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蝴蝶 第四十六章 钓铒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将欲取之,必先与之。”——
老子。
晨光刚刚在真定府大街小巷里闪动的时候,巷陌里已传来了铁牌子的敲打声了。
来自寺院的行者、头陀,一手执铁牌子,一手用器具敲打着,沿门高叫着“普度众生救苦难诸佛菩萨”之类的佛家用语,同时,以他们平日练就的念佛的嗓音,大声地向坊里深处报告着现在的时辰……
起初,报晓的本意是教人省睡,起来勿失时机念佛。这样,行者、头陀们在日间或当月,过节时便可以上门要相应的报偿了:施主将斋饭、斋衬钱赐予他们。由于行者、头陀所具有的唤醒痴迷的本色,加之他们每日恪守时间准确无误,日子一久,行者、头陀便成了职业的报晓者了。
象往常一样,“晨喜”楼的小伙计许春牛打着哈欠,揉着睡意朦胧、惺忪的眼睛,把店门后的顶腰杠撤下。刚打开店门,就有一个客人迈步进了茶酒店。
“客官,吃茶还是吃酒?若是吃茶,小的店常年备有金云茶、香林茶、白云茶、龙井茶;若是要吃酒,小店有玉练槌、思堂春、皇都春、中和堂、珍珠泉、有美堂、雪腴、太常、和酒、夹和、步司小槽、……”许春牛一边胡乱把客人让进了大堂,一边机械的背着这些早已背诵滚瓜滥熟的名目。
宋代城市的酒楼已不是孤单的几个,而是一片片地形成了一个新兴的行业,大酒楼就像母亲似的,又派生出许多小酒店,它们之间互相映照,互相补充,小酒店如众星拱月烘托着大酒楼,大酒楼自身无法实现的一些举措,又依靠着小酒店的灵活去实现。
这些小的酒店,面食店唤“分茶店”,中小酒店唤“分茶酒店”,却和喝茶关系不大。“晨喜”楼说是分茶酒店,实际它并不卖茶,以卖酒为主,兼营添饭配菜。而之所以被冠以“茶”字,就是因为茶肆是相对于酒楼的另一大类在宋代城市中最为普遍的饮食店,易为广大市民接受。这些小的酒店承担了大酒楼不愿和不能承担的经营项目,使整个酒楼行业结构更为合理;另外,无论王公贵族、官宦子弟或者是贩夫走卒,都并非来专门喝茶,人们首先将茶肆交流感情之地和传递信息的中转之所。
谁知道那客人却没有半点吩咐,只是在大堂之上找了张桌子坐下,呵呵的看着春牛,春牛使劲揉了揉眼睛,方才看清了来客。
“宋掌柜的!”春牛高兴的叫道,“您玉趾难踏贱地,如何这些时日也不曾来过?昨夜灯花报喜,不想今日贵客来临!快楼上雅座请!”春牛顿时把一身的困倦扔到了九宵云外。
“猴崽子,不过一个月不见,越发的嘴滑了。”那客人笑骂道,“你店里那坛子‘太百醉’可是没有卖与别人?快于我拿来,一路上好几天不曾吃酒,今日可以一醉了。”说着上了楼梯。
“不瞒您说,前几日知府衙门里的几位‘二爷’(注一)打伙许了五十两银子,要买这坛‘太百醉’。小的高低不让,虽惹的几位‘二爷’不快活,吃了几记耳光,却也要留与您老受用。”春牛一边跟着这位客人身侧,一边笑呵呵的随声附和。
“只怕是别人出的价钱不满你的心思吧。”那客人哈哈一笑,也不管春牛尴尬的笑着,只顾往前走。
那客人上了楼上,要了个单间雅座,凭窗四望。这里地界虽然不如一些大的酒楼开阔,却刚好坐落在真定知府衙门的左近,从楼上望斜处看,正好看见真定知府衙门朱漆的大门和申明旌善亭。往左右看,却是阴阳学(注二)、医学(注三)、茶馆、药铺、酒家林林总总的开了一条街。那客人不住点头:“果然是个好地方。这秦梧也算是用了心思的。”\r
刚想到这里,门帘挑起,从屏风外面走进一人,头戴四方巾,身上一袭青丝长衫,丝袜净鞋,却生的一脸的麻子,疙疙瘩瘩的。
“宋掌柜!久未仰听贵音,别来无恙乎?”来人就是本店的掌柜秦梧。
南处的细作一般分为三类。第一类属于正规的义军建制,这类细作数量虽少,但由于是细心选拔又经过加强培训的,所以手段最是高明,往往被派遣到最紧要的去处办差;第二类是和义军有比较深的瓜葛的外围组织,这类细作大多数是义军以收买、要挟为手段而吸引进来的,他们一般在当地有很深厚的生活背景,一般都执行一地一县的坐探任务,也经常为过往的其他义军人员提供住宿和掩护;第三类就是收买的衙门里面的执事人等,主要是利用他们窃取重要的经济、军事、政治情报。
这位宋掌柜就是第一类人员,其实他本名唤做王道明,也是随苏瑛在济南府起事的老人了,凌青让他负责管理在真定府附近郡县的坐探。而这个“晨喜”楼的秦梧掌柜的,原是本地的泼皮破落户,平日里喜好弄棍刺枪的,也胡乱做些诗词歌赋,专门在茶坊酒肆见混迹。两年前,他问街坊亲族借了些本钱,往京东勾当生意,却在赌坊输了个干净,走投无路时,便也混进了义军中间。刚巧,凌青要寻找一个真定的坐探,因他是本地人,熟知当地的情况,便拨了些本钱,让他立起了门户。

“秦掌柜,一月不见,你生意越发的红火了!”王道明笑呵呵的拱手相让。春牛忙不迭的上了好茶,却不去门口,只在楼梯口站着,一边望风,一边招呼客人。
“哪里,哪里,小买卖,还望宋掌柜的日后多多照应。”秦梧又客套了一阵,看看左右无人,回身把屏风拉好,小声问道:“宋掌柜今日亲来,有何紧要的话说?”
“方公子上回所问的那幅画可是弄到了?”王道明一边吃茶,一边漫不经心的问到。“方公子”就是苏瑛的代号,而“那幅画”自然指的是真定知府制定的围剿义军的作战计划。
秦梧疵牙一笑,说道:“不瞒宋掌柜的,日前已和知府相公的几个‘值堂’(注四)、‘书禀’(注五)搭上了。只是那几位‘二爷’要的孝敬不少,又吱吱吾吾的不爽利。我怕他们拿了钱财,却做不好活计。因此用一个物件钓住了他,不怕他们不给消息。”
“哦?”王道明一楞,把茶盏放下了,也不知道这秦梧使的是什么手段。
“宋掌柜有所不知”,秦梧见王道明感兴趣了,心里得意,又说道:“那知府相公府中有个书禀,最是好酒。方公子前此发来的‘太白醉’香醇异常,经口不散,在此间已经早有闻名,又因数量十分稀少,故此市价极高,二十两足银一斤也有人要!我这店里,常年备了一些,那书禀吃的口滑,只是要吃,我却说只有最后一坛了,高低不卖。那书禀是个十足的酒鬼,见了好酒,便是亲生的爹娘老子也肯卖,还怕他不用那幅‘画’来换?”
王道明又是一棱,接着哈哈一笑,手捻须髯,小声说道:“若是成事,你当首功!方公子向来赏罚分明,你的好处自然少不了。”
“多谢宋掌柜的成全。”秦梧笑的脸上乐开了花。
“太白醉”就是苏瑛第二次用续渣法酿造的烧酒。这种酒才是真正的蒸馏酒,比以往的“真定白”酒精度还要高,大约在三、四十度左右。因为苏瑛用了后世类似汾酒的酿造工艺,此种烧酒果然是味美爽口,酒香浓郁,经口不散,惹得真定府左近的酒徒趋之若骛。又因为工艺繁复,别家无法仿制,产量却比较少,因此越发的价格昂贵。
“哪里有你这般做买卖的!”楼下传来了一声男不男女不女的尖酸叫声,“秦麻子越发发迹了,竟然如此慢客!”
“刘大官人,您别介意。几日没来,如何这般火气?小的给您上壶好茶,您消消火气,再好吃酒。”春牛一边赔笑,一边忙着把客人让进大堂。
“如何不肯让我上楼上雅座!你这厮平日里也是乖巧,如何今日这般势利!须是看我付不起酒钱么?”
“官人误会了。”春牛依旧笑脸相向,“小的如何敢怠慢了刘大官人,须是眼睛长在了**里,吃屎迷了眼?只因今日我家掌柜的来了一房亲戚,十数年不曾相见,正在楼上攀谈。若是刘大官人上去,我家掌柜的不免左右侍侯,难不成还误了亲戚叙旧?也不是官人的德行。官人且稍些片刻,吃些茶,醒醒酒,一发必定是掌柜的亲自斟酒相陪。”
那为刘大官人脸上还带着昨夜的酒劲,加上起的早,多少有些迷糊。方才见春牛挡在楼梯口不让上,一时的不忿,才发的劲。他见春牛卑言恭词的,又上了好茶,才怏怏坐下。
“呦!刘大官人两日不见,如何这般火气?必是春牛不晓事,得罪了官人,秦梧这厢赔礼了!”秦梧听见了楼下的喧闹,忙出了雅座,下了楼梯,一见是刘书禀,连忙笑脸相迎。
“恁话也别说了,那幅‘画’我与你带来了!”刘书禀把手中一幅卷轴往桌上一推,没好气的说,“你那坛子‘太白醉’须是抵赖不了的。”
注一:二爷是民间的说法。这类人员既不是官员,也不是属员,而是官老爷身边的“自家人”,和官老爷是主仆性质,却常常把持着衙门里最紧要的部门。
注二:阴阳学是主管天文星象和时令气候的专门机构,州署阴阳学的负责人称为阴阳典术,县署阴阳学的负责人称为阴阳学训术。阴阳学的官方职能很多,比如进行行年或者灾情预报,在官方祭祀活动中提供技术服务,编定本地气象观察资料以上报上级衙门等等。
注三:医学是州县医药行政管理机构兼机关医院,州署医学的负责人称为典科,县署医学的负责人称为训科。一方面受理医药行政事务,并为州县官吏提供公费医疗,一方面也为百姓看病。
注四:值堂就是官员升堂时候身边一左一右站立的书办,这类人专门替官员把各种繁杂的案件搞熟,以备官员随时查问,也好利用职权赚些外快。
注五:书禀就是衙门里的抄写员,一应告示、书信、礼单、公文之类的都需要经过他的手用标准的小楷抄写。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