懂的坐直了身子,却把一桌子酒菜扫了个七零八落,唬的左近的食客一阵喧哗。
“当真?!”继亮的眼睛一动不动的盯着前来报信的小卒。
“可不是么!”小卒有些着急了,“要不知府相公如何四下发人急着来找指挥!”
“走!”继亮也意识到了情况的变化,一甩手,“前边带路。”
“田指挥!田指挥!”刚出门的时候,小跑堂的忙不迭的赶了上来,一个劲的拦住继亮,拜年似的说道:“原没有信不过指挥的道理,可是您那桌酒席五十两银子下的来么?就是您体恤的小的,好歹把酒钱赏下来。”
“啪”的一个脆生的巴掌,小跑堂的脸上立刻清晰的印上了五个通红的手印,“当我是什么人了!叫你们东家先记帐!”
小跑堂看着继亮醉不倒呛的走远了,“呸”的吐了一口,捂着腮帮子小声又狠狠的说了声:“甚样的狗东西!”
“官爷,行行好吧!”一个衣衫褴褛、满身酸臭的花子在店门口一把抱住了继亮的大腿,眼睛里露出了泪水,“赏两个铜子吧,好活命啊!“
“去,去,去!”那个报事的小卒把那个花子一脚踹的远远的,“别挡了官爷的路!”
“官爷,行行好吧。。。。。。。”花子的声音渐渐的小了,流泪的眼睛却慢慢的变的清亮了,到了最后甚至“吃吃”的压低了嗓子小声笑了几声。
“田指挥到!”门首的小卒匆匆大声喊了一句,默然端座的陈遘眼皮一跳,略一颔首,答了声:“请”。
继亮提了一口气,溜着门边走了近来,小声的叉手一抱:“卑职田继亮见过知府大人。”又盯了一眼正在一旁大啃大咀的休安,眉头一皱,紧挨着墙边站了。
“慢慢吃,管够。”陈遘背过身去,厌恶却无奈的说了句。一个高级文官素常的修养绝对不能容忍一个象休安这般饿鬼投胎似的胡吃海喝,可是今日却要用他,陈遘也只好睁一眼闭一眼了。
“道静兄,”继亮面无表情的看了一眼休安,“那么油的东西也敢吃么?”一个饱嗝却险险冲出了自己的喉咙,唬的他忙用衣袖遮挡住了。
“你不知道,油的解馋!”休安抡着一个烤鸡腿正啃的带劲,头也没抬的往身后挥了挥手,言语不清的说道:“有香油和醋么?快取些来!”
休安此时仿佛是上辈子才啃过鸡腿,在驻屯营的那些日子实在让他这个饱食终日的观察大人恍如隔世,恰恰吃的兴头上,却被一声大喝打断了,“够了!你好歹也是官家的观察,如何能学的市井无赖一般吃喝模样!”
那只没有啃干净的鸡腿理所当然的落在了地上,夹杂着休安被惊吓而哽咽的咳嗽声。
“快把流贼营中见闻说于田指挥!”陈遘实在忍耐不住休安花子一般的吃相,在桌案上猛的拍了一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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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过王游击。”一条僻静的小巷内,方志云小声一抱拳,“昨夜有探子兄弟知会小的,知道游击今日要来办大事,故此特来接应。”
王彦一把挡下了志云的手,左右看了看,除了二牛等几个乔装的兄弟守在巷子口外,并没有什么动静,才说道:“不需多礼,你方才做的不错,回去我自会给你请功劳,揭贴都准备好了么?”
“这一趟买卖和井陉的一样容易,都用车运了进来,单等游击号令。”志云脸上笑的跟朵牡丹花似的,“有钱能使鬼推磨,休说是守城的兵丁,就是巡检司的也吃这一套。”
“那便好,”王彦对志云这样流里流气的实在是不怎么感冒,只是苏瑛有命令,才不得不与他合作,“今夜二更你把车带到西门吉庆街的便桥下,三更天一齐动手。”
“好便好,只是。。。。,”志云搓了搓手,有些为难的说:“那狗官刚被放了出来,必定把真情报于陈遘了,只怕今夜便要大索,又如何下的了手?”
“这个你不须挂心,”王彦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他倒是敢!自然有把柄捏在教导的手中。”
看着王彦胸有成竹的样子,志云连连点头,却又仿佛还有什么话说一样,磨磨丢丢的只是不敢开口。
“又出了甚夭蛾子?”王彦把眼睛一瞪,直直的盯着志云。
“也没甚大事。。。。。,只是有些兄弟想在教导手底下混口饭吃,还望游击成全。”
“甚样的兄弟?”王彦开始有些着急了,在这个当口,他可不想横生枝节。
“宁金山的兄弟。。。。”
“都是做什么营生的?!”
“。。。。。。。。。。。,打焖棍、套白狼、仙人跳的兄弟。。。。。。。。。。”志云被王彦的眼神吓住了,喃喃而语。
“绺贼!”王彦惊的声音诈然一高,一脸的厌恶不解的看着志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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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天刚刚放亮,陈遘正在用早餐,却被中军的报事声打断了。
“拿来!”陈遘没好气的拿过中军手中的纸片,“唰”的一声展开了。他有一个习惯,从来不喜欢别人在他吃饭的时候打扰他。
渐渐的,那纸上的字儿就象一匹马一样汗流浃背的、疯狂的奔跑着,陈遘的思维就骑在这匹马上,他的身体微微的颤抖着,似乎已经没有气力去驾御这匹奔马了,只是努力使自己不被摔在地上。
“。。。。大人,大人。。。。。”中军的声音猝然便的惶恐不安了,陈遘好象突然明白过来一样,把中军伸过来扶持的手一把摔开,“叫田继亮过来!他昨日还信誓旦旦的保证苏瑛无力搅扰真定府,今日也叫他开开眼!”
“田指挥已经来了,正在仪门外侯见。”
“让他滚进来!”陈遘在也没有那种雍容的好脾气了,恨很一声,手指发陡指着中军说道:“你也别闲着,立刻知会四门紧闭,全城大索!”
。。。。。。。。。。。。。。。。。。。。。。
“。。。。。。幕府奉兹大义,顾瞻山河,秣马厉兵,恭行天罚,。。。。。。”一个好事着正摇头晃脑的读着巷子里的一纸揭贴,慢慢的却感觉不是味了,终于惊叹的说了:“这是苏瑛的揭贴!”
一阵疾风似的马蹄声中,希里花啦到处都是行人跌到、摊铺撞毁的声音,同时有人高喊着:“流贼细作已混入城中,各家各户须紧闭门户,不得随意走动,有不听劝令者格杀勿论!”
一夜之间,苏瑛的揭贴遍布整个真定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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