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何去何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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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后。
相国府小花园内,琴声阵阵。抚琴的白衣少女貌胜天仙,一曲弹罢,在场者皆惊。
良久,一名大臣叹道:“相国千金真是天女下凡,此曲只应天上有。”
少女起身:“大人过奖了,丽人这点技艺,都是娘亲所传。”
另一大臣向陈玉俊贺道:“久闻小姐九岁时便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陈玉俊捻须微笑不止,一旁的丽娃递上佳酿。
相国府另一面的废弃小园内。十五岁的容人,绝无半点南疆人样貌,身形气质,竟有几分像丽娃,完完全全是一副汉人模样,只是一双眼,埋着深深的杀气。这几年,府里的仆人见了她,都忍不住要绕着走了。
容人盘腿坐在地上,一只手掌抚摸着面前那块半尺厚的青石板。她摸净混着青苔的灰尘,五个指尖抵在上面扭动,只三下,就钻出五个一寸深得洞。她想象那是陈玉俊的头盖骨,只是没有脑浆冒出。
云先生:“你的眼,像极了一个人。”容人冷笑而不出声,用力一掌,将那石板震得碎了:“可是师母?”云先生:“你没有师母。”
容人师从云先生十年,文才没什么长进,武功却是出奇厉害了。云先生从未赞过她一句。他教她背史书,背兵法。那些东西皇上也不见得背得出用得上,容人若是背不出,云先生却是会掐她的脖子的,真的会死。丽娃怕是很希望她这样死掉吧。
然而容人还是活了十年,且没有一日间断过以药饲蛇的神秘仪式。娘亲说,还有一月就成了。
月瑶的竹楼更加陈旧。她的银器黑得像烧过的骨头渣子,只有头上一根银簪光洁如新,它扎过她们家四代人的手指。唯一不变的是月瑶美丽的脸,岁月没有在她身上留下痕迹。陈玉俊赏的碎银珠米塞满了三大柜子。
但月瑶依旧只是个玩物。陈玉俊心里,丽娃和丽人才是仙女。即使丽娃已有些许色衰,宠爱依旧不减。
容人课毕时陈玉俊正宴请几位大臣,小花园传来阵阵笑语。容人从朱漆门前走过,没有片刻逗留。她漫无目的地在相国府里走,仆人们纷纷躲避,只有麻席跟她打招呼:“小姐,下课了?”
容人停下来:“麻席,你媳妇生了吗?”麻席:“生啦,是个姑娘,可俊呢。”容人:“我想看看。”
麻席:“待我干完了活,小姐到我家里看吧。”容人:“我在这里等着你。”
麻席转身要去干活,却见府里的小侍卫迎面走来:“紫,紫生啊……”
十七岁的小侍卫紫生,到府上只有两年,却比干了十年的老人儿都凶。他理都不理麻席,径直走到容人面前:“你要上哪去。”
容人讨厌他高傲的样子,像足了陈玉俊,尤其是他眉眼间的脂粉气,不像一个男人。“与你有什么相干。”紫生:“他们说你是个扫把星,是真的么?”麻席:“别胡说呀……”
紫生:“相命的说我的命很硬,我不怕你。他们都说丽人小姐美,我觉得你比她漂亮。你嫁给我吧,我不要你嫁妆。”容人冷笑。
麻席恨不能堵上他的嘴:“这可是相国的大小姐呀,你怎么……”紫生将腰间的佩刀拔出一半:“你再多嘴,便叫它喝你的血。”麻席吓得瑟瑟发抖。
容人:“你敢拔出来,我就喝你的血。”紫生将刀收回去:“你不答应,我便叫夫人做主了。”他走了。
苏丽娃若叫她嫁,她便万万不会嫁的。那贱人只想害死她。
晚些时候容人跟麻席去了他家。他的媳妇是银环的妹妹铁环,小时候跟容人一起玩过。
麻席的家又小又破,铁环做了几张杂粮饼招待容人。
容人抱着麻席小小的女儿:“真俊啊。”铁环笑:“再过二十天,就满百日了。”容人:“这么白的小脸,戴个银锁片就更俊了。”麻席:“小姐说笑了,我们哪里买的起。”
容人把孩子放下:“我给她买。”麻席:“小姐,我们不缺那个,你别去拿侧夫人的东西。”
容人:“不用我拿。我娘亲银子多得装了三柜子,前年,她把其中一柜子都给了我。”
麻席:“她怎么不早拿出来,早拿出来,当年你也不至于,唉。”容人:“我娘亲在想什么,我永远不明白。”
麻席:“府上有风声,再过一个月,丽人小姐就要进宫当皇妃了。”容人:“最好她一进去就死在里面,想皇上前几个妃子一样,尸首都找不到。”
麻席:“想想怪吓人的,整个蛇国都在传,皇上宠哪个女人,哪个就死不见尸。听说他好几年不近女子了。”
容人:“那就让他快些宠了丽人吧。”
相国府的宴席散了。陈玉俊送走几位大臣,便将丽人招至书房。
丽人脂粉不施而貌美倾城。只有一只眼的雪獒在她身边绕来绕去,如同护卫。“爹找丽人何事?”
陈玉俊不答她,只向一旁的丽娃使个眼色。丽娃从怀中取出一个金蛇项圈:“丽人,再过一月,便是你和雪獒一同入宫的日子,此乃十年前从蛇神殿请来的金蛇护身符,佑你早日得宠,逢凶化吉。”
丽人却扭过头去不肯接那项圈:“爹,我不想当皇妃了。”
陈玉俊脸色一沉:“爹十年前已向皇上允诺,怎可反悔。”
丽人满脸委屈:“皇上的年纪比爹都大,且已多年未纳新妃,前几年得宠的妃子,一个个的都不见了。虽都追封了贵妃,又有什么用处。爹那么疼丽人,忍心利润去送死吗?”
陈玉俊:“爹之所以官至相国,全蒙皇上厚爱,没有皇上恩泽,哪来的你这些锦衣玉食,况且爹在十年前已许下诺言,大丈夫一言九鼎,岂能失信。”
丽人见爹不答应,又转求丽娃:“娘亲!丽人不想进宫!”
丽娃将金蛇项圈给她戴上:“娘亲这些年教你琴棋书画,歌舞诗词,为的就是你有朝一日能讨得皇上欢心,为我陈家光耀门楣。你爹没有儿子,唯一的希望就是你,如今你不肯进宫,将你爹与我置于何地。”

丽人小声嘟囔着:“不是还有容人么,让她替我去。”
陈玉俊微怒:“休要提那灾星,一身的晦气,若去冲撞了圣上,我全家都死无葬身之地了。”
丽娃:“丽人,不要胡思乱想了。容人那丫头如今也大了,早些将她找个人家嫁了,也算我们摆脱了这包袱,你老老实实做准备,一月之后,便入宫去吧。”
深夜,容人一袭黑衣,冷静地看着近百条黑蛇在笼中扭动。月瑶站在门口:“容人,明天,不必饲蛇了。”
容人头也不抬:“娘亲说过,还有一月就成了。容人也不差这一月了。”
月瑶:“丽人要入宫了。”容人:“知道。”月瑶:“娘要你,与她同去。”容人抬头:“我不去。”
月瑶:“容人,你要容丽人,不能恨她,她是你妹妹,流着一半与你一样的血。宫中险恶,她一个人恐有不测,娘要你,去守着她,护着她。”
容人:“娘亲不怕我有不测吗?”月瑶:“你不会,娘知道你武功过人,娘知道。”
容人:“丽人和爹从没正眼看过你,你为什么对他们这么好?”
月瑶的神色忽然变得很温柔:“你爹告诉我,要能容人。你知道你为什么叫容人吗?”
容人:“他对你一点也不好,你干嘛什么都听他的?”月瑶:“他对我好!只是你都不知道。”
容人:“那些蛇,到底是做什么的?”月瑶:“已经没用了,何必知道。”
容人起身回竹楼:“我不会跟她去的。”
次日。
容人以指沾水,在青石板上默书。云先生站在她身后:“这么多年,总算是记住了。”容人不语,心想记不住哪里还活得到今日。云先生抬头望天:“我等了十年,终于让我等到了今日。容人,丽人要入宫了,你知道么?”“知道。”
云先生:“我要你与她同去,替我做一件事。”容人没有马上拒绝。她知道拒绝云先生便会有灭顶之灾。
云先生:“你准备准备吧。待你入宫之前,我再告诉你该做什么。”容人:“爹不会准我同去。”云先生:“我去跟他说。”
容人以为陈玉俊不会让她这样的不祥之人一同入宫的,并不忧虑。第二日陈玉俊却真的召了她去。“云先生说,你有心护你妹妹入宫,可有此事?”容人不答,暗恨云先生将一切都推到了她的身上。陈玉俊手里掂着两颗玉球,并不看她:“我知道你这些年跟云先生学了些本事,但宫中不是一般的地方,你若有个闪失,便会连累了丽人乃至全家,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吧。”
容人答了声是,便退下了,心里却略有不安。爹今日说话竟这么客气,莫不是真的动了送她同去的心思?
玉俊看着容人离开叹一口气:“夫人说的是。”丽娃撩起他身后的纱帘走了出来:“大人怎么动了送容人入宫的心思,她并未下了决心护着丽人,万一有个闪失,会害了丽人的。”玉俊:“云先生说的也实在有理。丽人一介弱女子,入宫实有危险。容人身手过人,好歹也是丽人亲姐姐,总可以护着她。我这些年在皇上身边,也确实听了些宫中的事。宫中确有甚么不祥之物,前几个贵妃都没得蹊跷。十几年前我观那滇国巫人相过容人之后的样子,定是看出她乃大不详之人。入了宫去,以不详应不详,让她与那宫中邪物克个两败俱伤,丽人才好安心为妃啊。”丽娃:“眼下她根本没有那份心,不要弄巧成拙了。”
容人回了竹楼,开始翻月瑶给她的那个柜子,思量着要给麻席的女儿换个怎样的锁片。月瑶站在门口:“容人,娘亲求你,和丽人同去。”容人摊一块花布在地上,捧了一捧碎银铺在上面细细包好:“有那条狗陪她去就够了。”月瑶扑过去搂住容人的肩:“不够,不够!容人,娘教过你,要容人啊!”容人甩开她的手:“我若走了,谁来容你。我不走。”她揣好银子跑下了竹楼,留月瑶一个人跌坐在地。
容人向相国府侧门跑去,她打算给麻席的女儿买个百蛇城里最好的锁片。还没到门口,一道白影闪了过来,云先生紧紧扼住了她的喉咙:“为什么不肯进宫?”
容人张大了嘴,却说不出一个字,只能发出呀呀的声音。云先生的手越捏越紧:“你的命都是我救的,为什么不听我的话?”容人不敢有任何动作,她知道反抗只会死得更快。
“先生,你这是做什么。”云先生闻声突然松了手,容人跌在地上,大口喘着气。丽娃缓步走了过来,身上有阵阵檀香气息:“先生为何如此大动肝火,容人好歹也是相国的大小姐,伤了她性命,叫我如何向相国交待。”
云先生毫无尴尬之色:“容人违逆师命,我正在责罚。”丽娃:“可是入宫之事?她若没那份心,便算了吧。”
云先生不语,突然把跌在地上的容人拎了起来,再度掐住了她的脖子:“容人,你真的没有那份心吗?”
丽娃大惊失色:“先生快住手!”云先生毫不理会,只越掐越紧:“容人,快跟夫人说实话,你到底有没有那份心?”丽娃焦急地两手缠绕手中绢帕,却使不出一点力:“先生何必如此!请住手吧!相国会怪罪的。”云先生却像没听见一样,他盯着容人瞪大的双眼:“有没有?”
容人不停地做着“有”的口型,云先生松了手:“夫人可以为容人准备入宫的行装了。”他扬长而去。
丽娃扶起有进气没出气的容人,细白的手指微微发颤,轻摸容人颈上紫色血痕,良久,才哆哆嗦嗦地问:“他,经常对你这样?”容人惊异于这个女人的虚伪:你要的不正是这样。
丽娃环视四周无人,又道:“你不用进宫去。”容人冷笑:“不进,便是死。”丽娃:“你若速速嫁了人,如何进宫?”
容人挣脱她的手:“我不嫁。”便飞快地跑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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