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蝴蝶 第七十六章 说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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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纯粹的光明里或纯粹的黑暗里是一样的,什么也看不清楚。
-----黑格尔《逻辑学》
“这酒不吃也罢。”关七摆摆手,闪亮而深陷的黑眼睛里透出了些许疲乏,在盛夏时节里通过陡峭的山道爬上天井沟的顶峰毕竟不是一件让人愉快的事情。
“哥哥,”杜二杆把酒碗轻轻的放在了关七面,“教导之事我已尽知了。” 杜二杆象木雕泥塑一样的站着,焦灼的眼光中被推移不动的心中的重量绞出了一滴眼泪。
满山的岩石和古树逶迤向南,一层层的连绵不绝,档住背面山风的就是这座“绝龙岭”。
杜二杆这段时间非常注意打扮自己,有事没事的时候总是把自己打扮的整整齐齐的。他经常穿着件簇新的绣花绸衫,光鲜闪亮,腰里总是玎玲当啷的佩带着些他自己也说不出名堂的金器、玉器。相比之下,关七一身素色布衫,满是汗渍、黏土灰尘斑斑点点,多少有些失魂落魄。
杜二杆如今肥的流油,这几个月来,凭借着“北部安抚使”的名头和义军连战连捷的声威,收编的附近百里以内的诸多杆子,人马从八百多人一下子膨胀到了三千多。杜二杆高兴的同时,也暗自发愁。自己原本不过是个砍山的樵夫,从没有进过学堂的门,那些写在书上的、挂在堂上的大字,是他们认得自己,自己却不认得他们,一下子管理那么多的人马,杜二杆开始觉得自己的脑袋不够用的了。
虽然不是兴**的正式编制,杜二杆也仿效着苏瑛的作法,按照伍、两、卒、营的顺序,设置了各级编制,有的头目是让归附的杆子头目充当的,有的却也是安插了他自己的亲信。
可是说道军法,杜二杆的脑子里就仿佛钻进了一百只苍蝇,乱做一团。若是按照兴**的军法制度,他手下的人马至少能杀一半,哪个杆子不是贪图自己快活,胡作非为?若是放任自流,这起子没王蜂又时时祸害乡里。就是在自己的山寨里,透奸耍猾、玩忽公事、吃酒闹事的也是天天都有。
中国的农民不仅是最勤劳的同时也是最有智慧的,至少有着农民似的狡猾。杜二杆制作的一批腰牌,分做几拨,发放到各级头目手中,其上刻着“一、三、五、七、九”和“二、四、六、八、十”。只有正当时日值班的寨丁才能佩带这些腰牌,若是查到了没有腰牌或者是腰牌上刻着的字不当时日的,一律拿了关两天禁闭,毕竟十个数目字还是有不少人认得的。
可是兴**推行的“减租减息”政策杜二杆就无法执行了,因为涉的关系太广了。十以内的数目,杜二杆搬着手指头和脚指头还能认得,可是超过了这些界限,杜二杆就傻眼了。
就当杜二杆一筹莫展的时候,杨进适时的出现了。
杨进的精细简直可以和柳五相比,除了他不会打算盘以外。打粮、催款等等几件事情做下来,杜二杆已经对他另眼相看了。杜二杆本是大老粗一个,平素也不曾享受过什么,自做了寨主以后,不过是每日胡吃海喝的,要不就耍两躺刀,或者干脆脱光了上衣下场和手下的小寨丁相扑为戏。杨进隔三差五的从山下村镇中带来些唱“荒鼓板”的艺人来取悦杜二杆,又不知道从那里弄来的厨子做的百味羹、千里羊、三色水晶丝和水龙白鱼让杜二杆吃的舌头差点掉出来。尤其是杨进最近又寻到了一个会耍把戏的行家,“蜡(鹊)舞斋郎”、“鹌鹑弩”以及“老鸦下棋”耍的那叫个神。
“斋郎”是一种面具,喜鹊听那人的指使,带着“斋郎”翩翩起舞;鹌鹑生性好斗,被艺人训练的直做剑拔弩张的样子;乌鸦则衔着或黑或白的棋子,井井有条的投落到棋盘之上。
杜二杆几辈子受穷,哪里见过这些?小酒喝着、小菜吃着、小把戏看着,杜二杆渐渐的离不开杨进了。
柳五有一点不如杨进,他没有杨进那样心狠。杜二杆为军纪犯愁的时候,杨进自动请命。杨进把杜二杆的军令名人传令到各级头目中,限期十日整改,然后又以特使的名义巡视各处,一夜之间斩了一百三十八颗血泠泠的人头。自此山寨之中,但有闻“杨进”之名者,如同半夜闻鬼!
这么一个既衷心又精明强干还会巴结上司的部属到哪里去找?杜二杆慢慢的放心了,索性把寻常的山寨事物一股脑都交于杨进打理。
“我有今日,都是教导所赐,小弟并非草木,岂能做那朝三暮四的下作勾当?!” 杜二杆的手不着边际的挥了挥,接着心跳开始加速了,他的眼睛露出些渴望的光彩,可是嘴角的皱纹却折叠起一些懊悔和不屑。
他杜二杆也不是甘居人下的,这几个月山寨力量的壮大使他的心也更着大了起来。尤其是当苏瑛遇险的消息传来以后,杜二杆就像是一个客栈老板看到了掉在客房里的一包银子一般坐立不安。
他想到了乘机摆脱义军,另立炉灶,凭借他手下的人马和天井沟的险要,就算是义军前来征讨,也一时拿他毫无办法;有一次,他甚至想到了乘义军群龙无首之际一举拿下抱犊寨,除掉韩猛和曹林,收服关七等人,然后自立为王!

然后杜二杆作了一个恶梦。那是在一个很怪异、很阴森的地方,是深谷的一处树林,再不就是在一个山洞里,或者是一个高山上的峡谷中。那儿有一条路,一直通出去,起初看上去是一条很好的路。可是自己沿着这条路越往里走,道路也就越狭窄,天色越阴暗,渐渐的脚下的路消失了。当自己回头想看看来时的路,挡在身后出现了一个毒蛇。
一条巨莽,狰狞的脑袋中一吐一缩的血红的舌叉,玛瑙一样腥红的眼睛,身子至少有二十丈长的巨莽!
杜二杆跳了起来,返身便走,前边又出现了一只奇怪的动物:长长的犄角、高大强壮的身体像着了火一样通红!山间的高大的古树在它的蹄子下面,如同青草一般被肆意践踏着。
杜二杆两眼发黑,嗓子发干,脑袋嗡的一样,身体如同悬浮在空中,-------一声惊叫把梦境拉回到了现实,杜二杆自从那个晚上以后,再也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
“兄弟如此情谊深厚,洒家稍觉欣慰。”关七眯缝着眼睛,杜二杆的背影却在他的眼中放大了好几倍,几乎每个细节都被关七注意着。
“小弟虽不知诗书,但也曾闻春秋大义,似那等乱臣贼子之举,小弟断不能为。” 杜二杆的眼睛垂了下来,他一直把那场梦境看成了上天给他的警告。他也知道,在义军军威正盛的时候,就算自己挺而走险,也未必能成功。若是胜了,倒还好说,若是败了,自己这“辜恩忘义、翻覆无常”的骂名就要背一辈子的。
“纵然兄弟有心如此,情谊可嘉。然山寨龙蛇混杂,必有宵小之辈,阳奉阴违、暗自勾串,得闻教导遇险,必然图穷匕现!”
“是那个鸟厮敢如此大胆!” 杜二杆忽然抖动了起来,“腾”地一身抓住了腰刀,“老子宰了他!”
一个权力所有者最忌讳的就是卧榻之侧,有人暗中觊觎,土地爷也有三分泥性,何况是一寨之主?
“洒家怕是不等五弟下手,早有利刃试于五弟之头也。” 关七冷哼了一声,走过几步,凑到杜二杆身边,“何况五弟之刀已数月未磨了。”
杜二杆眼睛轻微的颤抖着、火怒却在潮润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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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寨主今日又要大宴?”杨进麻利的把一颗葡萄丢进了嘴里,狡黠的眉毛上下跳动着。
“是”报事的小卒低声说道,头也没敢抬,“杜寨主吩咐今夜宴会需山寨卒副以上所有大小头领一并到场,不许推迟。”
“噢?””杨进停止的咀嚼,楞了一下,“杜寨主可说是何事,为何要所有头领俱都到场?”
“杜寨主只说前番山寨事务繁忙,兄弟们多有劳累。今夜特设盛宴,以犒劳兄弟们的劳苦。”
“杜寨主今日气色如何啊?” 杨进又柔声问道。
“回副寨主,杜寨主这几日稍显烦闷,今日却也如寻常一般。”
“哦,今日杜寨主可曾去过何处?”
“一直在内宅内吃酒观剧。只是近晚时分,去了山顶一趟,说是松散松散筋骨。”
“哦,你去吧。”杨进面无表情的挥了挥手,端起了个高脚的酒杯。
报事的小卒起身,叉了一礼,转身走了。
“莫非这楞杆子对我等之事有所察觉?” 杨进短小而粗糙的手指抚弄着胡子,一种察觉不到的冷漠悄然的落在了他的唇边。
“哥哥多心了。”身边坐着另外一位山寨的头目把衣裳畅开了,露出浓密的胸毛,活脱脱一个杀猪的屠户,“那楞杆子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也过惯了,今日不过是场面大些,能有什么心机?”
“今日山道上可看得什么生人么?” 杨进瞥了那屠户一样的头目一眼,又问到。
“回哥哥,三叠‘升官道’上都加了双岗,今日除了应差办事的以外,并无生人面孔。”旁边又一个矮小的头目回答到,他头上顶着的那个镶着豹皮的铜盔把他的脸都给全遮住了。
“那‘桃花道’呢?” 杨进又追问了一句。
“哦。。。。。。‘桃花道’山势险峻,有是大暑日的,寻常人哪能自讨苦吃?”矮小的头目沉吟了一下,连忙答道。
“若不是寻常人物呢?” 杨进的脸上开始一阴一晴的,眉毛渐渐的锁在一起。
“哥哥是说那楞杆子今夜要动手?” 一个瘦长的头目阴沉着脸,腰甲上插着柄双折链子枪,他刚才一直没有做声。
“不。。。。” 杨进缓缓吐了口气,他也拿不准杜二杆是什么主意,“抑或是试探我等?”
“依我看,一不做,二不休。索性乘今夜大宴,哥哥摔杯为号,就把那楞杆子做了!” 那屠户一样的头目忽然从座中站起来了,大大咧咧的嚷道。
“不可造次。”杨进很不耐烦的盯了他一眼,“事起仓促,天色又晚了,就是要举事,我等也预备不周。可即刻周知众兄弟预备,还要先去赴宴,相机行事。”
“是”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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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的阴霾一步步逼近了,浓重的黑色仿佛是从高处流淌下来一般,偶尔有甲虫嗡瓮的飞过,一刹那却见一个蝙蝠的黑影一略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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