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二十九章 三生石(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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仰仗药食双重功效,我的身体在十数天内便恢复过来。尽管脸色也日渐红润,可冥翳每每端详我之后,总是坚称我太过瘦弱,还需继续调养,敢情他是真在履行我病中对我许下的承诺——要将我补成与猪相似的体形。
记得几日前的中秋之节,宫中设宴庆贺,所到之人皆是王宫贵胄、朝廷重臣及其家眷,我因为那时候身体并未痊愈,便听从冥翳的吩咐留在王府之中修养,他自是带了聂霜一同进宫。
八月十五夜,皓魄当空宝镜升,星辰让光彩。
我按照冥翳的嘱咐,依次给下人打赏,又按自己的意思吩咐他们结饰台榭,玩月笙歌。原随回我,是否会吵了我的清静?我淡淡地笑说,这王府就是太静了。于是他不再多说,只按我的吩咐在庭院、楼台摆出月饼果品,边赏月,边畅谈,随那些下人闹腾。
我静静地躺在床上,尚听得外间歌声、乐声、笑声。这些下人平日里都是正正经经,规矩缠身,今日得我的“恩赦”,难得放纵,也就由他们去,况且,听着这些真实毫无矫饰的声音,我的心里居然也有一种放松的舒畅。这些时日,因着冥翳对我的宠爱与尊重,我这当家主母的地位也算得到巩固,今夜这怀柔政策一使,不怕他们不对我感激涕零。
就着灯火,我斜斜地歪在床架上,随意地翻着当日王后赐于我的《女则》,想想当时她对我不满之态,我有些莞尔。没有人知道,我与她的关系已经得到改善,至少现在,她不会再讨厌我。女人之间,没有永远的敌人,尤其是宫中女人,能保护自己的最大利益,便能安然无恙地生存,这利益远比亲戚血缘来得重要的多。
钟离荷进来的时候,忐忑无措而又内疚,她默默地坐在我床边,几番挣扎终于鼓起勇气负罪道:“姐姐这一病,罪魁祸首原是我,我已将琴封存,以后再不会触碰。”
看来这怕琴音一事是人尽皆知了,我无奈着紧忙放下书,撑起身子,正容安慰道:“琴本无罪,奈何结深,纵是有错,也错在于我,与你又何干?”
她潸潸然落泪,泣难成言,忽又抚胸咳嗽数次,方平缓道:“这几日我日日焚香祈祷,只求姐姐平安无事,今日见姐姐色润如芙蓉,我也略略放心,否则,我就是万死也不能赎罪。”
我抬手擦去她脸颊上的泪水,含笑道:“哪里有你说得这样严重,正如你所说,我现在脸色也恢复正常,身体也无大碍,以后这事休要再提及,你也莫再说封琴之事,你之琴音,浑如天籁,如若因为此事便搁置,我才真真是万死难辞其咎。”
“姐姐恩德,妹妹永生不忘。”她感泣难当,几欲起身磕头谢罪。
我连忙拉了她,取笑道:“哪里那么多恩德,你我姐妹,平常心对待即可。”
钟离荷点点头,破涕为笑。
我与她又闲聊几句,便叫她自顾离去,所谓最是团圆中秋夜,她虽已无家人在侧,可外间热闹多是能感染心绪的,别像我,独自一人待在这室内,心下里还是有些怅惘,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父亲、梦舞,还有郝戈不知又如何?
外间鞭炮声声,好不热闹,梅归托着一盘桂花糕外加一小壶桂花蜜液款款走了进来,也不怎么说话,就将点心和酒搁在我床头的几上。
“轻罗玉纱,翩翩秋影,我还当是嫦娥下凡呢!”我淡淡地笑着问:“怎不在外间赏月?”
“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她冷笑着,不以为然。
“一年无似如今夜,十二峰前看不眠。”我微掀了掀眉头,打趣道:“多愁善感不是你的本性。”

“你认识我多久?十年还是二十年。”她嘲弄地笑看我:“你并不完全了解我。”
我叹了口气,抓了一块桂花糕往嘴里塞,绵软香甜,腻而不厌,只是吃得急了,一下哽在喉间,上不去下不来,憋出眼角一滴泪。
梅归没好气地轻拍我的背,轻责道:“也没顾着自己是病人,吃这么急,没得拂了我一片好意。”
我真诚地笑,我知道她口中虽有责备,但心底是好的,要不也不会轻柔地替我抚背。梅归与我都是有经历之人,比不得同龄那些天真娇俏的女孩子,我俩的心思都重了些,但她到底比我大一岁,心下里也就情不自禁把我当成了妹妹一般看待。她本是喜形不露之人,纵是心中有情也不轻易示人,这些时日来,她对我虽然不冷不热,但我能清楚地感觉她内心对我的关怀。
“你不能在我这里久待的。”我缓过气来,提醒她。
她替我掖了掖被角,漫不经心道:“我这次是堂堂正正来。她不也是这么来的。”
“她”当然是指钟离荷,梅归提着这名字时语气并不平和,我试探着梅归:“你怀疑她?”
“当日首知你害怕琴声的人就是她,聂霜生辰之夜,便让你不大不小地出了一丑,这次,不前不后,恰恰是你在廊亭外出现之时弹了这曲子,世事哪里有那么多巧合?”梅归冷静地分析着。
“我当日里也不是没有怀疑,可是事后我留心,她与聂霜并无任何走动,何况,我母亲已经去世十年,她哪里又知道当年我母亲临死时弹的是什么曲子。”
“不论如何,你自己千万小心。”
“除了阿珊娜与你,这府中我谁也不相信。”我握了她的手,有些冰凉。
“冥翳呢?你也不相信么?”梅归笑得怪异。
“你说呢?”我坦然回望着她。
她自嘲地摇头:“我不知道。”
我回神整理思绪,将当日我在新雨宫与冥柔发生的事如数告知梅归,末了,我问她:“依你对冥翳的了解,他对冥柔可也有情。”
梅归默然片刻,静静道:“落花有意,流水有情,此情非彼情。不过,冥柔确实是冥翳的弱点,但愿——”
“但愿什么?”
“但愿你也能成为他的弱点。”
我哑然失笑,可能么?如今的他对我确实很好,可是我总感觉不真实,就像海市蜃楼,荡摇浮世生万象,转眼之间,烟消云散空复空。
梅归不说话,只是盯着我看,很久,很深,然后她一笑而过,平平静静。“那一日,他抱起你,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眼中的慌乱。你知道么,就是当年聂凤池死的时候,我也没有在他眼中找到那种慌乱。”
我阻止梅归的说话,正色道:“聂凤池就是他的最爱,你不要再多想。”
“不!”梅归摇头,沉思道:“那一晚我发现金安殿内没有聂凤池的牌位,我就知道,我们也许都错了。你可知道,你当日赠与聂霜的香正是聂凤池独爱之物,可是当时你也看到了,香味逸出时,冥翳瞬间微露的厌恶之色。”
我沉默了,是啊,聂霜筵席上冥翳闻香之时的厌恶之色,挽翠堂内空旷无物的凄凉,还有乍见黄色玫瑰之时冥翳的伤痛与怨恨,如若他爱聂凤池,那么这一切就不应该发生,如若他不爱,他为何又要告诉世人他爱得深,爱得切,爱得无怨无悔。
粉饰太平么?为什么?
梅归叹息着凝重勾起我的发丝,“我要出去了,你自己好好休息,以后最好不要再生病了。”
她缓缓地起身,走至门口,又转头对着我松弛地笑:“寄言俦侣,莫负广寒沈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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