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二十六章 阁中帝子今何在(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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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记忆中,爨族的气候向来温和,夏无酷暑,冬无严寒,终年苍翠满城,花枝不断,四时如春。襁褓之中,估摸着睁开眼看到的,第一是母亲的笑靥,第二便是碧蓝的天空。
很多年前的有一日,天居然出奇的暗黑,仿若遮着厚厚的漆黑帷幕,空气潮湿而闷热。午后,突然电闪雷鸣,下起了瓢泼大雨,一注一注,惊心动魄,疯狂肆虐。我害怕着躲在窗后,不知为何,手心原本的温度就随着眼前的激烈渐失,心中莫名升腾起酷寒的森意。
我转身便往外冲,却被阿珊娜一把从背后抓住了我的手。
“公主,你这是去哪里?”
“我去看看母亲。”
“待雨停了再去也不迟。”她并没有放开我的手,反而抓得更紧更牢。
我心下烦躁,像有一颗不安的种子在心底即将破土而出。想也没想,空闲的那只手出奇不意狠劲地抓过阿珊娜的手背,顿时,阿珊娜雪白的手背上赫然多了几道鲜艳的血痕。
“你放不放手?”我顾不得她的伤痕,只是固执而又恶狠地吼着她。
阿珊娜愣愣地望着我,也许她从没有想到我会这样对待她。她的眼眶有些微红,表情也有些僵硬,但是很快,她依言默默地放开了抓紧我的手。
这世上,她比谁都了解我的坚定。
“奴婢为公主取伞。”
我默然点头。
母亲的寝宫很安静,安静到死寂,死寂到令人恐惧,仿若外间哗哗的雨声并不是真实。什么时候,这里居然没有一个宫人,我的心飞速地跳动着。
帷幔一层层密不透风,穿堂风吹过,帷幔寂寞地晃动着。光线很暗,看不清宫中的陈设,隐约觉得空气中还浮动着瑞龙脑散发出的暗香。我母亲最是喜欢明媚灿烂的阳光,即便是在墨黑的夜里,长信宫灯也必是燃得四壁生辉。
“母亲!”我忐忑不安地低唤着,却没有人回应我。
举手撩开华丽的重重帷幔,几个穿梭,来到母亲的卧室外,门开着,里面除了灯火,还有人说话的声音。
“王后,都到这份上了,这琴弹与不弹又有什么关系。”
我一惊,这男人的声音,很熟悉,可却一时想不起是何人。
母亲似乎没有理会他,很快,一曲琴音回荡在孤寂的寝宫,缠绵幽怨,如残花的凄迷与落寞,断人心肠,欲咽还噎。平日里,但凡母亲弹琴,我总是静静聆听。母亲为我弹奏的曲子一向婉转动听,欢快明朗,悄悄拨动我心弦的时候,似在眼前展现出一幅幅清新的山水画。可是现在,母亲正弹着我从来没有听过的悲凉曲调,酸酸痛痛地折磨着我的心。

卧室的菱花铜镜正对着门,镜里是母亲消瘦憔悴的容颜,她的脸色苍白,嘴唇干裂,眼神是无边的绝望与悲怨,卸了凤冠璎珞,一头乌黑的长发直落身后。
琴声越来越急,尖锐刺耳,竟让人觉得如半夜恶鬼凄凉嚎叫,令人毛骨悚然。母亲低头专注于琴弦,两颊的长发遮住了半张脸。突然,“嗒”的一声,琴弦因无法承受剧烈的张力猝然绷断。
“琴断人完,呵呵。。。。。。”母亲骤然抬头,凄厉的笑,脸上纠结的青丝,情丝却是随弦而亡。
那个男人略微叹息了一声,“曲终人散,娘娘便喝了这酒,奴才也好回去向王交待。”
奴才二字,让我突然想起这个男人原是父亲身边最信赖的宦官乜(mie)达。他在劝母亲饮酒,此时此景,我母亲能喝下什么酒呢?
母亲缓缓地起身,面无表情从乜达身后的一侍从盘中接过那杯酒,“这酒颜色真好,真像鸩鸟眼睛里的血红。”
“这酒的味道也很好,而且它不会让娘娘有任何的痛苦。”
“是么?”母亲冷笑,一倾杯,那酒便全数倒在了地上。
“娘娘何必为难奴才!”乜达也是冷笑着。
“他不过就是要我死,难道只有鸩酒才能要了我的命?”母亲忽然淡淡地开口,话语里是掩不住的嘲讽。
死?鸩酒?我隐在门外阴暗处,撕心裂肺的痛在胸口一阵一阵的荡漾。
“那奴才无礼了。”
我忽然听得里间有挣扎的声音,还有触碰琴弦嗡嗡的声音。无边的寒意袭上我的背脊,痛苦、恐惧像铁钉一样将我钉在了冰冷的大理石地面。突然从耳际传过母亲喉咙发出的沙哑沉闷的咕咕声,我再也忍不住地挪足走向门口。
“娘——”我竭尽全力地呼喊,却只是嘴里做出了喊叫的口形,无声而绝望。那一刻,比痛苦更甚的是驱散不走的恐惧。
母亲的脖子上,是一根细细的琴弦,像毒蛇一样凶狠的绞紧,鲜血不断地从勒处漫溢,惨白着脸,嘴角流淌着刺目的血红。那弦的两端执在两个侍从手上,那两双手背上的青筋暴露纠结。
母亲最后望向我的那一刻,是诡异的淡笑,不若她过往的温柔。那一笑,如蛆虫爬过我的头发,我的身体,然后钻近了骨骼。
我惊恐万状地瘫在地下,失去焦距的眼睛在迎上母亲鼓出的眼珠之时,瞳孔逐渐开始涣散。当终于无法承受这巨大的恐惧之时,我眼前一黑,在晕倒前的那一瞬,瞥见那被弦勒断的母亲的脖子,软而无力地低低垂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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