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蝴蝶 第一百二十一章 闸门(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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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有确信,不自欺;他们在前仆后继的战斗,不过一面总在被摧残,被抹杀,消灭于黑暗中,不能为大家所知道罢了。
----鲁迅《中国人失掉自信力了吗?》
安静,安静。。。。。
这个世界仿佛已经到了尽头,褚金伟甚至可以听见正午炽热的阳光发出的低沉而又尖利的啸声!。。。。。。
一开始的时候,金伟迷离中仿佛又听见了那些学员们用那些不着边际的俏皮话和他说笑着,他笑的那么欣慰却又谦虚,回答道:“莫让教谕听了去,少不得又是一顿板子。。。。”
渐渐的,不知不觉的,所有的人都开始消失了,直到这里,金伟才觉得有些更重要的事情要顾虑。。。。。
忽然,他感觉到心脏被一只铁手死死的掐住了,浑身的血液一瞬间都涌上了头部,耳朵里嗡嗡响个不停,如同一万架马车同时驶过。接着,那只可恶的手使劲的摇晃着他的身体,撕开他的胸口,剥开他的心脏,要吸光他的鲜血!
金伟并没有冥顽不化到对于死亡也绝不关心,他本能的一阵颤抖,他的手脚不听话的拍击、搅动起来了!又猛然的轰隆一声,然后什么东西都变的模糊了。。。。。
阳光已经被剪辑成一块一块的了,一片白茫茫的浮云慢慢的涌到了他的跟前,拥抱着他,用最后一层阴郁而紧密的帷幕把他团团围住,把一切都盖住了。。。。。。
金伟眼睛里那支生命的火炬的光芒就要熄灭了。。。。。。。
。。。。。。
激战又开始了。
义勇社的汉子和随军武学的后生们或五人一组,或十人一群,穿行在茂盛的林木和草丛之中,散布在官军进攻队形的各个波次之间,这里放几只羽箭,那里又悄无声息的砍倒几个官军士卒,然后怪叫连声的跑开去了。
进攻的官军一时被打蒙了头,满山都是怪影连连,人相喧嚷的,远远的看见几个黑瘦的身影一晃而过,跑过去的时候,却连半个鬼影也没见着。心里正纳闷,却又听见那边自己的袍泽哭爹叫娘的嚎开了。。。。。。。
当然官军也有得意的时候,有几群义军不当心被围住了,他们却是几个人背靠背的排成一个圆圈,就像山里的野猪遇见狼群一样自卫着!周围的官军立刻赶了过来,形成了一个更大的圆圈,不停的压缩着包围着的小圆圈。
于是,武器不停的砍斫起来了,枪在扎、剑在刺、刀在砍,包围圈中的人们纷纷倒地,却没有一个举手投降的!他们都默默的、阴郁的、庄严而勇猛的战死了。
生不受囹圄之辱!
这种没头没脑的袭击终于让官军进攻的队形渐渐的失去了原有的秩序。赵东岭的后山上,这一群,那一群的人们就象老鹰捉小鸡一样,在无数的树木掩映中散落的到处都是。
然而一个不争的事实却是,进攻的官军五、六倍于守卫的义军,况且义军中大多数是训练未熟的义勇社淳朴的农人汉子。
吼声、白刃、奔腾的鲜血和生命!战斗到了这个时候,已经没有什么是可怕的,义勇社的汉子和随军武学的后生们奔跑着、呐喊着、厮杀着、直到他们的眼中全都是官军的影子的时候,又纷纷跌倒着。。。。。。。,却如同一条毒蛇一般死死的把进攻后山的官军纠缠不息!
鲜血和生命换来的是时间,山梁上陡然响起了铜号刺耳的响声!
那血红的旗帜和喇叭的尖啸迎风飘荡,预备队从山坡上猛冲而下!呐喊的火焰象一串无休无止的鞭炮炸响在半空!
攻击了一个上午又被袭扰了半天的官军终于崩溃了,泥石流一样顺着山坡急速而下!再也没有人敢回头朝山上望上一眼了。
他们并不知道,守卫后山的援军只有一百多人。。。。。。。。
冲击!冲击!再冲击!狂飙的人流夹杂着翻滚的泥土和碎石荡涤着整个山岭!他们消失在卷地的烟雾中,他们出现在山谷的山道中,他们由上而下,散乱但却勇猛!
人类一切丰富和美好的语言在这里顿时变成了一个怪物,所有的喉咙爆发出的只有一个字:“杀!!!”
折国良透过漫山的烟尘的间隙,看到了那些甚至连像样的兵器都不层配发的义勇社的汉子一直杀过郑鑫阵亡的小山包,一直杀到了河岸边上,官军的身影就像不久前刚刚收割过的麦子,不停的倒在他们的身后。
国良的脸上有一种说不出的神思,一边是胜利的兴奋,一边又是无法猜透的尴尬,还有一种急切的担心。“快鸣金!快鸣金!”他知道这段时间已经足够让官军把“寒鸦投林”箭再一次装填完毕了。
郑鑫和他的学员第二分队队走了,那么仓促,又那么无奈。国良很是懊悔,他再也不能失去任何一个学员了!
战败者的呻吟声充斥着河滩,又很快的消失了下去。当最后一个官军士卒疯了一般竟然在这个时候吹奏起他一直别在腰里的笛子,刚抬头向上一望,一个满脸都是岁月雕凿着的痕迹的农人汉子一扁担砸碎了他的脑壳,“别看今日闹的欢,小心将来拉清单!”
看着士卒们扶着战伤的同伴抬着战死的兄弟还在河滩上磨磨蹭蹭的走,国良心里一阵刺痛,眼一闭,口中喃喃道:“完了!完了!”
正午的太阳还是那么酷热难挡,并没有被官军被“寒鸦投林”箭阴沉而尖利的阴云遮挡住。相反,河对岸的官军阵地上又然起了一片新的火焰,顷刻间,八台“寒鸦投林”弩噼啪乱响,羽箭和弓弦四处横飞!
“休走了流贼的细作!”官军的警戒阵地上,一阵乱哄哄的骚动,三个高低不等的身影顺着河岸的草丛“呼啦啦的”的玩命的奔跑,身后是百十个挚刀拔剑的追兵。不一会,三个身影先后跳进了绵河湍急和流水中了,追兵在水便徘徊了一阵,骂骂咧咧的射了几支羽箭,终于蔫头耷拉脑的泱泱走了。
“报!!”一个小卒快的如同山间的猴子,只一会便跑到了国良的身边,“禀教谕,我部此番冲击,一共杀伤官军一百五十一人!。。。。。”小卒哏了一口气,“自伤二十三人!另外。。。。。”
“什么?”国良把思绪硬生生的拉回了战场,“莫非官军另有动作?”
“正是!”小卒一叉手,语调便的明显的低沉起来了,“五里以外的暗探回报,从南径到康庄的路上尘土飞扬,官军似有援军,人数不下一千余!。。。。。。。”
安静,安静,这个时候只有赵东岭上熏人的热风和国良脑筋里冷冰冰的惊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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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靠近河岸,河水越浑浊,绿油油的水藻像一条油腻的带子,狭长而又墨绿,发出些微腥的味儿。
王锁柱几乎已经精疲力竭了,他的一直耳朵破裂了,浑身的的伤口被河水刺的又痒又疼,脑袋里却还是嗡嗡的震响着郑鑫临终说的话:“在我眼里你还只是半个兵。你虽也是见过些阵仗,可都是有旁人替你拿主意的时候。真正的兵士,要主宰自己的战场。。。。。。”
锁柱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答的,或者,根本就没有回答。
其实锁柱身上的许多伤口并不是战伤,多半是他隅隅独行在通往赵东岭主峰是被山间的乱世划伤的。他不知道,为什么郑鑫要怎么看待他?为什么麦收的时候和苏瑛的一番田间谈话后自己的脑袋里凭空多了很多很多以前想也没有想过的问题?又为什么苏瑛要打发自己到这随军武学里来?为什么自己第一次独自指挥一场演习就大败而归?。。。。。。。

锁柱是个乖孩子。自打记事起,他就没有让爹爹操心过,或者是因为他根本就没有操心的机会。
十一、二岁开始,他就和父亲一道起早贪黑,日复一日的撅着腚伺候着赁了来的几顷薄田。所有田间的手艺全都是由父亲手把手传授的,而所有作为一个佃户应当时刻恪守的“道德”都是由田东刘老太爷传授的。
家里的粮食并不多,饿的时候,邻里街坊们都会相互帮衬着周济一些,或者是麦麸、黑豆或者是树皮、草根。略大一点的时候,锁柱也会随着家乡那群一起玩尿泥长大的孩子一起去爬树掏鸟蛋,下水摸鱼虾,上山采野菜,田垄里面偷黄瓜。
每年向田主交粮食的时候,锁柱都会看见父亲热巴巴的眼神怯生生的看着收粮的庄丁,挥舞着颤抖的手胆怯却又心急的说道:“大老爷啊,莫再踢了!。。。。。”,然后就被庄丁毫不犹豫的一脚踹开,“死棺材瓤子,起开!”
后来,锁柱知道那叫“踢斛”。本来收粮用的槲就比官槲大了许多,本来里的麦子要堆成尖儿,还要抓上一把,直到麦子不再往下溜了,再不能往上加了,才算—槲,可这一踢,又要多交三两升了。
再后来,锁柱知道的更多了。按规定,交粮可以交麦子,也可以交银子。毫无疑问,父亲只能选择后者。可是交的粮食不论你晒的多干,扬的多净,照例总归要打折扣,一石粮食挑了去,只能算五斗四升,最多也不过算六斗,叫做“浮收”。
还有更多更多的“贴米”钱,“折变钱”,“水足费”,名义上是交一石钱粮,实际上总得交上两石五六斗!
丰年一亩好地最多能打三四石米,歉年孬地每亩能收一石的就算很不错的了。锁柱那里租田的规矩,粮食与田东按四六或三七分成:田东拿六七成,佃户拿三四成;也有定“死租”的,不论年成好坏,一亩地的租谷定为一石到一石五斗。不过粮绅收租用的斗,比市面上用的要大得多,要用一石二三斗甚至一石四五斗才能装满租斛的一石。对交不出租的佃户,田东可以勾结官府送进衙门里去打板子。有势力的豪绅还私设公堂,打起板子来一板见血,年成不好,卖儿卖女交田租的,可不是一家两家呀!
“为什么我们自己种的田,收的粮,自己却吃不饱?”锁柱第一个问题就是由饥肠辘辘的肚子提出的。
父亲没有回答,眼里汪着泪,长满老茧的手轻轻的抚摸着锁柱的脑袋,没奈何的叹声到:“人的命,天注定,。。。。。。。。。。。。。下辈子投胎到富贵人家吧。。。。。。。。。”
“无君子,莫治野人;无野人,莫养君子。”刘老太爷用牙签剔着油光闪烁的大嘴,漫不经心的敷衍道:“这都是孔孟先贤说的万古不变的至理名言,你小娃子以后就知道了。。。”接着“呸”了一声,从嘴里又吐出块油汪汪的肥肉。。。。。。
“野人”所要遵循的“道德”就是“所有的义务都应当承受,但却没有一丝权利”。锁柱饥饿、贫穷,但却没有反抗的意识,事实上,充满那个小脑瓜的是父亲安慰的话语:“下辈子投胎到富贵人家。。。。。。”
可肚皮不会思想,它只能感觉到饥饿。那年刚到年关,依例又是田东和佃户们定下新年田租份额的日子。刘老太爷要加一层的租,说是:“官司衙门又派了‘支移钱’。(粮食的运输路费)还好官家开了天恩,立了规矩,规定支移距离不得超过三百里。你们都是佃田种地的客户,不要缴纳捐税,我是主户,朝廷的钱粮还不是着落在我们身上么?”
这样重的钱粮,名义上是由业主交纳。九九归元,落叶归根,说一千,道一万,这笔钱还是要佃户出。这就叫作“羊毛出在羊身上”:官府怎样加赋税,乡绅就怎样加租谷,只能多收,绝不会少要。
这个年关本来就紧巴巴的眼看着过不去了,父亲不过稍微折辩了几句,就被刘老太爷开了差,夺了佃。
“好吧,即便是野人,可野人也要活命啊?官府里在逼我们往死路上走,我们呢,偏要活!这就叫官逼民反,逼上梁山!”
父亲的遭遇在街坊邻居那里得到了很大的反应,一个串两个,两个串四个,越来越多的乡亲都聚集在一起了,讨论的越来越激烈了。过不多是,一个环眼虬髯的大汉揎臂大喊:“坐在家里等着胥吏上门催粮,只有等死!刘太爷家里里那几个人也就奈何咱们不得。大家商量好了,分头去走家串户联络人。全镇的穷哥儿们抱成团儿,大家一起齐心抗粮抗税!”
一夜之间,乡亲们拢共聚了二三百人,由那个环眼虬髯的大汉领头,借“报荒”为名,冲进了刘老太爷的家里。
可刘老太爷是个老奸巨滑的人精子,诡计多端。一面派了几个蔑片相公出来敷衍局面,要那大汉进内室去商量;一面却暗地里叫家丁去把官兵引来,把乡亲们团团围住了一通砍杀。乡亲们死的死,伤的伤,剩下一些人逃了出来。
那大汉端的好手段!虽然被刘老太爷骗进了内室,又被官军数重包围,却硬是仗着手中三尺铁锏把刘老太爷一家都杀光了!又领着剩余的乡亲们连夜奔逃五十多里地,黑夜里官兵怕我们有埋伏,不敢来追,这才扎下了根。都知道水泊梁山里宋江头领兵多将广,官军几次进剿都为得逞,乡亲们一合计,现在只有投靠宋江才是出路。可是一百来口男女老少,吃喝拉撒全无着落,几百里路如何赶的过去?!
从此,乡亲们为了凑盘缠,在那个环眼虬髯的大汉带领下,便过起了占山为王,打家劫舍的日子。
直到有一天,山脚下来了一个面皮白净、腰跨利刃的年轻书生,二当家的领着二三十个兄弟战他不过,环眼虬髯的大汉不肯认输,要和他决一高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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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怎么没了么?刚才还活蹦乱跳的人儿啊,怎么说没就没了?!”洪大有不相信郑鑫的那一队已经全军覆没了,四处发疯似的拨拉着身边的草丛,仿佛已经逝去的人们还在和他开玩笑,一定还躲藏在赵东岭的杂草乱树中间。
“没了就是没了,”胡行克嘴角露出一中难以克制的悲伤,眼圈不禁红彤彤的,对着大有喉道:“当兵吃粮,打仗哪有不死人的!该干什么干什么?你嚎的什么丧?!”
“。。。。。。。。。。,现在咱们爷们该干什么呢?!”洪大有愤愤的掉过头,睁眼直愣愣的看着这个寻常最是吊儿郎当的汉子。
“我那船里还有些‘震天雷”,不能白瞎了!”行克在一瞬间就接替了原本是郑鑫的职位,表现的异常冷静和沉着,“再求折教谕给几个兄弟,咱们去报仇!”
“折教谕不会发兵了,。。。。。。。。。”一个黑影带着些无奈失望的喘息,一头撞进了大有和行克窃窃私议中。
“锁柱!”
“真正的兵士,要主宰自己的战场”。。。。。。。。。。。锁柱仿佛一霎那体会到了郑鑫这就话的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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