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诱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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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诱惑船上向来是男人一统天下,过去是今后也是。但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早期,当我在长江2057号时,有一个短暂的时光,船上出现过一批女船员。也许是文革中宣传的“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男同志能做的,女同志也能做”的意识形态的反映吧?有很少一批女子介入了“水和尚”这个本来属于男人的世界。
上级给我们船派来的两名女子一个在驾驶部,舵工,名叫邹月英。那是一个脸平平,胸脯平平,额头有点儿方,皮肤很白很紧,眼睛疃仁有点儿蓝荧荧的女子。她和鹰钩鼻子郑二副值一个班,不久就有人嚼舌根子说他们之间有点儿什么事,什么事呢?又都含糊了,说不清道不明。
另一个女子叫牛丽萍,给厨师老王打下手,算是二厨吧。那是一个胖乎乎的非常爱笑的姑娘,她胖得从身段到手指都有许多圆箍,浑身像是由一个个小球体组装起来的,活像一口袋新土豆装在白塑料薄膜里,撑得快要绽开来一般。她笑起来的样子很特别,尤其是嘴形令人印象深刻,鼻翼旁有一颗肉痣。她比邹月英约莫小几岁,处世不如邹月英成熟,有人说她傻乎乎的。与邹月英那种不苟言笑的样子相比,她是有点傻,但是傻得可爱,令人觉得舒坦,和蔼可亲。
那天船靠上海闸北电厂。已经是吃过午饭的时间,船员们要么上岸逛上海滩去了,要么在船上睡午觉,整个船上静悄悄的,好像一艘空船。我推开曹志高的舱门,赫然看见牛丽萍坐在曹志高的床上,曹志高坐在椅子里。牛丽萍大概听了一句什么笑话,笑得仰起脸来嘴都合不拢。我看见她的多肉的鼻头和肥厚的嘴唇,因为笑起来怕嘴巴张得太大不雅观,上下唇吻有所收敛,这使她的嘴形非常像一只老虎嘴的模样。
曹志高看见我来,并没有被人撞破秘密的懊恼。也许他正幸福着,需要一个像我这样不事声张的人出现,以便他既显派了自己又不会被暴露出去。前不久的一天,曹志高悄悄地给我的饭盒里拔过一个狮子头,同时给我一个神秘的眼风,意思不要声张。我不明白每人一份狮子头他何以会多出来。我对他那种鬼讥讥的作派很不喜欢,但是狮子头是好的,我的身体非常欢迎这样的营养。现在我明白狮子头的奥秘了,有牛丽萍在他背后嘛!他给我狮子头的动机不仅为了友谊,也有显示他很牛B的意思。
牛丽萍对我的到来表示欢迎。她是一个大大咧咧没有心计的女子,被人形容为没脑子。她的眼睛很大,里面没有一丝思想的云彩。俗话说:小眼聚光,大眼无神。说的就是她这种万里无云的天空般的眼神。她很亲热地指着曹志高对我说:“听我这个弟弟说,你很喜欢读书哦。”
曹志高马上插嘴说:“你不要老想着我是你弟弟。”
牛丽萍转过脸去,像匹猫盘弄老鼠似的盯着曹志高的脸说:“咦,怎么不承认啦?”
像牛丽萍这么愚智的女人也会用姐弟关系来澄清她跟曹志高的嫌疑,让我觉得女人在某些方面真是天生的聪明。聪明又好笑。
“叫我姐,叫!”牛丽萍霸道地命令。
“牛——丽萍姐……”曹志高与其说不情愿,不如说卖弄风情地叫道。
牛丽萍似乎不满意,娇嗔地瞟了他一眼。
曹志高不再纠缠,很聪明地转头对我说:“我跟我姐的关系,你不要对人说。”
听他这样一说,牛丽萍的脸色就摆正了,好像要向我证明他们之间确实没有什么出格的地方似的。
他们竟然还没有吃完午饭。桌上的菜无非是我们中午吃的那种,只是数量和精肉的多寡不同而已。曹志高问我要不要再吃点?我当然不会吃他们的残羹剩菜。我从曹志高那里借了一本《英语900句》,然后走掉了。
我独自一人读书到寂寞的时候,无数次回想曹志高和牛丽萍两人在一起的亲密情景。牛丽萍也就是刚刚二十出头吧?她那丰满的胸脯像温暖的海床,令一条在苦闷孤独的海滩上挣扎的小鱼无限怀想。我感到一种目眩神迷的诱惑,有一种想要突破暴发的冲动。我跟玉茭恋爱的时候,我们拥抱,我们亲吻,但是对于底线我很自觉地不敢越雷池半步。现在我的心气变了,我有一种强烈的渴望,想要破坏一点什么才甘心。
牛丽萍像一只穿在鱼钩上的肥胖的白虫子,在我这条可怜的鱼面前晃来晃去。
其实我对女人还是有机会的。谢宛儿那天到我家去,代玉茭送还我的礼物,见我不在家又追到码头上,她不仅把那本邮集还给我,还在里面夹了一张她本人和玉茭的照片,明确地传达了一种信息。对于这种信息我是明了的。但是谢宛儿不同于牛丽萍,我跟谢宛儿如果要来电,那一定是来真的,不允许有任何不洁的念头掺杂其间。但我还摆脱不了玉茭给我造成的烙印,我只要一想到谢宛儿,马上就想到玉茭,这对谢宛儿是不公平的,我想。所以我跟谢宛儿的通信一直写得很虚,有点云山雾罩的,有点作假,令我对自己痛恨不已。谢宛儿当然也不会再有更多的主动表示,我们之间保持着一种奇怪的关系,既不是恋爱朋友,但是又相互写一些彼此都觉得不关痛痒的信。
牛丽萍对我来说就不一样了。我对她的思念,对了,正是这个词:思念,是**裸肉欲的。如果牛丽萍对我有一个暗示,我马上就会扑上去,什么礼仪廉耻都可以不顾。但是,牛丽萍在我的眼前飘来飘去,有时也给我一个明亮的眼风,就是没有明确的暗示。
跟牛丽萍要好的不只有曹志高,还有毛红光。
毛红光的个子比曹志高高,长得帅气,却没有曹志高嘴巴甜。毛红光眼中的瞳仁细小聚光,有一种咄咄逼人的英气。曹志高的眼睛真诚的时候是圆的,当他对人怀有二心的时候是三角眼,不自觉地流露出一种寻思捉弄人的神情。自从牛丽萍和邹月英两人上船以后,毛红光和曹志高遇到一起,活像一对小公鸡头子碰了面,总是斗啊斗的,唇枪舌剑,谁也不让谁。

有一回,我到曹志高的房间去,看见毛红光和牛丽萍都在那里。曹志高在说一个黄段子:“有一个很小的火车站,站长老婆是个陕西人。她住在站上没事干,就种了很多大蒜。大蒜收获了,站长老婆把大蒜头编成一串串的,挂在门前的房檐下。陕西人习惯,编成串的大蒜头量词叫鞭,站长老婆数好了,一共有九鞭大蒜头。第二天起床,发现有贼偷去了几串大蒜头。站长老婆就骂开了。她是怎么骂的呢?她用手比划着大蒜头的大小,这样骂道:哪个狗日的野种,不干好事,这么大的头子,一夜干了我好几鞭!”
这样放肆的黄段子出自曹志高之口,而且当着牛丽萍的面,令我大为惊讶。我看见牛丽萍忍俊不禁,张着她的老虎嘴笑出声来。这才一颗心落了地。同时觉得自己太没出息了,便找补似的哈哈笑了几声。毛红光仿佛受到挑战,对曹志高的得意有一种嗤之以鼻的不屑。毛红光也说了一个故事。毛红光的故事说的是——有两个秀才,爱打文字官司。甲秀才写了一个“矮”字,乙秀才读作“矮”。甲秀才说不对!应该读作“射”。乙秀才听了甲秀才的解释,当即写了一个“射”字,甲秀才读作“射”。乙秀才说不对!应该读矮,身高一寸,岂不是一个矮。
毛红光说的,大家都没有笑。牛丽萍好像没有听懂,曹志高听懂了也没有表情。我在《太平广记》上读过这则笑话。我觉得毛红光没有说好,起码没有交代清楚“矮”为什么要读作“射”,我就补充说:“矮字拆开来,就是委、矢。古代矢就是箭的意思,委有放弃的意思,所以矮可以理解为放箭,就是射。”
我这样罗里罗嗦地说了,更没有什么可笑的。毛红光的本意是讥刺曹志高个头矮小,没想到这一炮没打响。还不如他曾经公开嘲笑曹志高是“车轴汉子小木偶”来的效果好呢。而我的解释看起来好像是在帮毛红光了。毛红光一脸晦气,这一回合等于我们两人都败在曹志高手下了。
曹志高在洗脸池上洗了一盆樱桃,端来给大家吃。牛丽萍原本坐在曹志高的床前,两只肥胖的小腿在床下摇晃。晃久了不舒服,她往床后挪了挪,背靠着舱壁,脚搭在床沿上。毛红光坐在桌前的转椅里,我的**挨着桌子面朝着门。这时,曹志高站在床前,一手端着盆,一手拈着一只樱桃的细茎,他朝前倾俯着身体,让牛丽萍张开嘴,把那只鲜红的樱桃吊进牛丽萍的嘴里。这时,我看见毛红光不甘寂寞地用手握住了牛丽萍的脚腕,在她的脚踝上把玩,忖量粗细一般。
置身这种景象之间,让我觉得自己好像一个傻子。
“五?一”劳动节到了,船上要聚餐。厨师老王和二厨牛丽萍忙活了不少的菜。船在栖霞山锚地抛了锚,船员们便聚在餐厅里大吃二喝起来。我们这一桌上,有曹志高,也有毛红光,他俩喝着喝着就膘上了劲。毛红光用牙齿咬开一瓶酒盖子,把两只茶杯在桌上顿得咚咚响,然后咕咚咕咚地倒酒,倒满了,说:“喝!”
毛红光表现得气吞山河,曹志高酒量也不孬。他们两个就真的喝了起来。坐在邻桌的牛丽萍听到我们桌上的响动,心里明白怎么回事,隔着桌子站起来,朝我们这边扬着手嚷道:“别喝啦!你俩都别喝啦。”
牛丽萍一喊,这两人更来劲了。因为光是我们这些观众,他们只是争强斗狠罢了,牛丽萍的注意更加刺激起他们的表演欲。
曹志高说:“刚才算是你敬我,来而不往非君子。现在我回敬你!”
一只茶杯斟满差不多有三两酒,第二杯喝下去,两个人都到位了。但是谁也不肯承认自己不行,都表现得还能喝的样子。劝谁别喝了,谁就恼。大家就不劝,让他们闹腾。
曹志高身体好,酒喝得满脸通红,披头盖脸的淌汗。话也说得又多又快。毛红光酒量虽好,身体架不住,脸上渐渐地白里透青,干瞪眼看着曹志高说话,自己却一言不发。曹志高又倒了第三杯,吵着嚷着继续喝。我们都说,不能再喝了。因为两个满杯加上前面喝的,每人不少于七、八两,这已经很够意思了!
曹志高继续吵嚷:“喝!谁不喝,谁他妈的孬种!不就是酒嘛,有什么呀。跟我来,来啊!”
毛红光被逼到了墙脚,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端起杯子,把那杯酒喝了下去。
曹志高到底是醉了,开始大呼小叫,胡说八道。船长和政委在四楼驾驶台上喝酒,听到耳报,到二楼餐厅里来看了看,让我们把他带回舱里去。曹志高不肯走,我们七拉八拽地扯着他回舱。谁也没有注意到毛红光的情况,等到牛丽萍问我毛红光到哪儿去了,我才想起他。就在这时,木匠万波从楼下跑上来,说:“不好了!出大事了。”
我们急忙跟着他跑到楼下。厕所里,只见毛红光单膝跪地,一头栽进了抽水马桶里。翻过身来,只见他牙关咬紧,脸色铁青,人事不醒。头发上粘满了腥臭无比的呕吐物粘液。
船上立即紧张起来。马上吊放救生艇,把毛红光送去医院抢救。我们在漆黑的江面上航行了半个小时,把毛红光送到炼油厂医院。折腾了一夜,毛红光总算摆脱了生命危险。虽然是虚惊一场,但是这件事足以让所有相关的人都受到刺激。
毛红光留在医院里观察治疗,当他稍稍好了点,就从医院直接回家休假去了。曹志高酒醒过来,满船上下陪礼道歉,跟船长政委轮机长不停地打躬作揖,就差没扇自己耳光了。
这事之后,曹志高谨慎多了,轻易不敢搭理牛丽萍。毛红光也不在船上。不知为什么,我的心里暗暗有点儿高兴。为什么呢?也许是觉得我的机会来了吧?这样一想,我马上为自己卑鄙低俗的念头感到脸红。
我的理智虽然抵制,然而本能是极其强大的。出乎意料之外,这样的机会真的说来就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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