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忘记谢宛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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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忘记谢宛儿邓竹友死后,我们船上又新调来一名水手,他的名字叫汪爱狗,大家都叫他汪汪。
汪汪是个矮个子,沉默寡言。左眼皮上有两三颗芝麻粒大小的肉赘,仿佛睡觉醒来没有洗净的眼疵,这使他时常挤兑眼睛,给人感觉那肉赘是被他从眼睛里挤出来似的。因为个子矮,人又厚道,汪汪在船上是个被欺侮的对象。
有一天,木匠万波讲笑话:“坐下来没有男人家卵高,站起来没有女人家奶高。”
船员们哄堂大笑。汪汪明知道是在嘲讽自己,却反而跟着大家一块咧开嘴笑了。一群没心没肺的人把集体的快乐建立在个别人的痛苦之上,不管那个倒霉鬼受不受得了。也许他们并没有恶意,只是出于一种像小孩子残忍地虐待小动物那样的习性吧?
汪汪的厚道还表现在他的腼腆上,他甚至对我这样无依无靠的小字辈,脸上都会显出谦恭来。他的脸皮肤很厚,有细密的针眼般的毛孔,颜色是在船上耽久了的人常常会有的那种灰暗苍白。我和他相处不到十分钟,就认定这是一个好人,和他相处用不着担心吃亏和受欺。他也很快对我产生了友谊。
“走!踏踏地气去。”船靠码头,汪汪友好地招呼我。“踏地气”是船员们对散步的习惯说法。
我摇了摇头,笑着说:“我还有几本书要看。”说着打开我的立柜,从里面取书。
汪汪好奇地探头往我的立柜里看,里面有我从上海的书店买回的许多书,整整齐齐地立成一排。汪汪说:“我听人家都说你爱看书。你都看些什么书啊?”
我让他检阅了我的书籍们,它们像甲板上列队的海军士兵似的骄傲地站直了身体。印象中记得有海涅的《诗歌集》、《朱光潜美学文集》1-2卷、高校用的《普通心理学》等。
“心理学?你还看心理学?”汪汪非常不安地问。
我读过美国人编的《心理学纲要》,也读过苏联模式的《普通心理学》,两相比较我发现美国人重实验,所有理论都来源于实验手段;苏联人爱说教,善于构造一些概念体系。但是,我不知道为什么汪汪对我读过心理学这样不安。事后我才了解到,他以为读过心理学的人能一眼看透别人的心思,那样他在我面前就没有安全感了。
汪汪是个非常质朴的好人。人们叫他汪汪,是因为他名叫爱狗,也因为他对人谦恭得近于卑下,无论是谁叫他做什么,他总是点头应承,真的就像一条狗一样。厨房的记餐牌上不写汪爱狗,写的是汪汪,他竟然也不加以更正。
在内心里,我是把他当师傅看待的。但我只在刚认识的时候叫过他一声汪师傅,更多的时候,我也跟着大家混叫“汪汪”。当然,这一声“汪汪”剔除了屈辱成份,也含有亲切的意思,只是这一种亲切与庄重无关。
汪汪来自湖北的农村,家里有妻子和一个三岁的女儿。有一次汪汪休假,从家里回来时嗓子失音,说不出话来。问他怎么回事?费了很大的劲才弄明白:他回家做房子,累的!
在乡下,一个人一辈子最重要的事就是“做房子”。但我不知道,劳累竟然可以达到使一个人嗓子失音的程度。这件事给我极大的震撼。从汪汪身心极度疲惫的状态可以看出,这个像武大郎一样矮小的男人,拼尽了浑身的力气,完成了一个男人一生中的壮举。
汪汪在营造自己的房屋时表现出的着魔般的拗劲,同样地适用于他对妻子的疑心上。他的妻子是一个满脸雀斑的圆脸女人,身材矮小而结实,像一门小钢炮似的。有一回修船,汪汪把妻子接到船上来了。汪汪的妻子一来,我就主动搬到别的水手舱去,反正修船时空闲的舱位总是有的。汪汪的妻子很通情达理地对我表示感谢,她的黑眼睛非常灵活地转动着,含着一汪水气,带着让人愉快的微笑。她见汪汪没有什么客套的反应,喝斥道:“死相!帮人家拿拿东西嘛。”
我连忙说:“不用不用,没有多少可搬的。”
汪汪送他女人回家的那天,木匠万波看着汪汪陪女人走下舷梯的背影,对我们议论说:“汪汪肯定弄不过这女人。你们看这女人的**蛋子,多饱满呀!”船员们哈哈大笑起来。汪汪听见笑声,回头看见一群人站在三楼的舷栏旁议论什么,眼睛瞧着他们,知道这伙人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脸色愈发暗绿了。
汪汪对老婆的疑心病,据说是有根据的。他的老婆曾经被家乡的一个游手好闲的痞子**过。那家伙**了他的老婆,还要跟人吹牛,说她躺在床上看见他去她那里借一件农具,眼睛里放出如何如何的光来……。这些话传到汪汪的耳朵里,汪汪使劲地拷打老婆。老婆说,其实她已经不和他来往了,他才编她的瞎话。汪汪听到这话,就住手了。

汪汪还能怎样呢?这件本来应该极保密的事,可能在汪汪极痛苦的时候告诉了某个知心朋友,后来被木匠万波等人传说得几乎无人不知。只瞒着一个汪汪。
说到这里,我不能不正面说说木匠万波。船上有木匠这工种,不知道是怎么来的。一年到头,我没见船上有多少木匠活可做。木匠主要分管着抛锚起锚,其它活计跟一般水手无两。
木匠万波是一个碎嘴子,天下没有他不打听的事,打听来的事没有不传之于人的。从这一点来说,他倒是一个不自私的人。
有一次水手们又在一起说笑话,木匠万波扯着公鸭般的嗓子问我:“秀才!你知道诗人李白的老婆叫什么名字吗?”
我不知道,这有谁知道!
木匠万波得意地笑了:“不知道吧?告诉你吧,我知道。我不仅知道李白老婆的名字,还知道他有一个女儿,还知道他女儿的名字。”
我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莫非在长江2057号上出了一位中国的李白研究专家?
木匠万波说:“李白的女儿名叫紫烟,老婆呢?……姓赵,名叫香炉!”
我一时没转过味来,木匠万波已经揭开了迷底:“这是李白自己说的:日照香炉升紫烟……”他把“日”字和“升”字念得特别重,众人明白过来,一齐哈哈大笑。
笑声中,木匠万波继续发挥说:“李白这个花花公子,走到哪日到哪,日了赵香炉,生下了紫烟姑娘。”
听到这里,原来跟着众人一起哈哈笑的汪汪,忽然阴下脸来,一言不发地走掉了。
木匠万波神神秘秘地对莫名其妙的大伙说:“你们不知道吧?汪汪的女儿就叫紫烟,我说紫烟是花花公子日的,汪汪就神经过敏了!”
汪汪有时候一个人坐着发呆的样子,看上去很无助,还有点儿可怜。我很想跟他聊一聊,帮他排解一下。可是,他一旦发现我在注意他,就像受惊的小动物一样,忙忙地收起自己的思虑,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站了起来。我知道他是害羞,怕流露出对老婆的猜疑让人看轻自己。这是一个禁忌的话题。
经常拿汪汪开心逗闷子的除了木匠万波,还有一个金三副。这个金三副,嘴里镶了一颗金牙,搞得倒是有点名副其实的样子。他是个说话尖声尖气、做事小里小气的男人。好奇心又重,行事乖张得像个女人。他曾经拆看过我的退稿信,是一个品行极差的人。
他掌握汪汪休假的一个秘密。
那年汪汪老婆生孩子,按理汪汪应该在产期休假回家,照顾妻儿。可是船员一年只有52天工休假,那是被当成金豆子一般宝贵的。汪汪等到婴儿满月之后才回家休假,对船上的伙计们谎称老婆才要生……。
这事被金三副揭露出来,臊得汪汪脸上下不来台,恨不能找个地洞钻进去。金三副见效果出奇的好,愈发得意的奸笑。
金三副有一个特点,喜欢吹嘘自己的老婆。金三副的老婆在分局招待所当着副所长,是个不入品的官。经过金三副的论证:招待所跟科平级,所以,她老婆也是科级干部。这一点使金三副很骄傲。但是,金三副的骄傲藏在里子里,面子上却是一副瞧不起的样子。你听听他跟万波等人怎么说:“科长又怎么样?科级干部在我家扎围裙,洗碗、拖地!”
木匠万波说:“对啊!金三副的老婆可是所长呢。派出所的所长都是科干。招待所的所长可以干科。”
众人一齐笑了起来。金三副不满地说:“乱嚼蛆,什么叫干科呀。”
“就是干……部科长嘛!”
“不对!干部科长是组织部门的称呼。……”
“那还是科长干部。”
“应该说科级干部。”
“对对对。”
眼看能说会道的木匠万波败下阵来,机匠老枪凑趣道:“你老婆升得可真够快的啊!”
金三副对这个马屁并不欣赏。他说:“我跟我老婆结婚的时候,她就是所长助理了。”
老枪说:“你老婆打从一跟你就是科干,那你岂不是一辈子在老婆面前抬不起头来?”
木匠万波又来劲了,他咬准重音,煞有介事地说:“不!头——,还是要经常抬起来的……。”
他的弦外之音,众人都听得明白。一齐哈哈大笑起来。
金三副却像个阳萎病人一样,蔫了。
船长池大钊从分局回来,上了船问大伙:“说什么呢?这么高兴?”看见众人没有答腔,说出一句令所有人非常惊讶的话:“上面要给我们派两名女船员来,有你们高兴的了,龟儿子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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