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蝴蝶 第一百一十八章 生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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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在西北
-----《易经》
风从山口吹来,城头上的灯火一阵微微的颤抖,同时把官军提铃喝号的查夜声吹成了断断续续、飘渺而又真实的碎片。
在羽箭的射程之外,杜二杆抹了一把油精精的、满是臭汗的脸,使劲的挠了挠头,木然的眼光里毫不掩饰的透出愤怒、残忍和嫉妒。
攻城和守城几乎可以肯定是冷兵器时代最激动人心的话题了。城防之战虽然不及野战那样纵横捭阖痛快淋漓,但肯定是野战胜、败之后的必由之路。败者遁入城门坚守不出,胜者挟胜利之余威潮水般涌来,把城池视之为囊中之物。
攻防永远是一对儿解不开的老冤家,进攻者可以自由选择一个攻城时间、一个突破地点、一种方式来进攻,而防御者则必须没有选择地在全天十二个时辰内、在城池四周、以不同方式来防守,因为防御者不能确定进攻者所采取的策略。哪个灵活主动、哪个被动呆板一目了然。
然而农耕文明发展到高峰的汉人在筑城术方面确实有着世界大师的水准。在筑城之初就巧用心思,用尽一切手段尽量造成己方的主动和使攻城方处于被动地位,城头上马面编织成的交叉射击网,城下护城河、拒马墙、鹿角、拒马、寨笓都能有效的造成进攻方士兵前进的迟缓。
没有充分攻城准备的队伍往往会在城下碰的头破血流,最具有代表性的是唐代薛仁贵征西。虽然不足十万人兵败安西县的锁阳城(估计仅剩数万兵马而已),被数十万西域游牧部落骑兵团团围困,但是仍然整整坚守了一年零四个月直至从长安搬来救兵解围。除了薛仁贵用兵有方、将士用命、城池的极其高大坚固也功不可没。
二杆的队伍在山区十分活跃,打家劫舍、翻山过涧的事情,那些杆子十分熟稔,可要他们正面强攻一座城池,还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
“去你娘的!”一个为二杆的腿上敷药的小杆子也许是瞌睡浓了,不留神手上的劲重了一下,惹的二杆一阵恼火,一脚被踢了个狗啃屎。
城下又躺着二、三百具尸体,星星点点的火把在尘土中散落的到处都是,十几架云梯“呼啦呼啦”的烧的很痛快,附在城墙上的软梯也被烧成了灰黑的两道直线。
井陉城中的官军反应还是比较迅速的,火把掷下、刀砍斧劈,滚木擂石、开水、石灰水、人粪尿、经血、狗血从城头一股脑泼下,便让二杆所部本来出现在井陉城下的突然性一瞬间便失去了意义。
抛石机、攻城机二杆所部当然不可能具备,发射火箭、夜间软梯爬城、强行使用云梯叼刀爬城,二杆几乎用尽了他所能想象出来的所有办法。
挖掘地道、堆土为山?二杆连想都没想,显然这些都不是一个惯于劫道的山大王思维中应当有的东西。而且,他也没有吴玉的运气,刚好又一个废弃的矿井就在城池的周围。
可是吴玉手里拿着苏瑛的命令,又经过再三催促:“务必于拂晓之前攻破县城!”
“寨主,”一个心腹小卒在二杆耳边细语几声,“兄弟们实在是伤亡惨重,要不咱们先撤了?”
“撤你娘的鸟蛋!!”二杆一耳光扇了过去,吼了一声:“老子费了许多气力,死伤五、七百兄弟,连个鸟毛都没有捞着!你却叫俺做这倘亏本的买卖!!”
心腹小卒不敢再言语,捂着腮帮子退到一旁,一个探子又屁滚尿流的跑了过来,气还没喘匀,断断续续的说道:“行军都……..都。。。。。。都。。。。。。部署又有手令!”
“你死了老子娘啦!报的什么丧!”二杆正没处出气,一个窝心腿把探子踹在地上,半天起缓不过劲来。
那个心腹小卒还算机灵,急走几步,劈手从探子手上拿过一个通封书简,看着上边插了三根鸡毛,知道事大,忙递给二杆。
二杆这一脚也仿佛出了一些闷气,一摆手,没好气的说道:“不知道老子不识字么?给胡文书去念。”
身后一个读过两年私塾的胡文书见二杆这一晚上都没有好脸色,正摘着耳朵听着二杆说话,唯恐错过什么那个地方不经意,没办好差事,少不得一顿臭揍。猛听见唤他,缩着脖子一边打着哈哈,“如此小的斗胆拆看了。。。。。”一边快速的浏览着手令。
“又是什么打紧的事?”二杆围着火把走了好几圈,一刻也等不急了。“禀寨主,吴游击手令上说,知道寨主攻城辛苦,特地派来副游击贺毕携带半营的人马前来助战。。。。。”
“哦?”二杆一愣,他不能肯定自己听到了什么。一个时辰以前,自己才和吴玉还打了半天擂台,险些刀兵相见,如何吴玉这般大方?
“吴游击令其副游击贺毕携带半营的人马前来助战。”胡文书把手令往火把上凑了凑,十分肯定的点了点头,“就这么说的。”
“直贼娘!哪里是助战,分明是看俺的笑话来的。”二杆气鼓鼓的又坐在那张躺椅上,“前头打狼,后头赶虎。到时打不下县城,罪过全是俺的,若是打下了县城,功劳全被他吴玉一人占了!”
“寨主英明!”胡文书的笑容怎么看怎么显的那么别扭,“我们攻了半夜,虽说尚未破城,但官军也伤亡惨重,攻破城池不过是个时辰问题了。此时吴玉派人前来,不过是要抢功而已。不过吴玉身为行军都部署,教导已授他全权,若硬着抗命,是我们理亏,我看莫如。。。。。。”胡文书在二杆耳边低声数语。
“好,好,好!”二杆眼睛一亮,一跃而起,十分振作,“你这就去拟文书,就说他吴玉嫉贤妒能,行乱令在前又抢功于后。这样攻下县城,功劳自然是咱们的,攻不下县城,这罪过都叫吴玉自己去抗!”
“来人。”二杆欣欣然,掸了掸浑身的尘土,努力摆出一副不计前嫌的大将风度,“排开队列,随俺去迎贺游击。。。。。”
贺毕提溜着马鞭,一边仰头看着身旁那棵几人围抱的大树,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正和二杆子的那些寨丁说笑聊天,天南海北、家长里短的,什么都说。那些寨原本军纪就不太好,打了半夜的仗,正在烦闷,正好有个十分健谈的人陪着说话,哪里还顾得了许多。一个个七嘴八舌的你一句我一句,说道烦恼处,人群中便起了一阵长吁短叹,说道高兴处,又响起一阵哄笑。
“寨主来了!”几个小卒大声呼喝中,一众寨丁如同避猫鼠似的,忙退在两旁,支起架势来了,都知道战事不利,寨主心中不爽利,这个节骨眼上犯浑,只怕寨主一瞪眼就要杀人了。
远远的见几个小卒分开众人,簇拥着一个黑头黑脸的壮实汉子快步前来,贺毕敛了笑容,紧走几步,低头一叉手,说道:“前军副游记贺毕奉行军都部署之命,前来助战,见过左军指挥使!”

“哎呀!自家兄弟,闹甚子虚文?快起,快起!”二杆因早又心机,面带笑容,双手扶过贺毕,“不是哥哥说你。自从那日在山寨别过,一晃数月,兄弟也不常到俺这里走走,闹得俺好生想念啊!”
贺毕抬脸一笑,面上因劳累而生的皱纹散开了花,“非是小弟心中不挂念哥哥,实在是军务繁忙。又听了哥哥前一阵子整饬军纪,想见当日哥哥虎威,按刀大喝‘今日只诛杨进,余者不论!’好生敬仰啊。有心来打个秋风,又怕哥哥军纪严整,讨不着好处,反担了个‘悠游退逊’的名头。。。。。。。”
“哎!”二杆听见贺毕夸赞他,一时高兴非常,可后半句仿佛又是暗里说他的军纪,左右不是滋味,却还是朗声笑道:“兄弟谬赞了。俺八台大轿都请你都怕你不来,哪里还有什么说头?兄弟攻杀半夜,还来助俺攻城,必定腹中饥饿,俺已命人安排好了酒饭。快快请了,里面吃酒才是正经!”
“前几个月山上一顿酒席吃的不痛快,今夜倒要再次叨扰哥哥好饭了!”贺毕客气的一搭手,“哥哥是主,先请一步。”随后一转身,对着带来的部众说道:“我和杜寨主前去商议攻城事宜,你等在此列队等候,不可造次!”
“是!”二百多条汉子异口同声答应了一句,哄哄带着炸子“嗡嗡”的回响,钉子一般站立的笔直。
周围的寨丁们猛的一震,看着这群已经劳累半夜、一身疲乏的义军兄弟还是打足了精神,一个个挺的笔挺,都诧异的退了几步,小声议论着。
二杆也仿佛被镇住了,眼光中透出一种特别奇怪又很敬佩的声色,一只手不知道放在哪里好了,只是怔怔的说道:“兄弟请,请,请。”
说是酒宴,无非就是在森林的灰烬中寻了些已经烧死獐狍野兔略加整治,又端了两坛子村醪,放在一个大石头上面。
“军中无有好酒,兄弟莫要怪俺了!”二杆端起个大海碗,朝贺毕一让,“先谢兄弟夤夜前来助阵,俺先干为敬!”说话间,一仰脖子,喝的一滴不剩。
贺毕也把碗中酒一饮而尽,却“吃吃”发了一笑,“我来这里虽说不是吃酒的,哥哥却如此抠门,只用这中浑酒待客么?”
“兄弟莫要取笑我。”二杆脸上显得几分尴尬,指着两、三里外井陉城黑黝黝的城墙,狠狠而言道:“城中自然有好酒,可也是俺在山中呆惯了,手下的弟兄们几时攻打过县城?别看那城墙并不高大,也折损了好几百条性命。”说道这里,二杆心思有些转过来了,“不过兄弟,你怎么半夜过来了?宝丰监敢是拿下了?”
“小小宝丰监还当的了什么大菜?”贺毕把酒碗一撂,抹了把嘴,说道:“三下五除二,趁乱拿了监正,逼令他投降,竟未伤一兵一卒。我家大郎知道寨主哥哥这边攻城辛苦,自己担着一应输送的差事,却让我来相助哥哥了。”
二杆一愣,敢情吴玉已经拿下宝丰监了!而且正在往山里运送财物!二杆一把手拉住贺毕,语气又点着急,问道:“果然拿下了么?你们的部众还不及俺一半人马?都运的是什么?”
“呵呵,”贺毕展颜一笑,他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鸡娃子不尿尿,各有各的道。你这边打的欢,我那边运的忙啊。还是我家大郎想着哥哥,特使我来助阵。哥哥弄了半夜也没破城,敢是不想要城中金珠宝贝了么?”
二杆眼睛瞪着,心里糊涂成一滩了,“这老半天都在想这怎么和吴玉打擂台,倒把这茬子给忘记了!”一边埋怨这胡文书瞎出主意,一边却心急的毫无办法,“兄弟可是给我带来好法儿的?”
“哥哥这说道点子上了。说实在话,我这二百多人马,放在你这千把人里,就撒个葱花也见不到绿。若没有好主意,我半夜巴巴赶来凑的什么热闹?”贺毕笑着端了碗,筛了酒,双手捧到二杆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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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陉城下攻击受阻,赵东岭的援军又强攻不止,到底是先打援还是先攻城?吴玉冷着脸,心里却拧了个疙瘩。
根据地东南向真定府的官军虽然已经被义军压缩在府治周围,依然势大,急切难下。而东边州府又基本上是一马平川之地,无有高山密林可供义军周旋,所以苏瑛经过几个月来的深思熟虑,最终定下决心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一定要拿下井陉县城!
依照常理,“攻其所必救而歼其救者。”只要消灭了或者击退援军,被围之城自然应手而下。可井陉地理特殊,乃是扼守西向河东的门户孔道,使若不及时攻取,官军自河东接应而来,则根据地的生门立时握于敌手。
吴玉聪明过人,苏瑛有这样的心思也并非一日,他岂能不知?所以他才派遣贺毕几次到抱犊寨找曹林撞木钟,请命主攻井陉。但是一则吴玉所部虽然训练有素,但毕竟人少,难以攻克坚城;二则吴玉杀伐之气太盛,苏瑛又恐怕他破城之后不能善待百姓,这对于义军的声威很是不利。
左右权衡利弊之后,苏瑛决定还是让吴玉所部攻取宝丰监、国利监这样比较易于攻取的目标,同时居中指挥,调度一应人马。
“打了胜仗,大郎反而不高兴了?”贺毕早脱了袍服,葛布芒鞋,只穿了个大裤衩,靠着懒凳,笑着看着衙门外面乱哄哄人来人往的搬运缴获的物资。
虽然是夜里,夏天还是闷的人发慌,吴玉却袍服靴带周身齐楚,一丝不苟,怔在门首,过了一会儿才说道:“此战教导授我全权,可至今井陉未下,还险险于拿二杆子火并一场,赵东岭上折国良想必支撑的也非常艰苦。两处战事未决,倒叫吴玉好生为难了!。。。。。”
“说起那个二杆子,我倒和他相识。他这人粗面粗心的,可有时候也爱耍个笨心眼,却常常是偷鸡不成蚀把米。此番他和大郎生分,必然是又人背后搞鬼。”贺毕嘴里叼着块点心,一伸手又从桌案上取下了笔砚,一边磨墨,一边笑道。
“二十几年的兄弟了,你一撅腚,我就知道你要拉什么屎,。。。。。”吴玉叹了口气,转过身来,却还是队刚才因为口出脏字有些懊恼,“说吧,你又有什么妖蛾子?”
“呵呵”,贺毕笑的是那么奸诈,“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大郎也!我这次也不要你金银珠玉,只消半营人马、一纸文书,天亮之前,若不能让大郎早奏肤功,我这肩膀上的八斤半任凭你砍了去!”
吴玉用一种特变爱惜而又慎重的目光盯着贺毕,“我知道你于那个二杆子有些交情,可兹事体大,干系到义军生死存亡,断不可儿戏!”
“情愿立下军令状!”贺毕依旧笑的那么胸有成竹,援笔一挥,“大郎看我军令状文采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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