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蝴蝶 第一百一十六章 矫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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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自己辩护的人,告发了他自己。
----列夫·托尔斯泰《战争于和平》
冯家大院门口没有几棵树。
门前碗口粗的旗杆上,大纛旗无精打采的耷拉着,空气中散发着燃烧般的气息。几个站班的小侍卫满脸大汗,迷迷糊糊的强睁着眼皮,不时挥一下手,赶走逡巡不去的、讨厌的苍蝇。
一阵马儿的嘶鸣声中,几个小侍卫仿佛被人捶了一下,立时振作了起来,眼珠里汪着水,注视着门前几乎要从马上跌下来的干瘦的长汉。
那一簇代表着荣耀与威严的红翎可能是被荆棘剥夺了所有的光彩,只剩一根羽杆孤零零的插在长汉歪东到西的帽子上。
红翎急使!
几个小侍卫忙不迭的凑上前去,把来人扶下了马,刚端了碗水,要他喝了慢慢说话,那长汉把干裂的嘴唇一咬,瞪着眼睛没说话,挣脱了几人的扶持,往前跑了几步,又不情愿的“扑通”倒地了。
“必定是吴玉所部的。。。。。。”有一个小侍卫喃喃而语,却不敢耽搁,随着众人又把那长汉扶起了。
义军的每一部士卒都有着他们独特的禀性,和他们的将领一样。
关七所部最是和善,见人就打招呼,每次入门的时候都不忘仨瓜俩枣带一些牛道梁的土特产,虽然东西不多,可是只要不被朱长荀看见,小侍卫们还是会很高兴的。韩猛所部最是粗暴,也最牛气,每次进门的时候都仰着脸,马鞭摔的山响,不高兴的时候,嘴里还骂骂咧咧的,也最让小侍卫们痛恨。只有吴玉所部最特别,不寒暄也不骂人,只是点个头算是打招呼了,可如果有人不长眼,胆敢拦阻他们的去路,那个士卒就会眯着眼睛把拦路的人看上半天,直到那人心惊胆怯的自动退开了。
依例,凡红翎急使递送紧急文书,可以不必知会冯家大院的门禁。可是这个长汉实在无力再走了,挣扎了几下,解下背上的包袱:“游击命我正午送到,烦劳诸位了。。。。。。。”
小侍卫们情知有大事,不敢耽搁,当值的一个手里托着包袱急急赶进们去,剩下的几人把长汉扶进了耳房。
当值的三步并作两步,正闷头走着,不妨一脑袋撞见了一人,唬了一跳。
“有什么打紧的事情,就这么没头没脑的瞎撞!”那人掸了掸袖子,没好气的训斥道。
“回禀秘书郎,前军吴游击差了红翎急使,有要紧的文书!”小侍卫不敢放肆,低着头把文书递上了。
正当午时,程升化正要回去吃饭,却不想又遇见这档子事,也知道如今义军大举当前,军书傍午,雪片如飞,可吴玉的文书却还是第一次送到。当下凛了一下,劈手拿过包袱,解开一看,却是个小木匣子,上面带着个小铜锁,又帖着张封条。
这些天来,升化以“知抱犊寨土改事兼知秘书郎”的名义坐镇签押房,无论是本职和兼职的事情,都料理的丝毫不爽,把一应文书打理的一丝不苟,井然有序,为此颇受苏瑛和曹林的赏识。
正巧,红翎急使的紧急文书能无阻挡的通过门禁,却还是要在他签押房待禀。那小木匣子的封条上押着吴玉的大印,显然不是等闲物件。依照惯例,升化知道这样的文书不能写节略,需要原文直接呈送苏瑛本人。
升化忙从衣袖底下拿出他私人的小方印,哈了口气,钤在回执上,捧着小木匣子刚走了几步,却又回头对那个小侍卫说道:“告诉伙房,我今日在此打伙,恐怕一时半会出不来了!”
那个小侍等升化稍稍走远了,鼻子里“哼”了一声:“才刚当了两天的秘书郎,尾巴就翘上天了!”却也不敢耽搁,急忙走一边的厢房内,通知伙伍中午加一个人的饭食。
升化刚走到二门,正被长荀堵了个正着,“程知事辛苦”。
依例,这样的文书升化的权利也只有送到这里了。
“不敢,还烦劳押班禀报教导。。。。。。”升化窝了口气,不敢大声放肆,只好压低了声音说道。却不甘心,只是装作脚疼,慢慢的走着。
“窑赖儿,立时知会曹抚军并程知事一并过来。”果然没一会,二门里面响起了苏瑛“崆崆”的咳嗽声。
“还是离不开我!”升化得意的暗笑了一声,马上压住了兴奋的情绪,站在二门的院墙外,整理了一下衣冠,把笑容收敛住了,却又觉得不对,急忙朝外边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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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二杆子!。。。。。。”曹林一拿到吴玉的手札,刚浏览了一眼,心里“咯噔”一下凉了半截,却又一阵怒火,手札上的字一会变大了,一会变小了,使他看的有些眼花了,终于无奈的摇了摇头,说道:“到底使强寇的底子,怎么就敢擅杀军使?怪不得吴玉不依不饶的拿了人,这会子竟然茬住了。”
“奉贤,你也看看,有什么见解,都说说。”苏瑛依旧歪在躺椅上,没睁眼,不知道是闭目养神还是心烦意乱。
升化刚听了个囫囵没头脑,小心接过手札,一眼就看见抬头写着:“行军都部署职吴玉为报左军都指挥使杜二杆临阵抗命、擅杀军使事”心头一跳,情知发生了大事情,瞪大了眼睛,逐子逐句的仔细看着。
这“行军都部署”和“前军,左军、右军”都是临时职务和临时编组。苏瑛为了井陉战役,以吴玉所部为前军,以二杆所部为左军,以折国良随军武学为右军,又命吴玉为行军都部署节制诸将。
“杜二杆如此造次,理应受罚!”曹林冷静了下来,在座中低声的愤慨了一句,“不过,此时是用人之际,吴玉拿人,事到无错,却不想耽搁了大事,未免有些意气用事了。依愚兄之浅见,当修书一封,对吴玉晓以利害,劝其以大局为重。”
苏瑛没答话,升化还在闷头看手札,冯家大院的后院里一时间陷入了寂静。树荫下面,几个金龟子快活的飞来飞去,搅起一丝“嗡嗡”的尴尬。
“哥哥说的也又道理,不过却不竟然。。。。。”沉默了一会儿,苏瑛好像刚刚睡醒一般,睁开了眼睛,“吴玉身为统军,部下又如此情状,焉能姑息?倘若就这么放过我那不晓事的五弟,日后军令还又谁听?”

“可目下井陉城尚未攻破,赵东岭下官军援军又强攻不止,二人所部僵持不下,岂不耽误了大事么?”
苏瑛没有直接回答,转过头来,看了看升化,“说说你的见解。”
升化刚看完书札,盯着脚下的地面愣了半晌,听了苏瑛唤他,激灵了一下,脱口说出:“料也无妨,我看吴玉必可全功而返!”
原来那夜,祝毕率人伪装官军从密道杀入宝丰监,乘监兵乱作一团的时机,奇袭官署衙门,拿住了监正,逼迫他下令投降,宝丰监已下。吴玉因所部人少,要清点缴获又要将俘获的物资、工匠等等运送到山区,还担心着赵东岭的阻击战,所以一再催促杜二杆尽速破城。可是不知道什么原因,派去公干的军使就和二杆手下的争执了起来。那些捻子攻了半夜,犹不能破城,心中窝火,恰巧吴玉的军使都是些不会低头弯腰的人,几句话不和,被二杆手下一刀杀了。
吴玉闻报,勃然大怒,亲率一部夜闯二杆的营寨,拿了惹祸的头目,当众斩首。二杆也是个护犊子的,本来对吴玉当了这个“行军都部署”就十分不感冒,又凭借着自己和苏瑛是结拜的弟兄,对吴玉不依不饶,带领一部分人马竟然把吴玉给围了,口口声声要吴玉赔罪。
“哦?你又是如何猜测的?”
“教导请留意吴玉手札的最后一句,‘教导之心,玉已尽知,吴玉之心,教导必知’!”话语刚出口,升化又不禁一阵懊恼,这个彩头原本应该留给苏瑛本人的,却不妨被自己说了。
“噢?”苏瑛仿佛并没有生气,很平静的看了升化一眼,“这句话你又怎么解读的?”
升化平息了一下稍显混乱的心思,事到如此,也只有拿捏着尺度小心说道:“昔着,教导与吴玉鼓城有约,许了他三条,但说的明白‘军令、军法、军政俱不可费’,扎根河边以后,又待玉甚厚,军饷器械都是头一份的。依卑职看来,吴玉并非辜恩忘义之徒,只是杀伐之气太盛,每每行事略显偏颇,却还是知大局的。教导于军阵之事,并非如官家所为,从不讲究‘将从中治’,真真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此次大举,军阵之事,事权都赋予吴玉,他有专阃之权,就这一条来看,吴玉断断没有怨言,所以这次必定是杜二杆惹事在先。如不出卑职所料,杜二杆的分辩手札用不多时必然送到。”
“这也是题中之义。”曹林粘着须,低声插了一句,“只是二人顶了牛,僵持不下。就算此中做了个评判,再调停二人时候,恐怕战局已经不可收拾了。。。。。。。”
“抚军大人所虑甚是!”升化轻笑一声,却又把眼光低了下来,“唯独如此,卑职才敢断定吴玉必然全功二返!。。。。。。。”
“那又如何说?”曹林似乎有些不解,赶紧问了一句。
“吴玉之为人也,曹抚军必然知晓,”升化就坡下驴,送了曹林一顶高帽,“杀伐决断之才不在马军指挥使关七之下。此次他又手握大印,口含天宪,岂能为杜二杆之辈所治!由此到井陉快马也要奔波三两天,战事紧急,吴玉又岂能几百里地的费时请命?!不过杜二杆是教导结义兄弟,吴玉纵不虑杜二杆所为,但却于教导的心思却揣测不下,方才寄书以明心中并无二心而已。。。。。”
一句话点醒梦中人,曹林苦笑一声,“难得他有这番心思。只是战局又如何处置。。。。。。?我看虽是马后炮,还是要写一纸书信,调和二人才好!”
“不用写信,”苏瑛好像长出一口气,坐直了身体,一挥手,“此时如何调和?偏向哪一边都不合适。再着,身为统军,吴玉若连这点事都不能处置,这个‘行军都部署’也算是白当了。我等现在吃饭填饱肚子才是正经。”
长荀端了个大托盘,把三碗野菜汤并三个黑幽幽的麦饭团子放在石案上了。苏瑛一招手,“都来吧,打下井陉后方才有些好食粮。”拿起一个麦饭团又冲着长荀说道:“程知事兼着两头的差事,多有不便。你就在院中打扫一间房子,好叫程知事不必几处奔波,寨子里又什么大事,都让他们进来回禀。还有,知会伙房长顺大叔,日后每餐都多加一个人的份例。”
升化听了,心头一热,眼中泛着泪花,却不敢失声,只是一恭到地,“深谢教导厚意”。却不妨早餐吃的少,忙乎了一上午,又在这里费神了半天,又咋逢大恩,心事澎湃,脚底发软,一阵眼黑,还没等起身,“咣当”到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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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玉骑在马上,一手搭缰,一手置于身后,掘着下巴,只用眼角看着几十步前的杜二杆,嘴角露出的蔑视把周围的空气都完全冷冻了。
“你他娘的是什么鸟人!教导是俺结拜兄弟,莫说杀你个军使,就是把你宰了,顶多落俺哥哥几句埋怨!”二杆抹了一把汗,其实他也不知道如果真正杀了吴玉,苏瑛会有怎么样的反应,不过事到临头,输人不输阵,硬着头皮在硬撑着。
“杜二杆!”吴玉徒然大声喝道,把马往前提了几步,“你身为左军都指挥使,擅杀军使在前,又抗命在后,你可知罪!!!”
“知个鸟罪!!!!你休要拿着大牌吓人,俺只认三哥的军令,其他人等,少在俺面前放屁!!!”
“教导早有军令在此!”吴玉忽然把藏在身后的手一招,“刷啦”占开了一纸,“此次大举,特命吴玉便宜行事!胆敢有不从者,杀无赦!!!”
二杆脑后一阵冷气直冒,心里知道不好,嘴上却不肯认输,“拿来我看!”
“寨主!”二杆身边一个心腹趴在他耳边小声说道:“拿不得!若果然是教导军令,到时寨主进退失据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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