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帽儿王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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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帽儿王之死船过武汉,上驶进入长江中游航段。这里航道复杂,水流紊乱,不时遇上漩水、泡水。漩水夹着白色泡沫打着漩儿从船舷旁溜过,泡水咕嘟咕嘟往上涌像开了锅一样。它们不仅看上去令人感到凶险,而且可以刨起江底的泥沙,随心所欲地在航道上堆起一个个水下沙包,对行船造成实实在在的危害。
怕鬼偏有鬼。傍晚吃饭时,看窗外风撵着暗云,像撕扯破棉絮,一片一片从舷窗里飞过。突然,船身剧烈地簸动起来,颤抖着,像疟疾病人打摆子筛糠一样。紧跟着,听见“嘣!嘣!嘣!”几声巨响,机器声猛然低落下去。餐厅里的水手们扔下筷子,一跃而起:“吃沙包!”
“断缆子!”
大家急忙跑上甲板。只见我们的顶推船队,像一片偌大的钢铁岛屿,横亘在浑黄的涛涛江水之中。风刮得甚急,如同细细的藤条抽过人们的脸颊,举目望去,大江上下煞是荒凉、空旷。前面的驳船船底插上江底的沙包,此时已是动弹不得;连接驳船与驳船、驳船与顶推船之间的钢丝绳,在剧烈的冲突下断了好几根。刚才的那些巨响就是由它们的断裂而起。若不是亲眼所见,你几乎很难相信那些蟒蛇一般粗细的钢丝缆绳会断成两截。它们断裂时猛地抽回来,打在铸铁的系缆桩上,留下清皙的一股股钢丝的纹路。
顶推船队在江上断缆是很危险的。失去维系的驳船有可能顺水漂流而下,每艘驳船都装载着3000吨原油,要是流到武汉,撞上大桥桥墩,引起爆炸,那威力简直比得上爆炸了一颗原子弹。水手们都懂得这个道理,丢下饭碗一跃而起,立即各就各位进入抢险状态。
没有人多说废话。水手长老胡的哨子吹得人们头皮发紧,这哨声里的焦虑让人们感到危险近在咫尺,有的驳船已经失去控制,在江上放了鸭子。我们要赶在最快的时间将船队重新编组起来。
江上风很大,大块的乌云在北风的驱赶下迅疾地向南飞去。船长气急败坏地冲着扩音器大喊大叫,水手们像一群忙碌的小鬼,在船头船尾紧张地跑来跑去。邓竹友在这当口,竟然显示了他的不俗身手,当我们打出的撇缆纷纷落水,连水手长的撇缆也没能射到驳船上时,邓竹友把撇缆打上了飘流中的驳船。
事后人们都觉得不可思议,说邓竹友那样稀松的本事怎么会有如此神勇?也许这就预兆了后来将要发生的一幕吧?
三只放散的鸭子终于又拢到了一起,眼看大功告成,这时真正的悲剧发生了。肆虐的厄运好像不甘心俯首就范,一定要还以颜色,它让我们忙中出错,绞紧的一条拇指粗的钢丝缆绳再一次绷断了。断裂处的油麻芯爆出一小团雾状的花朵,我眼睁睁地看着死神的影子从眼前倏然划过。与时同时,一个人影随着那声巨响飞出了舷外。惊魂甫定的我们定睛查看,甲板上少了一人,不是别人,正是邓竹友。
邓竹友捞上来已经不行了。他的眼睛睁得很大,似乎想要说什么。我把耳朵凑近邓竹友的嘴巴,他的嘴巴张着,却说不成字。我从他的眼神里读出他的遗嘱,我认为那句话是:“我的小帽子,捐给幼儿园。”因为邓竹友活着的时候,流露过这样的意思。
为要不要送邓竹友上医院抢救,船员们情绪很激动。最快的送医院的办法是顶推轮解队,单船驶往附近的宜昌。那就意味着把三只情况险恶的油驳船抛锚在江上。凭感情大家都想这么办,可是左政委给邓竹友把了脉,说邓竹友已经死了。我们要把损失控制在最小。
我听了这话,冰凉的泪水滑过了脸颊。不知什么人骂了一句:“我操!”但是回头看看邓竹友,真的是一丝儿气息没有了,只是嘴张得很大,两眼还圆睁着,翻出赫人的眼白。
船队又连接为一个整体。最大的危险暂时避免了,但是船队的首驳船还搁浅在沙包上动弹不得。池船长下令加足马力倒车,几次三番拔不出来。正在无可奈何之际,想不到沙包这东西鬼得很!像个顽皮的恶神,闯了祸以后,悄然无声的溜之大吉。湍急的漩水不知什么时候把沙包带到了别处,庞大的船队忽然活了。它在你不曾注意的时候渐渐游移起来,就像一条已经翻了白肚的死鱼,慢慢又苏生了。
池船长摇下车钟:前进一!这个巨大的钢铁岛屿又缓缓移动了。
天色已经灰暗,大片大片的乌云向北急驰而去。池船长担心沙包再来捣乱,命令慢车前进,同时派几名有经验的水手到最前方的驳船上打篙,测量水深。时令已入深秋,水淋淋的竹篙在手上翻来掉去,一会儿手就冻麻了。同时,水手们大声地向后喊道:“三米五!……三米二!……四米!……三米五!……”
船头离驾驶台很远,加之风急,需要中间有人接力,水手长老胡把我派到这个位置,我就把前方测得的水深再喊一遍,传到驾驶台上。我们的唱答,在肃穆的大江上此起彼伏。

此时,邓竹友的遗体还躺在顶推轮船艏的甲板上,大睁着眼睛仰望苍天。假如他还能看见的话,他应该看到一行雁阵在乌云疾驰的天幕上划过,留下铁影般的雄姿。假如他还能听见的话,他应该听到滩涂上的芦苇在秋风中瑟瑟吟唱,好像在为大雁招手送别。
邓竹友死后,左政委经常做噩梦,梦见邓竹友。
船员们说,左拐子说他已经死了的时候,邓竹友的魂儿一定还在身上,他听见了左拐子的话,他不放过他。
不久左拐子真的得到了报应。
要说清楚这事得从池船长在分局受了批评说起。我们这位人称“池老板”的船长是个有点“匪气”的人,因为长相凶蛮,额角有一个疤痕,且喜穿一件黑纺绸的短袖衬衫,伙计们背下里戏称他“土匪”。
“土匪”这天受到了批评。原因是“有的船长竟然在无线电话里骂娘,完全不顾自己的身份,忘了自己是一船之长。”
这是怎么回事呢?那天,船从安庆回来,离南京栖霞山锚泊基地还有十几里,可是天已经黑了。从基地进城的交通车最末班是八点。如果赶不上的话,南京住家的伙计们今夜就回不去了。池老板在无线电话里和基地调度联系,请求他们让交通车稍等片刻。调度竟然不肯通融,调侃道:“跑一趟安庆才三、四天嘛!三、四天不回家就熬不住啦?”
池老板气得在电话里大骂:“你们龟儿子天天回家抱老婆,怎么不说熬不住!……他妈的,老子弟兄们回家睡自己的女人,又不睡你老婆,睡你妹子,嚼什么驴**。”土匪船长骂完了,气头上又以明天中午拒绝开航相威胁,好歹总算拖住了交通车,让伙计们回去过了一夜。而池老板自己并不是南京住家,自己并不回去。
池老板的家在武汉。我们这分局成立之初,整个是从武汉搬下来的,船上一半的伙计都是武汉人。因而,那时候船上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船过武汉,总要停下来靠一夜。后来,分局新班子上任,明令禁止:不得无故在武汉停航。
池老板强烈争取给南京船员回家过夜的机会,其实也是为了争取武汉船员的回家过夜权。他首先要在船员内部之间搞好平衡,显示他的公心和正义。没想到为这事挨了严厉的批评。
池老板是个犟眼子,早年在海军服役,养成了服从命令的基本素养。既然受了批评,他的倔劲上来,对上峰命令的执行又到了偏执的程度。
下一个航次,船从临湘下驶,半路上左拐子忽然病倒了。肚子痛得要命,额上渗出冷汗珠子,细密的一层。左拐子平素和池老板感情还好,池老板捅了漏子,都是左拐子帮他在上面遮掩或打园场。左拐子发病最厉害的时候,船已临近武汉大桥,论情论理,池老板都应该把船靠上汉口的码头,让左拐子上岸就医。可是,土匪的倔脾气上来了。他想,这样一来,机关的那些“龟儿子”又会嚼舌根子,说自己找借口在武汉停航了。他坐在左拐子床边,握着他的手说:“老伙计,还能忍吗?”
左拐子这时哑巴吃黄连,有口说不出。他在老池的脸上也许看见了邓竹友的影子,这是邓竹友在报复他呀。他闭上眼睛说:“老池,你做决定吧。”
池老板狠狠心,一咬牙冲上驾驶台,喊道:“全速!机仓给我加车,加车。”船一下子冲过武汉,奔黄石去了。
左拐子得知武汉已过,这一下可把他折磨得不轻,他眼前出现了幻影,老是觉得邓竹友附体池大钊要来治死他。谵呓中他厉声痛斥池老板,说他狼心狗肺,不是玩艺。他要是屈死了,化作厉鬼饶不了他。厨师老王像个太监似的围着左拐子团团转,眨着惊慌的眼睛嘀咕道:“小声点,小声点。”他怕池老板听到了会把气转而撒到他头上。
四个小时后,在黄石医院里,医生给左拐子做了阑尾炎割除手术。
小护士出来对满脸汗水颇为紧张的池老板说:“哎呀!真危险,再晚来一步,阑尾就穿孔了。”
据说,池老板听了当场流下泪来。那个土匪样的硬汉子为什么会流泪呢?厨师老王说池老板对左政委有感情。老枪说,扯蛋!如果真有流泪,那也是池老板为自己差点又闯了大祸而后怕吧?
对这个结果,船员们都觉得左拐子拣了便宜。电报员王龙干指出,老实人即使死后有灵,对他们的仇家实施报复,也还是脱不了善良二字。
船到南京,曹志高休假回来,从岸上给我带来了信。奇怪的是写信的不是玉茭,而是谢宛儿。谢宛儿在信中说:出事了,你快回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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