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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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轮将满的明月静静悬挂在墨蓝色辽阔旷远的夜空上,正应了“月朗星稀”这句俗语,璀璨柔洁的光辉掩去了散落天际的点点星光,让满天繁星都在月华下自惭形秽,羞涩地躲藏起来。夜晚的草原不再如白天那样绚丽缤纷,无论是绿的草;还是白的菊花、兰花;蓝的龙胆草、翠雀花;黄的蒲公英、一包针,都在夜色掩盖下变得朦胧起来,虽然少了阳光下那种震撼人心的美,却多了几分撩人的柔媚。尽管看不清周围的一切,可是夜风送来的阵阵花香却时时提醒人们,夏季的草原就是一片花的海洋。白天,当歆玥骑着马和乌日娜在草原上放牧羊群时,看到满眼里灿烂开放的野花,经常会想到“拂石坐来衫袖冷,踏花归去马蹄香”的诗句。她们每天骑着马在草原上奔驰,不知要踏烂多少野花,把多少花瓣碾成泥土,这马蹄上会不会真如诗句中说的一样,也沾染上野草野花的香味?
歆玥转头望望坐在身边的乌日娜。这个才刚刚十七八岁的蒙古姑娘,此刻正安安静静坐在水塘边,借着月光望着清澈水面上的倒影,梳理刚刚洗过还湿漉漉的长发。夜晚真是有一种奇怪的力量,否则连乌日娜这样一刻也闲不住的野丫头怎么都难得安定下来。歆玥微微笑笑,刚想开口打趣她两句,静谧中突然响起了低回婉转的马头琴声。尽管这琴声和洞箫清越嘹亮的声音相去甚远,可是却同样象只温柔的触角,轻轻在她心底撩拨着,让那个中秋节夜晚泛舟太液池上,听胤禩吹箫的情景,从尘封在心灵深处的记忆里一下子跃进脑海。那句未出口的玩笑就僵在她嘴里再也讲不出来。她把目光转向远方,神思恍惚起来。与胤禩有关的记忆,埋藏在心底已久的记忆实在太多太多了,岂止在画舫上听他吹箫而已。这样美丽的草原夏夜,和她去木兰围场时与他共度多次的夜晚何其相似,在骑马飞奔时,在遥望星空时,经常会让她生出一种错觉,以为这就是同一片时空下的草原,陪在她身边的仍然是那个长身玉立的温雅青年,等到回身想找寻他时,才怅然发觉一切都是她恍惚中的幻想而已。
乌日娜却没注意她这番变化,在水塘里涮涮牛角梳,继续梳理着头发,轻声笑着说:“鹃子姐,你听,爷爷又在拉琴了。”等了一会儿,她见歆玥丝毫没有反应,这才奇怪地回头看看,顿时发现她正在想着自己的心思,可能根本没听见她说话,不由得嘟起嘴来,有些嗔怪地拉拉她衣袖说,“鹃子姐,你又走神了。每次爷爷一拉琴,你就是这幅恍恍惚惚的样子,象受了魔障一样。”
歆玥带了点歉意对她笑笑,在她手背上轻拍拍说:“是你爷爷的琴声太好听了,所以我每次都会听入神。”
“别骗我了,我知道你是又想起以前那些伤心事了。”乌日娜厚嘟嘟的小嘴撇了撇,露出一副孩子气的精明,“是不是爷爷今天从集上回来,听说还有人在打探你的下落,你又开始担心了?不用怕,我和爷爷才不会告诉他们。你和我们住了大半年,我可舍不得离开你这个好姐姐。你的男人也真是,你在家的时候虐待你,等你逃走了还不放过,好象不找到你绝不罢休,若是我遇到这样的坏男人,肯定要抽他几鞭子才解气。”
歆玥不知不觉皱皱眉头,笑容中也多了点苦涩。是呀,乌日娜的爷爷,罗布桑老人今天从集上回来时,确实说起从赶集的人口中听说,有人在寻找一个汉族女人。听他们的描述,要找的女人,必定就是自己。都已经过去大半年了,胤禵还不肯放过她吗?抑或找她的不只胤禵,还有更可怕的——四阿哥胤禛?如果四阿哥真如胤禵推测的那样,搜缴他手中的皇上谕旨、信件,再联系起她失踪一事,也许是会怀疑她手中握有对他不利的证据。她想到这里,心里不由一紧,可是脸上却不敢露出忧虑之色,只好借着玩笑岔过去:“都要嫁人的大姑娘了,还说这么凶悍的话,不怕被你表哥知道,吓得不敢娶你?”
她的玩笑果然凑效,乌日娜的脸一下子涨红了,娇嗔地瞪了歆玥一眼说:“鹃子姐,不理你了。”她背转身子,虽说只是个玩笑,可是要出嫁的期待与恐惧却同时涌上心里,手中的梳子不知不觉就停了下来。爷爷本是准噶尔旧部噶尔丹的亲随,二十几年前在与清军的战役中死里逃生,可是辛辛苦苦回到家乡才发现已经变了天地,策旺阿拉布坦竟已成了新的台吉。他受不得这个气,便带着家人离开故地,在草原上过起了逐水草而居的流浪生活,一年年过去,现在只剩下她自己和爷爷相依为命。这些陈年旧事,她都听爷爷讲过无数次了,可是从未听说她还没出世时,就和爷爷结拜义兄的孙子定了娃娃亲。爷爷说这是因为和他们失散多年未通音信,以为再也找不到他们,所以才一直不对她提起。可是这么多年都没联系,怎么突然又找到了呢?猛然听到她居然在千里之外的京城附近有个未婚夫,而且他们就要到那里去投奔他,她真是立刻被惊呆了。谁知道这从未谋面的男人是什么样子?如果他是个丑八怪怎么办?再说,一直和爷爷离群索居的她,虽然年龄不小,完全还是一副天真烂漫的小女孩脾性,离结婚简直还差了十万八千里呢。她有些自怜地看看水中倒影,嘘了口气,转身望着歆玥说:“鹃子姐,想起我们这一路往东走,离京城越来越近,心里真有点怕。你会一直和我们同行的,是不是,反正你不是要到京城去投奔亲戚吗?”
“是呀,我当然是和你们一同走。”歆玥也不知道她刚才沉默着都想了些什么,现在见她有些忧心忡忡地问起,急忙安抚地点点头。
当这祖孙俩在漫天风雪中把迷失在沙漠里,已经奄奄一息,几乎冻饿而死的她救起时,她就一直和他们住在一起了。当初她答应胤禵与折克图一同回京,可是心里早就盘算好要找机会逃走。他们动身几天里,她一直没有流露出任何异相,折克图对她丝毫没有怀疑。然后,她就趁他不备,扮作男装在深夜里从住宿的客店中逃走了。离开折克图,她不敢沿回京的路继续走,只好一路向南,想绕路从川陕一带兜个大圈子回京城,回去找胤禩。
乍听到胤禵对她坦白的一切,她心里是如此慌乱、惊诧,纷乱的思绪填满脑海,可就是理不出一条清晰的线索。尽管如此,她心里始终有个明白的念头,就是要离开胤禵。她不想再见他,甚至怕再见他。虽然知道这些年他一直在利用她,她其实对他并没有太多怨恨。这一切,该不该算她咎由自取呢?她亏欠他的,确实太多太多,多得她根本都无法偿还,也根本无法怨怪他。她不恨他,可是却无法面对他,也不想自己的生命再和他有任何牵连。就这样仓促离开,天地虽大,她却不知道该寄身何处,何况她身边还携带着如此至关重要的两封信,去找胤禩似乎是唯一可行的办法。
可是行了没两日,她就发现孤身一人的路途是如此危机四伏。她身边只带了一点碎银,很快便花光了。无奈之下,她终于想起出嫁前皇太后赏赐她的羊脂玉首饰。在前面一个小镇上,她从包裹中取出一只玉镯,平生第一次走进当铺。她那茫然无措的神态立刻引起当铺里伙计的疑惑,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反正差点把她当作盗贼扭送官府,亏得她骑着亲王送的骏马,这才万幸逃脱了。经此打击,她连当铺也不敢进了。又往南走了一段路,她发现了更让人惊恐不安的事,有人在沿途探寻她的行踪。一定是胤禵已经知晓她失踪的消息,命折克图在找寻她。她也不敢再向南走,虽然明知向北会进入沙漠,可是一筹莫展之下,还是毅然折回头改向北行。
她本想沿着沙漠边沿往东走,可是在突来的风沙暴雪袭击下,很快就彻底迷失在沙漠中。当她从昏睡中苏醒时,发觉自己正躺在温暖的蒙古包中,耳边再也听不到西北风尖锐的嗥叫,身体也感觉不到风雪鞭打时的刺骨的痛。恍惚中,身边好象有个美丽的仙女在软语呢喃,虽然她听不清说的是什么,清脆的声音却象天籁一样动听。她终于慢慢恢复起来,也结识了将她救起的祖孙二人。

乌日娜突然揽住她的腰,把头靠在她肩膀上,象个孩子在撒娇一样问:“鹃子姐,你又想什么呢?”
歆玥被她这一问,神思猛地收回来,顿时发觉她们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沉默了好久,牵动人心的琴声已经不知何时停止了。她动动嘴角笑了笑说:“我在想当初你们救我的情景呢。我刚醒的时候,看见你坐在身边,还以为是哪里来的仙女救了我呢。”
乌日娜的脸又被羞红了,仰起头不好意思地笑笑,然后又皱皱眉头,仿佛也想起了当时的一幕,突然带着与年龄不相称的、少有的感叹说:“那天若不是爷爷去追在风雪中走失的羊群,你肯定要在沙漠里冻死了。”
歆玥沉默地点点头,轻轻抚了抚她的头发说:“你的头发都已经干了,我们回去休息吧,明天一早还要赶路呢。”
“急什么,我才不想早一点到呢。”乌日娜甩甩头发撇撇嘴,不过虽然这样说,还是跟着她站起来,走回伫立在静夜中的蒙古包。
她毕竟年轻,即使有心事,这心事也不会留存多久,更不会为此一直烦恼,回到蒙古包里躺下,一会儿就呼呼沉睡了。反而是歆玥,不知是不是因为人到中年,躺在毡毯上,脑子里想的还是刚才那点心事,听着外面悉悉索索的虫鸣,始终没有任何睡意。
罗布桑老人是个憨厚耿直的蒙古汉子,乌日娜又是个天真无瑕、不谙世事的少女,对她编造的一番身世没有任何怀疑。她隐藏起歆玥这个名字,仓促中冒用了在现代时同屋好友鹃子的名字。乌日娜开始“鹃子姐、鹃子姐”地叫她时,她还不能立刻反应过来,经常没有意识到是在叫她。可是日子久了,她渐渐习惯了这个新名字,“歆玥”反而在她耳中变得有点生疏了。当这祖孙俩知道她是一个不堪丈夫虐待,终于从家中逃走的可怜女子时,都对她的身世深表同情,听说她要去京城投奔亲戚,便邀她住下,等过了冬天一同上路。歆玥自逃走之后屡遭挫折,简直有些象惊弓之鸟一样紧张不安,现在总算寻到一个安全可靠的栖身之地,便毫不犹豫立刻答允下来。
和他们在一起,她才真正体会到摒弃了荣华富贵、安逸舒适是怎样的生活。可是日子虽然简单、清苦,她的心情却慢慢放松下来。乌日娜一直和爷爷相依为命,生活中突然出现一个女人,而且是歆玥这样温和、善解人意的女人,自是喜不自胜,很快就对她产生出姐妹的友谊和对母亲一样的依恋之情,心里有什么女孩家的小秘密,以前无人可以倾诉,现在也一股脑向她倾吐出来。
有这一老一小两人作伴,她在沙漠边缘的戈壁草原上度过了寒冷难熬的冬天。天气转暖,牧草返青时,他们终于动身上路了,她这才从乌日娜口中听到准备投靠未婚夫定居成亲的事。歆玥细问之下,知道他们的目的地居然就在京城以北不远的银山,踌躇一番便改了主意,想和他们一起先到银山落脚,在那里探听些有关胤禩和胤禵的消息,然后再做打算。她虽然对赶赴京城带了几分迫切,可是乌日娜和爷爷似乎却并不着急,都有心把等待他们的婚礼尽量拖延,一路行来悠悠闲闲,照常放牧,与草原上游荡的牧民无异,不过是大方向始终朝东而已。
他们一直到入冬以后才赶到目的地银山。这里紧邻京城以北的明陵,他们到达时,因为才刚下过一场大雪,山上冰雪层积,色白如银,正是名副其实的银山。罗布桑老人的义兄早已作古,只有他的儿子乌恩其和孙子吉雅二人住在山前的花塔村,放弃游牧生活多年,他们一直辛勤经营山脚下一小片土地,现在已经和村中的农人毫无二致。见了吉雅,乌日娜长久以来悬着的心终于落定了。这个小伙子虽然木讷不善言辞,可是朴实勤快,细致周到,让她一见就喜欢上他那粗豪的浓眉大眼中流露出的憨直坦诚。至此她便不再犹豫,欢欢喜喜和爷爷商议着卖掉羊群和蒙古包等家什,在他们父子二人帮助下在村中安下家来。
这里虽然离京城不远,可毕竟是个偏僻、闭塞的小山村。歆玥住下以后,虽然竭力想探听些京城的消息,无奈却只能寻到一些零星琐碎的片断。就是这些琐屑,也足够让她的心再一次沉郁下去。四月里,皇上命胤禵护送先皇梓宫到景陵安葬,此后就命他留住景陵附近的汤泉,不许返回京师。只因汤泉离银山不远,胤禵住下后又多有蒙古人前去探望,所以乌恩其和吉雅两人才有所耳闻,至于胤禩在京中如何,她却无论如何也问不到丝毫线索。
知道胤禵被拘禁,她不由得又想起一路上时时仍会听到有人在追踪她的消息。胤禵已经失去自由,肯定不可能再派人来找寻她。那还会是谁在孜孜以求地找她呢?是胤禩还是四阿哥?虽然她宁愿相信是胤禩,可是仔细想来,似乎还是当今圣上的可能性比较大。想到这些,她顿时不敢贸然入京了。如果胤禛知道她带着这样两封密信去见胤禩,无疑会给胤禩引火上身。皇上也许正愁找不到整治胤禩的借口,她不能为了见他而害了他。
思前想后,她无奈之中只好按捺住想见他的冲动,安心在花塔村里住了下来。这宁静、祥和的小山村里住了百十来户人家,山村土地并不肥厚,农人生活也大多不富裕,只是尚能温饱而已。歆玥不愿给这好心的祖孙俩增添负担,闲来无事,经不住乌日娜的怂恿,在村里挂起了行医的幌子。这小村里本来也没有医生,生病的农人或要走十几里路到镇上去寻医问诊,或要把大夫请到村中,自歆玥行医以来,免去了长途跋涉的麻烦,有个头疼脑热,都涌到她这里来看。好在歆玥这些年来一直研读医书不辍,除了以前所学的那点针灸知识,医术药理也精进不少,村中农人鲜有疑难杂症,普通小病,由她诊治也绰绰有余。歆玥既打发了一日日无聊时光,又换来微薄收入贴补家用,一举两得,一时便静下心来,只想打探到可靠消息,想出稳妥办法再潜入京城去找胤禩。
不想大半年过去,歆玥的医名不止在村中传颂,甚至在周围四乡八里传播开来。山前法华禅寺,逢每月十五举办香会,周围山村中的农人都会纷纷涌来进香,慢慢在寺前形成了熙来攘往,热闹的集市。歆玥的医术出了名之后,周围村中的农户再三要求她在集市上摆个摊子出诊。歆玥本来推却着不想答应,可是初为人妇的乌日娜好热闹的本性不改,大包大揽应承下来,还自告奋勇给歆玥充当助手,她们行医的摊子,就这样在集市上摆了起来。
这日又逢十五法华禅寺集市,虽然入冬以后天气渐寒,可仍挡不住人们逛集的热情,正晌午时,寺门前已经摊贩林立,闹声喧天了。歆玥在罗布桑和乌日娜的协助下,选定寺门西侧稍微僻静点的地方,依着一棵枯枝上挂满红彤彤小柿子的柿树,摆好了行医的摊子。一切才收拾停当,一个崴了脚的老婆婆就一瘸一拐走来问诊。她仔细察看了老婆婆红肿的脚踝,知道不是什么大毛病,就取出针灸的银针,告诉乌日娜燃起艾绒,然后蹲身低头给老人针灸起来。
她一直全神贯注,也不知过了多久,头顶上方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颤巍巍的轻唤:“歆玥!”这名字已经很久没有人说起,连她自己都有些陌生了,而且那一声轻唤又是如此细微,她开始根本没有察觉。等到第二声“歆玥”再响起时,她终于反应过来,意识到有人在叫自己,手情不自禁一颤,象触电一样抬起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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