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斯宾诺莎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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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斯宾诺莎说船上新来的厨师姓王,五十开外的年纪,身材微胖,保养得很好。老王喜欢巴结领导。给领导舔了腚沟子,心里头别扭,就跟小水手撒气,尤其对我粗暴得很。
有一回我上餐厅吃饭,发现我用的33号饭盒不见了。我在蒸饭柜里上上下下找遍了,就是没有我的饭盒。在厨房的角角落落里搜寻半天,还是没有。
问厨师老王。老王说:“我是代你看饭盒的呀?”他发给我半斤面条,让我自己下面条吃,连菜也不给,借口分完了。
我正在自己笨手笨脚的煮面条,曹志高来了,非常气愤地骂我:“你真是松包!干嘛自己下面条?先从蒸厢里随便拿一盒饭吃就是了!管他妈的是谁的。吃了再说。”
我也觉得自己表现得太孱头!无缘无故为什么没有我吃的饭?
邓竹友说:“一定是有人欺负你,把你的饭盒藏了。”果然如此,因为下一顿饭,33号饭盒又神头鬼脸地出现在蒸箱里。
欺负人的事不只一件。此前,我收到一封退稿信。三副金银保把这封退稿信交给我时,我看见信封已经被拆开了。我问谁拆了我的信?金三副假惺惺地作出友好的姿态来说,他看见信时,信封已经破了,他一时好奇就打开来看了看,没有再给别人看。
我非常气愤,却无法表达。第二天,毛红光在闲谈中问起我创作的事。我说,你怎么知道我写作呀?毛红光说:三楼上许多人都看过你的退稿呢……
我的自尊心受到深深的伤害,好像被人用粗砺的沙纸磨过。
不愉快的事情太多。为了摆脱苦恼阴影,我把全部精力投入学习,企图用学习麻痹我敏感的神经。每天,我跨过长江2057号与驳船之间的船档,在驾驶台上三五双眼睛的注视下,拎着一只黄书包走到最前方的驳船生活舱去。我知道一些人对我这样做非常恼火,但我不怕,我就是要示威一般在他们眼皮底下走上前去。其实,低调一点,我可以不被他们看见,到驾驶台后方最后一艘驳船的生活舱去。可是,一来因为这里与顶推轮机舱挨得近,巨大的轰鸣声令人心烦意乱;二来也是故意要让那些看不惯我的人气恼,我就一直走到最前方的驳船上去。那里仿佛一个世外桃源,静得只听见江水从船舷两侧哗哗流过的声音。
我学习的内容相当庞杂。除了前面说过的啃那本砖头厚的《现代汉语词典》,我又报名参加了湖北的一所函授速记学校,练习用长短不一形状不同的线条把汉语的三百多个音节固定下来。与此同时,我还攻读英国作家高尔斯华绥的英汉对照本中篇小说《TheAppleTree》。我几乎是逐字逐句地查字典苦读这本中文叫做《苹果树》的英文原著。另外,我还买来一本有关五线谱知识的书,希望能够像我自学简谱一样学会认读五线谱。
这些学习的成果是非常可悲的。
速记在苦学苦练了半年之后,我的函授作业得到一位叫吕彦一老师的高度赞扬,他给我来信说:“你的速记符号写得很准,线条坚实流利,我感到非常满意,几乎是无可挑剔。我由衷地赞赏你的这种所向披糜的学习精神。”他介绍我和另一个速记同学认识,让我们在南京下关绣球公园见面,相互切磋,互帮互学。可是我却渐渐失去了兴趣。我学速记的目的是为了提高写作速度,能够想的多快就写的多快。经过刻苦练习这一目标基本达到了。这时候我的记录速度确实赶得上思维的风驰电掣,确实是想到那里就写到那里。可是,我沮丧地发现,速记好写难认。写的时候非常流畅,痛快淋漓,认起来却有些麻烦,不像汉字那样醒目。如果我用它来创作,很可能过上一些日子,连我自己都很难读懂我写了些什么。有一段时间我的日记是用速记符号写的,可惜那些日记现在已经不能阅读了。当我发现这个缺陷,我就扬弃了速记这种东西。
《TheAppleTree》我用了几个月的时间硬是啃完了。那是高尔斯华绥的原著,不是简写本。像我这样一个只是在初中和技校零零星星学过一点英语的人读这样艰深而优美的英语文学作品,其难度可想而知。通过阅读我的单词量得到了极大丰富,书中有关乡村情景的描写和人间情感的抒发也让我找到过文学的美。可是,这种学习对于旨在掌握英语的目的,并没有实质性帮助。我学的是哑巴英语,聋子英语。多年之后我终于理解英语是表音文字,没有发音的辅助,硬记那些拼法,其情状简直跟斗风车的堂吉诃德好有一比。费了那样大的功夫,我除了认识一些单词,一句英语也听不懂,更别“说”了。
五线谱学习更是彻底失败。我曾经靠着一本《怎样识简谱》的小书,学会了简谱认读,从中得到了莫大的益处。还在河校上学的时候,我买过《外国名歌201首》和《外国名歌》1-3册,从中学会了许多好听的外国歌曲。我知道五线谱是音乐正宗的记谱法,我想学会它。通过刻苦炼习,我终于把简谱的音阶与那些飘在不同线上的豆芽瓣一一对应起来。翻过一章,调性的转换把我彻底弄糊涂了,刚刚对应起来的“多来咪”,不再唱“多来咪”,要唱“来咪发”,这是怎么一回事啊?没有老师,我实在没办法理解五线谱的“调”,于是,五线谱学习就搁浅了。
比较而言,让我受益较多的是啃那本砖头厚的《现代汉语辞典》以及学习之余,被我当做消遣、放松和犒劳自己的“阅读”。
我怀着文学的梦想,理应把阅读作为我的主要功课。但是,我又对各种各样的知识技能怀有强烈的好奇心,什么都想涉猎,结果文学阅读反倒成了繁重的学习之余的一种调节和享受。我是带着那种品味一块精美蛋糕般的情绪来阅读我所喜欢的文学的。正是这种毫无功利性的阅读培养了我纯正的文学品味。

我读了大量西方文学名著。从《希腊的神话与传说》、荷马史诗到巴尔扎克、雨果、屠格涅夫、契诃夫……。仔细回想,这些阅读其实从初中毕业会考后那个炎热而漫长的暑假就开始了。在等待去南京河运学校上学的二、三个月的时间里,我完全沉浸在外国古典文学名著的饕餮大餐之中。
如果要从我的阅读经验中找点儿教训的话,我记得我在读完《伊利亚特》和《俄底修斯》这两本史诗后,马上又读了《希腊的神话和传说》,这是一个错误。因为同一个神的名字在荷马史诗与希腊神话中是完全不同的样子,结果我刚刚记住的那些居住在奥林匹亚山上的大神的名字又被新的称呼所取代,混淆到后来当我要谈谈那些神的故事时,发现曾经记住的名字全乱了。这可大大地妨碍了我拿读过的书向人们炫耀了,呵呵。
在船上,我像嗜辣成瘾的人那样,把读西方文学名著当成生活必备的调味品。只是条件所限,阅读是随机的,在图书室碰上哪本读哪本。我渐渐认识到那种曾经有过的要把它们全部读完的野心就像一个饕餮之徒面对浩瀚的海洋要把大海吸干一样。我所能做到的顶多是在这个海洋里随遇而安地采撷凑巧碰上的珍珠而已。虽然我更希望寻着航标那样的名著走一条跨越海洋的捷径……
不久,我碰上了当时刚刚出版的《中国现代短篇小说》1-8卷。那是一套每卷都有四、五十万字的大书,我系统地读完了这套书。它打开了我对中国现代文学的视野,给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有些我们如今已经淡忘的作家如废名、叶紫,还有写出令人惊讶的流浪小说的艾芜,在这套书中都有上佳之作。那些精美的小说把一个个作家的名字刻在我的脑海中,并指引我进一步去找寻我所喜爱的作家的作品集。
其中最为突兀的例子是沈从文。在那之前我还不知道中国有这样一个作家。我几乎是带着膜拜的心情反复阅读了他的《潇潇》,记得曾经像少年高尔基那样把书页对着阳光透视,想要发现那些文字里藏着什么样的魔法。在沈从文的名下一共选用了三个短篇,可见选编者也是把沈从文做为大师级对待,可是,我找遍了所有的书店和我有证借阅的图书室,令人失望的是再也找不到任何有关沈从文著作的消息。我觉得奇怪:这样一个不逊色于任何一位我们所熟知的文学巨擘的一流文学大师,怎么在我们的文学天地里悄没无闻呢?后来,沈从文的名字忽然间就火了,这是必然的!我想:与我一样在初次阅读沈从文作品时产生惊奇与快感的人一定还有不少吧。真正好的作家总是由读者选出的。只是不知道重新发现沈从文是不是有这套丛书的一点儿功劳。
除了读书学习,我还买了一把吉他。在我的功课表上,又多了一项学吉他的内容。我规定自己每天要弹二小时,在吉他的琴弦上几乎磨破了手指。
学吉他,这样一件本来应该令生活变得轻松的事儿,在当时也成了我的一个负担。我苦学苦炼到手指磨出了茧花,然而因为没有老师,学不得法,这一切努力终归于徒劳。我除了会弹一些单调的旋律,或者简单的贝司,从来没有学会在一把吉他上既弹出旋律又伴随着好听的和声。
当我年轻的时候,对于学习怀抱着强烈的达成一定目的的**,这使所有的学习变成一场无休止的苦役。没有老师,一切都是自学,在黑暗中摸索,使这种苦役变得既盲目又徒劳,好像希腊神话里那个不停地推石头上山的西绪福斯。
斯宾若莎说过:“一个人最符合道德的行为,就是尽情享受并不违反理性的乐事。”如果我从一开始就把学习当成一种享乐的事儿来做,当成一种爱好,而不是“事业”,从享受生活的态度出发,既不勉强自己,也不因此与主流社会发生冲突,我的生活和境遇也许会好得多。
多年之后,我读到一位美国女作家的话:“事业的雄心像毒素一样毁坏了我的生活,摧残了身心健康。”这句话令我无比震惊。我还是头一次听见这么**裸地攻击事业心和雄心这两样好东西的话。我觉得这里面有沉痛的真理。
曹志高的学习生活比我阳光得多。他业余时间也学英语,经常抱着收音机收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英语学习节目《FollowMe》。学习对他来说是打发多余时光的好办法,如果有什么社交活动,他一定当成比学习更好的事,优先考虑。
我们在一起也时有争论。闲来无事,海阔天空的逮个话题就辩论。一般情形下,他总是辩不嬴我。我常常能引经据典占据有利地位。我生性木讷,与人交往连几句寒喧的话也笨嘴拙舌说不利索。辩论起来却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曹志高曾当着我的面跟旁人说:杨光有些生活常识非常欠缺,几乎白痴,有些知识又深得赫死人!
有一天深夜,曹志高看见我从驳船上学习回来,站在黑暗里,面对长江2057号机舱里流出的桔黄色的微光,脸上有一种奇怪的表情。脚下那道不足一尺宽的船档,我竟半天跨不过来。
他不知道,我刚刚从鬼门关上绕了一遭,为了学习差点没把命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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