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谢宛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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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谢宛儿自从上次带玉茭来南京让她一个人回去,我就感觉玉茭离我越来越远。当我在雨中沉吟“黯然**”时,不知道玉茭怎样地痛彻肺腑呢!然而这些还不是主要原因,主要原因是那次上南京来,使玉茭的母亲发现了我们之间的关系。
玉茭的母亲从玉茭的嘴里了解到我的身世:父亲去世早,母亲独力抚养大五个孩子。家里底子薄,孩子多,穷是一个无法回避的事实,而我本人又是水手,将来肯定顾不上家。她的母亲从实用价值观念出发,认为这是一门糟糕的婚事,必须加以拆散。
我从玉茭的来信中得知她母亲的态度后休过一次假。那一次回家,第一天就被她母亲发现了我,结果对玉茭严加管制,我跟玉茭简直没有见上几面。见了面讨论的也都是如何说服她家人的事。玉茭对我的感情没变,可是,我要抨击她母亲的狭隘,她就不表示同意了。我明确地感到在她母亲和我之间,对玉茭展开了一场争夺战。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以玉茭对我的态度为判定胜负的风向标。多年以后,当我重新审视这场“战争”游戏,发现痛苦的并不只有我,玉茭作为被争夺的对象其实比我还要痛苦。这是我当时所想不到的。当她想要从我这里汲取力量时,我想要的仅仅是她对爱情的不打折扣的忠诚。如果我稍稍成熟一点,理智一点,也许情况会迥然不同。但我都做了些什么呢?我不能容忍玉茭有那怕丝毫的动摇或犹疑。我用狂妄自大的征服者一般的强硬姿态,对她家人的任何实用主义的考虑予以辛辣的嘲笑。这就从根本上伤害了玉茭的感情。
谢宛儿作为我和玉茭的联络人,变得更加忙碌了。因为同在一地,我们也常常需要她传信。有次玉茭由谢宛儿陪着来我家,在把玉茭交给我的时候,谢宛儿微笑着说:“我成了你们的红娘了。”我看得出她眉尖上淡淡的落寞,感到由衷的抱歉。我认真地说:“不,生活中谁都是主角,你也不是红娘。”谢宛儿大笑着抱怨起来:“好啊,我为你们做了这么多,连红娘都不承认吗?”玉茭搡了她一把,说:“你傻呀。”谢宛儿依然呱呱叫,我只好微笑着不吱声了。
玉茭越来越飘然远去了。虽然分手二字还没有从她嘴里冒出,但从她给我的来信看,过去对我的那种敬仰之情明显的淡薄下去。有时,连续几个航次收不到她的一封来信。
这一封由谢宛儿写来的信告诉我一个新的情况。玉茭的家人为了打消玉茭对我的依恋,给玉茭介绍了一位男友,正劝着玉茭去见那人。谢宛儿真诚地为我着急说;你快回来吧!
要论感情,我恨不能立马飞回家去。但我的性格中孤傲的成分这时起了作用,我并没有回去,而是给谢宛儿写了一封回信。信中称:她要去见那人,那是她的事,与我何干!这封寄给谢宛儿的信在我发出之后,才忽然想到:因为一向是谢宛儿代为传信,她肯定会先交给玉茭,等玉茭拆开看了,才发现抬头是写给谢宛儿的。
就让她看到也好!我颇为忿忿不平的想。但是毕竟心中惶惶不安,在矛盾了好几天之后,等不及船回南京,我从安庆下船,按捺不住地赶回家去,就像谢宛儿招唤的那样。
家在记忆中是一张发黄的旧照片。
那是一排低矮的平房,门前有建筑工地废弃的竹笆子扎起的破篱笆,风雨岁月驳蚀了颜色,已经变为枯槁。篱笆下种了几颗丝瓜,粗茎老藤曲曲折折爬上院子顶上的铁丝网,人手形的叶子被阳光照得青黄,但远不如纷繁的丝瓜花黄得鲜艳。院子一角有一株无花果树,旁逸斜出的枝杈钻出篱笆,长得繁茂茁壮,它的阔大的叶子染出一片墨青。一间低矮的砖棚蹲在这破篱笆的院内,使本来不大的院子显得愈发狭小窄巴。那是父亲在世时,因为家里住房实在太小,搭起来贮存一些用不上又丢不下的杂什物件的。院子里正对着大门,原来还有一株高大的杨树,父亲去世那年,杨树也莫名其妙地枯死了,把它挖走的时候,发现树根积了一大潭水。
我穿一件修长的黑色西服,留着遮蔽了耳朵的长发,回到了家中。我之所以留意到自己的形象,是因为快到家的时候,在汽车上有一个中学生模样的女孩盯了我一眼。那一眼让我从汽车的后视镜中打量了一下自己。我十分喜欢这件纯黑的非常贴身的西服,西服的面料很厚实,尾部有开岔,裁剪的非常瘦身,几乎就是为我定做的一般。实际上它是二手货,大概是从国外舶来的,由一个船员卖给我。此后好几年光景,我总是穿着它上岸,有一回机匠老枪跟在我身后评价说:“杨光穿这件西服像个人物似的!”
我带着这种“像个人物似的”感觉回来了。回来后的第二天,就被兜头泼了一瓢凉水。此前,我在玉茭家的门口蹀躞徘徊,既怕见到玉茭的家人,又想早一点看见玉茭。经受了难以忍耐的煎熬,忽然在她家厨房的小窗里看见了一个令我砰然心跳的面孔,好像乱云飞渡的海面上忽然冒出一轮明月。我刚想凑上前去说话,玉茭急忙朝我摆手,把手挡在胸前不让身后的人看见,示意她的身后有人。
我知道她的身后一定有一只阴沉沉的眼睛正在监视她。不是一双而是一只。玉茭的母亲瞎了一只眼睛,看人的时候剩下的那只眼睛仿佛睁不开似的,需要微微仰起头来帮助她认清对象。这使她的面孔在当时的我看来带着一种可憎的意味。事隔多年,我才纠正了这种偏见,不再因为人们的长相决定自己的好恶。
我不想让玉茭太为难,既然她看见了我,就等于我通知到她了。现在想来,这等于我刚一回来,就去通知她的母亲,让她加强了对女儿的控制。
第二天玉茭托谢宛儿转来一信。信中说,她决然不会去见那人,但是——,我们的事,也结束了吧。她实在承受不起了。我想起我给谢宛儿写的那封信,感到无比惭愧,我怎么能将她家人的行为算作她对我的负债?也许正是由于看到我的那些话,才令她作出如此的最后抉择吧?回想起来,我是与她的家人一起,将她猛推了一把。
我不能接受我们的恋爱就这么不了了之,我通过谢宛儿表示无论如何也要再见玉茭一面。终于,玉茭在谢宛儿的陪同下来了。这些日子,玉茭明显清瘦了许多,但是依然楚楚动人。薄眼皮仿佛是双层油脂做的,映得出眼珠的青色,回眸一瞬的刹那间,有可爱的阴影,宛如蝴蝶一般悄然飞上眼皮。她的清癯的面容,好像是山涧的泉水洗涤出来的。
我们在她家门口的粮站前谈了不多的几句话。粮站离她家只有十数步之遥,我感到从她家阴暗的窗口里,有一只皮松多皱的眼睛蚂蟥一般紧紧地粘在她的身上。玉茭是连走路的步伐都有些变形了,好像是载不动身心俱疲的压力。
“难道说,我们的关系真的就这么完了?”
“……”玉茭无声地摇了摇头。
“你是说,没完?”
“……”仍然是无声的摇头。
“你不觉得那种考虑太俗气吗?”
“杨光……”玉茭的眼中蒙上了一层水雾。
“不要叫我。”
直到这时,我仍然是骄傲的,仿佛她欠着我一般。果然,她说出的话来,更加深了我的偏见。
“对不起。忘了我吧……”
“不!”我大声喊道。
就在这时,没容我滔滔雄辩的演说发表出来,远处一个苍老的声音拖着长声传过来:“宛儿——,带玉茭回来。”
谢宛儿歉意地瞟了我一眼,轻轻说了一句:“不好意思呀。”
她们转身从我的面前走开了,像两个被人牵线的木偶。我在盛怒之下,迈开比她们更快更坚决的步伐,越过她们,在她俩之前拐上大路,走开了。

那些天里,我的痛苦简直无法言状。白天,我身不由已的来到玉茭家附近,在她家门前的小路上游荡。夜晚,我吹一只口琴,在离她家不远的粮站的拐角里低低呜咽。我吹《时光一去不复回》,我吹《雁南飞》……。在我们恋爱的日子,那些耳熟能详的歌曲,我一一为她吹遍。我想玉茭一定能够听见我的倾诉,她也许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像一道绚丽的彩虹,把所有的风雨一笔勾销。
夜晚的时间相对还好打发,白天我来来回回地出现在她家门前的小路上,像一只忙着窥探什么的鼹鼠,这种感觉令我非常羞愧和耻辱。可是,要想控制住自己简直太难了!我连一刻也无法坐定下来。为了避免出现在她家人的眼里,我骑上自行车满大街乱窜,把我和玉茭曾经到过的地方无数次的重新游遍,而这种温习只能是令那些美好的记忆蒙上灰尘,除此之外毫无意义。
最后,我在自家的院子里练习拉力弹簧。我将一只把手踩在脚下,站直了身体用一只手拉伸,做肱二头肌锻炼。忽然,脚下的把手滑了出来,(我感觉它要滑了出来,出于无法解释的任性,我允许它滑了出来。)脚下的那只把手弹回来,狠狠地打在我的额上,立时就流出了血。令我感到奇怪的是,我并没有感觉到痛楚,甚至还有一点点高兴。
拉力弹簧的把手并没有打碎我的颅骨,只是打破了皮。我想到的是在大街上疯骑自行车,如果被汽车碾死,可能也不会有痛苦的感觉。因为心灵的苦难已经远远超出了**所能感知的程度。
这样的狂乱状态持续了几天,直到弹簧把手让我流出血来,我的思维才清明一点,意识到再这样下去,我的精神将会坠入危险的深渊。为了避免再走到她家的门前去,我给自已规定了禁闭。我规定自己除了大小便上厕所,不能走出自家的房门,直到回船的日子。
在自我禁闭的日子里,我整天整天写日记,把头脑中出现的每一缕细微的思绪流泻到纸上。在自家灰色暗淡的房间里,在厚厚的日记本里,我用钢笔一笔一笔舔舐自己的伤口。阳光照进我家低矮的窗户,我看见光线里有无数飞舞的微尘,就好像我的头脑里各种各样或隐秘或彰显的念头。我家的窗后有一道排水沟,排水沟的上沿几乎与我家的窗台平齐。因为我们这几排平房座落在一个斜坡上,一栋比一栋低,后排的人家不时有人从窗后走过,我能看见走路人的腿脚。我像坐在地窖里一样,然而这却是我永恒温暖的家。受了伤的狗熊,在它的窝里喘息、休憩,找到宁静。
母亲到铁道线上的料场扛箩筐去了;大姐已然出嫁;大哥在厂里要到了单身宿舍;住在家里的还有二哥和五弟,他们一个上班一个上学,也都不在家。父亲去世后,二哥从北大荒林场抽调回来顶了职,除了五弟还在上中学,我们这个家的成员慢慢的都出来工作了。过去家里老是吃咸菜炒豆芽,我这次回来,在安庆的鱼市买了一条三斤多重的鳜鱼,交给母亲煮了一锅咸菜。我不吃鱼,可是看见大家吃得香,也觉得鳜鱼煮咸菜大概是可以媲美任何山珍海味的佳肴。
阳光静悄悄地从书桌的一角爬满了整张桌子。我克制住走出家门,去找寻玉茭的念头。一颗心仿佛被扔进滚沸的开水里,经受着反反复复、上上下下、来来回回、永无休止的煎熬。我扒在桌前,不停地写啊写啊,向日记倾诉我心中的忧伤。偶然的,我一抬头,会不期然地看见另外一双忧郁的眼睛,从后排平房的一户人家斜斜地看过来。没等到我的目光迎上去,她就缩进铁栅栏的防盗门里去了。
我知道她是谁。她曾送给我一只漂亮的笔记本,作为中学毕业分别的礼物。她还告诉我,在初三复习迎考的日子里,每当夜深人静,她学到疲惫不堪打算睡觉,出门伸个懒腰,看见我还在窗下孜孜不倦地用功,她就打消了睡意,又坚持上一、二个钟头。她之所以能以较好的成绩考上卫校,也有我的一份功劳。说这话时,她的口吻里带着欣慰。要知道,我们那时候初中毕业考中专或技校也是不容易的。我回赠给她一个笔记本,扉页上用工工整整地字体抄了两句话:只有歌才需要美,美却不需要歌。
——俄罗斯民谣她的笔记本是从窗子里递给我的。我回赠给她笔记本的时候,记得是在她家里。她给我沏了一杯糖茶,浓得简直糇嗓子。
我看得出这个脸圆圆的,面色略带腊黄,心思早熟的女孩对我有些好感。关于她从我身上受到鼓舞的话,就是我回赠她笔记本的那个时候听到的。她本来可以成为我最早的初恋,但是,我用一种矫情的词令把那个可能发生的故事挡在了门外。
她一定不知道我此时心里的忧伤,她的忧郁是我的感觉的一种向外投射吧?老天爷知道,与玉茭和谢宛儿两人比较而言,她不是我的同班同学,人也不漂亮,却是那种善解人意的贤妻良母型的女人,我要是主动向她倾诉,也许会得到极大的安慰。但是,我怎能把这一份残破的感情转向他人呢?我在心里否定了这个刹那间闪过的念头。
自我禁闭的日子里,唯一可以让我走出家门的理由是上厕所。厕所在我们这几排平房的一侧,是一座红砖已经朽烂,有些地方似乎一碰就成齑粉的房子。
厕所旁边有一座泥糊的茅草屋,茅草屋里住着看厕所的红鼻子老头。老头的酒糟鼻子像一只大草莓,又红又肿的鼻头上有许多黑色的针眼般的汗腺。夏天的时候,可以看见他搬一张凉床在厕所旁喝酒。喝得头顶上像蒸笼般冒汗,他就把一条湿手巾搭在头顶上,那条白里带灰的湿手巾呈门字形挂下来,好像耷拉下来的两只狗耳朵。红鼻子老头看上去和和气气的,听说凶起来非常厉害。那时看厕所不仅是打扫卫生,还要看粪,因为经常有偷粪的。有一天早晨看见厕所地上沥沥拉拉到处是粪,听说昨夜偷粪的来了,被红鼻子老头打折了一条腿。
在我禁闭到第七天的早上,我感到和玉茭的那段恋情真正结束了。结束,这两个字不是你主观上可以选择的,它是超越了理智从下意识里产生的。就在那天早上,我上厕所时,意外地听说红鼻子老头去世了。他的那间小草屋围了许多人,人们纷纷议论,昨天还见他好好儿的打扫厕所,一夜醒来,他就去了。
我的心病跟随这件事豁然而愈。红鼻子老头的突然去世,让我感到生命无常,仿佛看透了世间万物以及所谓“我”的真相。
我的心情晴朗了,禁闭也就失去了意义。我撤销了给自已订下的不能离开家门一步的心灵桎梏,重新溶入社会生活,走进阳光地带。
我乘下水班轮回船的那一天,出乎意料之外,在码头上看见了谢宛儿。
我问她怎么会来这儿?谢宛儿偏着头朝我露出挑恤的微笑:“干嘛?这地方你霸占了吗?”
我意识到自己问得唐突,后悔得腮帮子都酸疼了。
谢宛儿从挎包里掏出一本集邮册,说:“我来代玉茭把你送她的东西还给你。”
我纳闷她怎么会知道我今天要走?
从她手里接过那本我曾经珍爱的邮集,心里没有感伤,甚至连一丝儿涟漪也没有。这样沉静的心情让我颇感奇怪。
我谢谢她,随着排队上船的人流走过码头的检票口,走出了谢宛儿的视线。我的后脑勺上仿佛长出了眼睛,看见她离去的背影。
客船调头下水的时候,我无聊地打开集邮册,蓦然发现有一张谢宛儿和玉茭的合影照片夹在第一页。照片上玉茭的表情没有控制好,而谢宛儿的状态极佳,正对着我甜甜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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