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拣回一条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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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拣回一条命在那个被萨特称之为“四月是残忍的”季节,我体会到青春并不像人们讴歌的那样美好。它往往伴随着盲目的探索,无意识的冲动,跟社会格格不入,人际关系紧张等等。我的内容庞杂的学习,没日没夜的用功,如今看来大多是毫无益处的,然而它们却让我付出了沉重的心血为代价。
经过一段时间磨合,人们对我到驳船上去学习已经司空见惯,不再大惊小怪了。有一天,我终于啃完了《词典》。当我又一次从船首驳的艉楼里出来,我看见顶推轮的驾驶台上,平常对我颇有微词的船员们正在指指点点。忽然,船长池大钊亲自拉响了一声汽笛:呜——我向大江上下望去,天地一派空旷,没有任何需要鸣笛的理由。我突然明白这一声汽笛是为我而来。假如我理解的不错,池船长通过这一声汽笛向我宣布:他们的议论是可以让我听见的。他们没有说我的坏话。领会到这一点,我的心中涌起无限感动。
我还是照例到驳船上去看书学习。
甲字60069驳的水手老毕是个好人。他戴一副黑色宽边近视镜,一双爆眼珠子又大又圆,好像两只泡涨发了的桂元,在近视镜片后不停地眨呀眨,几乎随时有掉出来的可能。他的鼻子大而多肉,像一枚硕大的草莓,大概鼻腔里滋生了鼻息肉,不时发出吭吭的声音,好像嗅到什么奇怪的气味似的。他喜欢看一些稀奇古怪的书,有一些稀奇古怪的知识,对中国古代的盈联对句尤其掌握了很多。比如他会用拇指和食指夹住自己的下巴,从镜框上边爆出眼珠子,看定了我,考问道:“琴瑟琵琶,八大王同头异面。下一联对什么?”
我瞠目结舌,回答不出。
他便得意了,自问自答:“魑魅魍魉,四小鬼各怀心肠。”
光是听了,我还没悟出这有什么好来。等他把字写出来,我才觉得妙,简直妙不可言。我这样一说,他便得意非凡,继续兜售:“戊戌同体,腹中只欠一点;己巳连踪,足下何不双挑。你知道这副对联暗藏的隐意吗?”
我没听明白,请他把字写出来。我发现他念错了,向他指出:已不念yi,而应该念ji。因为己巳显然是天干地支中的字。
老毕说:“不管!你知道这腹中一点指的是什么吗?双挑又是什么意思呢?”
他一下子又把我问倒了。
老毕的脸上流露出一丝**的坏笑,说:“不知道了吧?我来告诉你……”
有一天夜晚,我到老毕的驳船上去学习。黑夜航行,驳船上的灯光会影响驾驶台上的了望,驳船起居舱里的灯是不能开的。老毕为我打开一间无人居住的水手舱,用黑布帘遮蔽了唯一的窗子,让我坐在一只有罩子的台灯下看书、写字。
老毕是这条驳船上唯一的水手,他带着温和的微笑在我的头顶胡噜了一下,让我感觉他像我的长辈那样。我说了声:谢谢啊!看着他满足地退回到他自己的世界里去了。
到了深夜11点45分,我从驳舱里学习完出来,我的眼前漆黑一团,什么也看不见。有句成语叫伸手不见五指,此时不要说伸手,就是把五指凑到我的脸前,我也看不见。那是完全一派黑暗。
夜盲症?我稍等了一、二分钟,想要适应一下,看看是否好转。不行!还是漆黑一团。我用手“轮刮眼眶”,做眼保健操,还是没有效果。
天上飘着毛毛细雨。往常不是这样的,一般会有月光或星光,就算下雨,眼睛多少能够捕捉着一点感觉,让人能够辨别行动方向。今天这是怎么啦?这当儿,我的脚无意中碰到了搭在驳船艉部的跳板。我一时着急,心里也有几分迷糊,但还想到把别在胸前的钢笔揣进书包,然后俯下身来,以四肢爬行的姿势抓牢跳板,爬过船档。耳畔听得江水在驳船底上激起浪花,哗哗地响。右手终于摸着了后面驳船上的铁板。上了后驳,眼前依然什么也看不见。没有月亮,没有星光,天上飘着细雨,我在那儿站了好一会儿,又探索着往前走,腿磕在什么东西上,感觉粘了许多的油泥。我一步一步总要捉住什么,慢慢地向前挪,下了驳船艏部的梯子,摸着驳船上的那些输油管线了,有了护栏,可以凭着印象往前走了。突然,一个什么东西,黑糊糊的紧贴着我的脸扇了一下,吓得我头皮发麻,我回过头去看,哪里能看见东西!
好歹是回来了。我站在驳船与顶推轮的船档前,看见从长江2057号的机舱里流出来的半明半暗的昏黄的光线,在我眼里陡然变得那样亲切,简直让我无比感动。
值0-4点班的曹志高爬出机舱到船舷边来撒尿,看见我吓了一跳,说你站在外面干嘛呀?你不知道下雨呀?
我回想起刚才的一幕,感到一阵阵的后怕。真是险恶!倘若一个磕绊,掉到江里,那就没救了!
追根究底,我想弄清楚何以会发生今天晚上这种事。按理说再黑的夜晚,眼睛总能有些感觉。可是今天我的眼睛好像不在了!我想营养不良是一个原因。今天两顿饭我都没有吃菜,午餐菜是红烧带鱼,因为我有偏食的毛病,向来不吃鱼,就只吃了一盒白米饭。晚上是老茄子烧辣椒,茄子里带许多籽,我一看见那些籽心里就起鸡皮疙瘩,又是只吃了一盒白米饭。其实我也不是太挑食,什么样的老菜帮子,苦菜根子我都能吃,但是巧了,今天连着两顿饭的菜都是我无法接受的。另外一个原因,晚上驳船舱里只有一盏罩子灯,四周都是黑糊糊的,只有桌上一小块地方亮得刺眼。而我在那只小桌上一趴就是四、五个小时,所有这些,构成了眼睛失去作用的理由。
我在心里梳理着这些想法,慢慢打退那个差点撞在我脸上的黑影给我造成的恐惧:莫不是死神跟我玩了个把戏?理智告诉我,也许是一只如我一样盲目的夜飞的倦鸟或蝙蝠什么的,把我当成了枯树桩想要在它的头上休憩,临近了才发现不是它想像的那样……
因为读书减少了睡眠,我睡得特别死。遇到夜晚编解队作业或者靠码头,往往一遍叫不醒我,或者叫着答应了,其实并没有醒,人一走又睡着了。鹰钩鼻子小眼睛的二副郑琰,他那凶神恶煞似的表情,和那又尖又高的嗓门儿对我的神经着实造成过不小的伤害。
有一次夜晚2点,船到临湘锚地解队作业,我感觉刚刚躺下还没睡稳,邓竹友就把我摇醒,我迷迷糊糊答应了,套上一件毛衣,可是我还是又睡着了。感觉就是一眨眼的工夫,我的床前突然炸雷似的一声巨吼:“小杨!”
我炸尸一般从床上“嗵”地坐了起来。只见二副郑琰像个恶魔似的站在我的面前,手指几乎戳到我的脸上来。我迷迷瞪瞪地听着他一大通指责,每一声锐利的叫喊都撕痛了我的耳膜。我一边急速地穿衣,一边感到头脑里有一根筋快要被他扯断了。我就乘着还没有崩溃之前,从他的手臂下钻过去,逃到甲板上去了。
这样的一幕在我的记忆里上演过不只一次。有时候,同舱的水手一两声喊不醒我,同样也会声嘶力竭地大叫一声,吓得我一**爬起来。还有水手长胡裕海也恶声恶气的训斥过我,只是他中气不足,对我的耳鼓不足以造成像郑二副那样的冲击波。
只有邓竹友在这时才会拍我的肩,或者摇醒我。我很感激这个爱玩小帽子的朋友,虽然船员们多半有点瞧不起他,有时我也觉得他有点孬不痴痴、迷迷瞪瞪的。但是,他却能给我以平等的友谊。这种友谊使我想到也许我和他一样,在船员们的眼里是病态的。
在船上,能给我一丝友谊和亲情温暖的是我最亲密的伙伴曹志高。
曹志高在船上的处境比我好。他嘴甜,对人热情。同在一条船上,巴掌大的地方,如果有人到他的船舱去,他都会给那人倒一杯水。这就让人心里热乎乎的。当然,这种客套在船上是绝无仅有的,这也让曹志高显得有点与众不同。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说他好,轮机部的“涂老轨”对他就横挑鼻子竖挑眼,总是跟他别别扭扭的。
涂老轨其实并不是“老轨”——轮机长,而是轮机部的二把手——大管轮。因为他一言一行时常透出老轨应有的姿态和语调,明显存在觊觎老轨位置的企图,加之他姓涂,就得了一个“图老轨”的绰号。涂老轨为什么看不惯曹志高,不得其详。就算曹志高巴结真正的老轨,以他的聪明机巧,也不会正面得罪涂老轨这个部门二把手的。也许只是涂老轨脾气太大吧?
这位涂老轨是一个可做漫画题材的人物。他有个习惯,总是手拿一团棉纱,其由来显然是在机舱里擦机器养成的习惯,但是老这么拿着,不免让人怀疑有点装腔作势的味道。搞笑的是,这团棉纱还有另一个重要用途。晚上,大家聚在餐厅里看电视。涂老轨早早地抢占了有利地形。不过呢,涂老轨尿脬子小,需要经常到厕所里撒尿。人一离开,后来的伙计就把好位置抢了。涂老轨有绝招,他起身离座的时候,回头在他的座位上“呸”地一口,响亮地留下一口粘痰。这样一来,谁也不会抢这个位置了。等到涂老轨回来,因为他总是手拿棉纱,轻轻巧巧地一擦,不急不忙地又稳坐在他的宝座上了。
他的这个癖好被船员们引为笑谈。笑谈归笑谈,谁也不会真的去触他霉头,纠正他的这种举止,让他面子上感到难堪。这种事越是来得夸张做作,越显得滑稽;如果小心翼翼偷偷摸摸地做,反倒显得小气了。
曹志高的错误,犯在他也学会了手拿一团棉纱。有一回涂老轨上厕所回来,曹志高恰巧坐在他的左侧,他见涂老轨回来,没等他完成自己的经典动作,悄悄地一伸手,将那块被涂老轨视为勋章般的痰迹擦去了。
涂老轨大为光火,立时大骂曹志高:“混蛋!谁要你擦了,你这马屁精!”
曹志高的脸上顿时红一块白一块,气得眼睛发青。
虽然我对曹志高的这个举动不赞成,不过凭心而论,我觉得曹志高这样做有许多值得同情的理由:就算是拍马屁吧,也是出于对师傅尊重,求得生存状态改善。就算是虚伪,也是一种无可厚非的虚伪。可是这个涂老轨简直不可理喻!跟这种人在一起,你无法揣摩到他的心思,知道他什么时候发火。多年以后,我看到一个打高尔夫球的大人物对帮他捞起进洞之球的球童大光其火,想起了涂老轨,不禁菀尔失笑。
涂老轨指手画脚,唾沫星子乱飞。连坐在曹志高身后的我都沾了荤腥。我看见曹志高捏起了拳头。这个好脾气的曹老弟要是真的动起怒来,那也是一个倔强刚烈的人呢!尽管我不赞成他的某些做法,但我还是佩服他,就因为在那种逢迎拍马掉花枪的矫情后面,还有一股子虎气。我想,涂老轨再骂下去,保不准曹志高会突然动手。
我在船上的处境已经够糟了!曹志高混得好,多少对我还有一点帮助;如果曹志高也搞砸了,我们这一对难兄难弟就有好看的了。我这样想着,生怕曹志高一时不冷静动起手来。我赶忙插进两人中间,连推带拽地把曹志高拖出了看电视的餐厅。
曹志高他们加油工住的船舱虽然在二楼,却比我们的水手舱更小,也住四个人。两张上下铺并排陈列在舱里,中间只留仅容一人的过道,舱里的床铺加四只柜橱所占的地方都算上,面积差不多只有6个平米。人们除了当班的,都去看电视了,我和曹志高并排躺在下铺上,说些排解气愤的话。
“他总是这么敲打我,搞上瘾来了。哼!总有一天,我要出这口鸟气!”曹志高说。
过了几天,涂老轨忽然闹起了肚子。刚出厕所,没走出一丈远,一转身提着裤子又钻进去了。我和曹志高在餐厅与吸烟室之间的走廊上用黄色颜料写着黑板报,看见涂老轨愁眉苦脸的样子,仿佛一下子苍老了许多。我幸灾乐祸地笑着对曹志高说:“咦,你瞧,他怎么啦?”
曹志高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他的快乐显示在灵活的眼神里,他警惕地瞄了一眼前后左右,以及涂老轨正在出恭的那个厕所,悄悄地对我说:“怎么啦?告诉你吧:我把他的橘子汽水喝了,然后灌上凉水,掺上咱们写字用的黄颜料,怕不甜,他会察觉,又加上一些糖。搅混匀了,就跟真的橘子汽水差不多,量也不多不少,还放在老地方。他干活累了,上来一口气把它喝干了。喝完后,还吧嗒嘴,说,咦,怎么好像甜得糇嗓子?……”
说到这里,曹志高终于忍不住爆发出一阵快乐的大笑。
涂老轨从厕所里钻出来,朝我们这边狐疑地瞥了一眼,终于不能断定我们在笑什么,只是愤怒地把手里的棉纱掷向江里。说来奇怪,他肯定不知道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也不能肯定拉肚子与曹志高有关,但是从此以后,他对曹志高的态度却不再那么放肆了。
这件事仅仅是搞笑就好了。如果它还有什么深意,那是我所不喜欢的,因为我知道无论如何,我做不来这件事。这需要把仇恨埋在心里,筹划恰当的时机以精确的方式回报对手。太累了!我想。人与人能相处就相处,相处不好就离远点,难道有必要这么做吗?

我的这种疑问从来没有跟任何人提起,也没有向曹志高说过,我慢慢觉出他和我终究不是一个层次的人,在社会生活的游戏中他远比我高明。但我并不崇尚这种高明,我相信,纯朴永远是好的,也是健康生活所必需的……
不久我与厨师老王打了一架。或者确切地说,我被厨师老王打了一顿。
那天下午,我因为昨夜惊吓睡眠不足,午觉一直睡到五点半钟才醒,而船上开晚饭的时间是四点半。我匆匆洗了把脸,就去吃饭。还好,厨房尚未锁门。厨师老王见了我,极不耐烦的样子,一边打菜,一边嘴里骂骂咧咧的。
老王对我一贯是这个样子。这个人卑鄙得很,他在船干面前伏低做小,极尽阿谀奉承之能事,就希望像我这样身份比他更低的人像他那样伺候他,或者说他要找一个对象可以让他作威作福一回。这个对象当然是像我一样的小水手、小加油,尤其是我,因为我这个人也有毛病,有时候像茅厕里的石头一样又臭又硬。
我看穿了他这么恶声恶气,无非是要找回他对船干卑躬屈膝以后的心理平衡罢了。他说什么也不往心上去。没啥!我不理睬他就是了,径直走出去到蒸饭柜那边取饭。
饭盒没在蒸饭柜里,被人整箅子抽出来晾在甲板上已经凉了。我拾起来,重新填回去,打开蒸汽。厨师老王跟着也走出来,脸上一副寻恤找事的难看气色。显然,我那种不理睬他的态度使他未能得到发泄的满足,他还想在我头上撒气。果然,他指着蒸饭柜厉声训斥我没有把扣子拧紧,蒸汽泄漏出来了。这真是无事生非,扣子上不上紧,我只蒸我一个人的饭,跟他有什么相干。对于这样蛮不讲理的人,你能跟他说什么呢?好歹我不蒸了就是。我随手关了蒸汽,取出饭盒,一声不吱地来到餐厅,将饭盒扔在桌上。“啪”地响了一声,饭盒拍到桌面的声音有点大。
这就给了他发作的籍口,他开始破口大骂起来,以为我终于触犯了他的尊严。我的心冰冰凉,对于这样可笑的下作表演感到一种本能的厌恶。我忍不住说:“你老大年纪了,发什么火?我年轻人都没有你火气大嘛。”
他呼地一声冲进来,直闯到我面前,满口脏话,唾沫横飞,两只手在我的眼前来回比划。没等我完全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他伸手在我的右肩搡了一把。
我的脑袋“嗡”的一声失去了冷静,愤然伸手推了他一把。这是最最失悔的事儿,我以为你给什么,我还什么,便占在理上,却不知世上的道理并非这般简单,我只是徒然给自己招来更大的打击罢了。
老王很策略地马上咋唬起来:“你们看见了。大家都看见了。他先打我。”餐厅里还有三四个人,都懵在那里。
我听见他这么说,一时间也怔住了。怎么?我打了他?他已经五十多岁了,我怎么敢打他……,没等我声辩,他猛然扑了过来,挥起两只胖胖的拳头,向我的脑袋左右开弓。一时间,我只看见他腆着毫不防犯的大肚子,我只要这么一拳,一拳……,但我死死地收紧我的双臂。他已经五十多岁了,我只要碰他一下,他就可能瘫在地下,懒上我……,这个怯懦的念头牢牢地抓住了我。鼻梁上挨了一下,很重,血马上冒出来。他把我直挤到墙角,仍然挥舞着拳头,我不知道他还有完没完。
终于有人抱住了他,拉扯着,把他从我身边推开。我看见那人是轮机部的机匠老枪,从心底里感激他。鼻管里的血涔涔地流下来,我将头仰起,让血倒流进鼻腔,沁进了嘴巴。已经有血落在白衬衫上,低头看时,洇成小片小片的红斑,宛如樱花一样。我坐下来,木然的,不动也不想。堵住鼻管的手指感到了血液的胶粘。
屈辱的泪水刹那间涌上来,我无声地把它们咽了回去,我能感觉到泪水在脸皮底下的泪腺里汩汩流动。
更令人伤心的事还在后面。当我将此事诉诸政委,以求公道时,我从这件事的教训中领会到更深的内容。
左政委听了我慷慨激忿的陈述,表示一定要调查清楚,认真处理。我说出在场所有目击者的名字,表示可以向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了解此事的原委经过。
第二天,船上开会处理这次“打架”事件,左政委的态度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在会上,我从受害者变成了被指责的对象。因为,他了解的“真相”是:我首先打了对方,而对方只还击了我一下,就是把我的鼻子“碰”出血的那一下。他们不得不承认的唯一正确的事实是:后来我确实没有还手。而这事到了政委左拐子嘴里,竟成了:“你别看你小年轻,真正要打,你还不一定打得过老王啊!”
我几乎暴跳起来,毫无理智地嚷道:“你让他来,咱们再试一下,我……,我……”我激动的说不出话来。心里翻江倒海般地潮涌着一个念头:怯懦啊,怯懦啊。当时,我怎么就那样孱头呢?事后我又那样愚蠢,还希求什么公道,难道我不知道,他老王早就把政委烀得像他的卵蛋似的吗?虽然他们年龄不分仲伯,他在政委面前就像干儿子那么乖。然而,这不仅仅是一个政委的事呀,还有那些当时在场的证人呢,他们现在都在哪里呢?
想到这一点,我不得不消歇了。我和所有的船员关系处得都不怎么样。仅有一个曹志高,属于小鬼搬家自己还要寻求庇护的尴尬境地。在这强弱势力绝然悬殊的情形下,谁会为一个没有半点势力的不相干的人说一句公道话?大概最公正的人也只能保持沉默。而世上讨好阿谀之徒又何其多,难保不有人为了得到厨师老王菜瓢子上的偏袒,说出与事实完全背道而驰的话。
其中最令我心情沉重的是机匠老枪,就是帮我拉开了厨师,让我心存感激的那个人。我多么想在这里,能为他说几句好话,使人们不至于对世上的公道太绝望。但我不敢欺骗读者,他在行动上帮助了我,在道义上却无所作为。这大概是我们这个文化的缺陷。西人当此情境大概不惮于说出有利于弱小的真话,也不是因为他们心地高尚,而是因为他们相信这么做是在帮助上帝。权衡利弊是人人心中都会考量的无可指责的天性,我们的文化没有给这种考量一个砝码。
深秋的傍晚,天上灰蒙蒙的没有太阳。江边一片萧索的景象。风从北岸吹来,吹得岸上的电线紧绷绷的。码头旁高坡上的草都枯黄了,树木发黑,像一些皱皱巴巴的干老头呆呆地站在那里。
我又到河校后门外的那段江堤去看我的三叶草。我已经很久没去看过它了,不知道它生长的怎样?是不是与我一样艰难困苦。它像我的另一个亲人,或者说就像我的影子一样,我想从它身上看见我的命运。
我找到那个堤坝闸口,认了认那株老柳树,发现了那块大石头。在那个三角地带找了一会儿,我终于又认出了它,我的三叶草。周围的杂草疯长得与上次来很不相同了,它们几乎淹没了我的三叶草,但它还是顽强地生长着。当别的杂草高过它的时候,纷纷显露出凋弊的色相,而它还是那么郁郁葱葱,在一派高压下挺拔葳蕤,显示出顽强的生命力。
三叶草给了我勇气和信心。在那些灰暗沉郁的日子里,我的生命之温度降到了摄氏4度左右,这时水的比重最大,沉在大河的最底部。唯其沉在最底部它才远离河面的冰冻,保持了流动的能力。去看三叶草就是我在大河底部的流动,它使我保持着剩下不多的一丝丝热量。
即使在那些最阴暗的日子里,美好的事物仍然无处不在。
船到吴淞口,在满眼望不到边的江面上抛锚。我在船舱里看书看得累了,出来到甲板上散步。这是吴淞口外的锚地,四下里是茫茫苍苍的浑水,极目远眺看不到陆地的边缘。这时,我在船舷的护栏上看见一只绿翅黄翎的小鸟,美丽极了。它大概飞得太累了,将头插在翅膀底下,沉入酣睡。我几乎没有看见过羽毛如此艳丽的小鸟,它是上帝派来的吗?我悄悄地走上前去,伸手一捉,竟然被我捉到了。它在我的手心里扑楞,挠得我手心怪好受的。我的心里顿时充满了欢乐之情。
我把小鸟带回舱来,关上门窗,放了它,然后狠命地追扑、堵截,在这小小的船舱里,**猫捉老鼠的游戏。可怜的小鸟唧唧喳喳地叫着,惊恐万状地乱飞乱撞,从一个墙角逃到另一个墙角。我一刻不停地将自己投向小鸟,浑身兴奋而紧张,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快意,使我的心脏收缩有力。忽然,一泡稀粪落在我的窝窝囊囊的被褥上,气得我哇哇乱叫。小鸟却贴在床头顶上的墙角里,扭回头来,闪动着一双乌亮的眼睛。
“哼!**。”我恨恨地骂了一句。
没有鸟笼,一时找不到地方安顿这位小小的天使。我找来找去,最后把房间里的字纸篓清出来,用麻线在纸篓的口上布起密密的网,然后把这只尚不知名的小鸟放了进去。
船到上海,我专程跑到西郊的动物园,去研究我逮住的究竟是一只什么鸟儿。在鸟族馆,我发现这只小鸟是鹦鹉的一种,又名娇凤。鸟族馆里这是一种数量较多的鸟儿,它们从笼子的这头忽哨着飞到那头,像一群吱吱咋咋的放了学的少女。当它是独一份儿,我感觉她的美丽是那样奇特,仿佛世间绝无仅有的模样。而在动物园里,同样的鸟儿不知有几十只、上百只,一时间竞相鸣叫,翔集,这才让我放淡了那种沾沾自喜的得意。
在上海的西郊动物园,我平生第一次看见大象。先看了狮子老虎,已经是大型动物了。它们住在笼子里,而大象则住房子,这一点令我心里诧异。等到走进大象馆,见到高及屋顶的庞然大物,顿时被它雄伟的体格所震撼。任何图片都不能传递第一眼看见大象时给我造成的强烈视觉冲击。它象一个突如其来的不速之客占据了心中整个画面。
回到船上,我还是非常细心的照料那只娇凤。我把它当成自己的爱人一样看待。我常常用一只铅笔逗弄它,直到有一天,我发现它不堪忍受,钻出字纸篓的网口,不辞而别了。
我望着空空的篓子,不胜怅惘。
玉茭也是我的娇凤。那段时间,我对玉茭的爱情真是长疯了。我几乎无时无刻不在想念她。船到码头如果不能收到玉茭的来信,我一定会疑神疑鬼,以为有人窃取了我的宝贝。
有一回船在栖霞山临时检修,我抽空回了一趟家。回来的时候把玉茭也带来了。我们在南京玄武湖和中山陵度过了快乐的一天。中午在鼓楼附近的“胜利”西餐厅吃了一顿西式套餐,印象深刻的有小豌豆蘑菇炖鸡盅。玉茭小口啜着那盅鸡汤,非常娇美,她就像那盅鸡汤一样令人对生活升起美的赞叹。
美好的一天转瞬即逝。当这一天结束的时候,我就要回船,而她呢?乘当天晚班火车回马鞍山。
傍晚时分,我们在南京新街口汽车站分手。她挤上车去,转眼就不见了。门开处只见拥挤的乘客像罐头里的沙丁鱼一样紧挨着,还有人不断地扒住车门往上挤。我站在湿地里,头上飘着零零星星的雨丝,一种说不出来的惜别滋味在心里搅和着。
“玉茭,注意点噢……”
喊了这么一句,我听见她在人群里闷声闷气的答应了一声,车门终于关上。无轨电车无声地启动,滑行开去。这一刹那,我陡生一种失悔的情绪:我要是和她一起走多好!起码也应该送她到火车站,看她上了火车……
再去追她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忽然远处有人朝我吼叫,我抬头看去,是两个臂上戴着“交通管理”袖章的老头。我自忖并没有违反哪条规定,大概是他们看出我失魂落魄的样子,担心有什么意外发生吧?我赶紧快步穿过慢车道,混入熙熙攘攘的人流。
我来到鼓楼的“企业自备车”站牌下,等候分局的最后一班交通车送我到栖霞山下的江边去。天不知不觉就黑了。我站在雨地里等车的时候,雨下的也比刚才大,川流不息的车灯将橙黄的灯光流泻在路面上,给惨白的水银路灯照射的路面镀一层华丽的光彩。路边的法国梧桐在雨中发出黑黝黝的亮光……
我不敢去屋檐下躲雨,生怕在我躲雨的时候,交通车就开过去了。多么漫长难熬的时间啊!我慢慢地踱步,脚下的皮鞋不久便湿透了。时间变得慢极了,我看了看表,好久才捱过去五分钟。对比之下,白天和玉茭在一起的时光,简直就像百米飞人一样跑得快。现在,她一个人怎么样了呢?该上火车了吧?想起我们在一起的快乐,不由得又是一阵惆怅:唉,我要和她一起走,该多好……
在雨中等车的时候,我默默地吟咏江淹的《别赋》:“黯然**者,唯别而已焉。”这一刻对我来说,真的不知魂在何处?
不久我受到一次更大的打击,它使我看见生命的残酷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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