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在玉茭的影子里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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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在玉茭的影子里生活我又回到船上,回到那种灰暗、抑郁的生活之中。
夜晚,庞大的船队上水经过我家乡的江畔小城。可惜它无法停下来,让我回到心爱的玉茭身旁。我站在天蓬下的甲板上,扶着船舷栏杆,默默地遥望江岸。猫子山像一匹大猫蹲伏在黑黢黢的江边,仿佛要攫取江上的行船似的。这座以形象酷肖得名的山,是东晋时代昭明太子读书的地方。1700年前那个主持编篡了《昭明文选》的太子萧衍就生活在猫子山下。
船从猫子山起,开始偏向北岸,离着南岸的马鞍山一溜歪斜,越来越远。马鞍山形似一只巨大的马鞍,传说那是西楚霸王项羽兵败垓下,不肯渡江的乌椎马留下的马鞍。我愿意每回经过这里,都能够近距离的观赏家乡的堤岸。可惜因为航道原因,船队远远地躲开了家乡的风景,远远地偏向北岸,我只能站在船上,遥望南岸电厂的烟囱和马鞍形的山体轮廓,想像我心爱的姑娘此时此刻在那片心向往之的土地上做些什么。
不知什么时候下雨了,潇潇雨水打湿了我颧骨峥嵘两颊凹陷的脸。我并不退缩进天篷深处寻找遮蔽,而是任凭斜风细雨浸润我瘦削的身躯。打在脸上的雨水冰凉地流下来,流成了水道子,宛如眼里淌下泪来一般。那是一种凄清的感受。
夜色如晦。天上涂着败絮般的云垢,牛毛细雨好像永远下不完。
身后的舷窗里传出叮叮咚咚的吉他声,弹琴的是船上的厨师刘兆鱼。从舷窗看进去:黄色的灯光下,一个汉子留着光葫芦头,刚刚长出半分来长的青头发茬子,抱着一把吉他轻轻地弹拔。
厨师刘兆鱼绰号叫做“和尚”,差不多二十七、八岁的年纪,个矮,黑皮,脸上有些来历不明的疙瘩,张开嘴就露出两只虎牙。记得刚见面时,他曾留有一头长发,不久就剃成了光头。知道底细的水手议论说,刘兆鱼的对象又吹了。在长江2057号的日子里,我见过他不只一次剃光头。如果头发长起来,不再剃去,伙计们说:这表明和尚又闹恋爱了。听说这几年,刘兆鱼总闹着恋爱的故事。每次失恋他都要把头剃得精光,以示愤慨。姑娘们全然不听刘兆鱼在歌中所唱:“虽然我是个穷光蛋,人也长的不怎么样,可是你要想一想,看看自己的长相。”姑娘们不管自己长相如何,有何缺点,总是嫌他身材矮小,面皮寒碜;或是嫌他做餐务员,干的是女人活。伙计们善意的嘲笑刘兆鱼:失恋都有点像女人习惯性流产了!
有一回傍晚,我看见他和一个姑娘在江堤上散步。江堤上临江的坡面用大片石砌成,白天的余热从石缝里慢慢地蒸发出来,好像大地呼出的气息。水边上有一些青黑的芦苇随着水波荡漾。刘兆鱼和那个姑娘沿着坡面往上走,那样子很有一些浪漫,好像爱情电影中拍摄的镜头。我坐在堤顶上齐腰高的筑墙上看落日,刘兆鱼跟着那个姑娘朝我走来,好像特意让我看个清楚似的。
走近了,刘兆鱼朝我露出虎牙笑了一笑,好像为自己的幸福对别人说:“抱歉,哥们。”他没有真的跟我说话,好像一说话会惊跑了他的爱情似的。我发现走在前面的姑娘眼睛可能不大好,有点儿一只大一只小的感觉,要不就是受过外伤有个吊疤。除了这个毛病,五官中其他部分尚可,白是最大特色。她穿一件那时刚刚流行的布拉吉;塑料底的高跟凉鞋敲得地面咔咔响。她用眼角的余光斜睨了我一眼,好像说:这个傻瓜,坐在这儿望什么呆,不如追我才好!
我不敢承接她骄傲的好意,也不敢跟刘兆鱼打招呼表明我们认识。我假装被风迷了眼,把手举到脸上煞有介事地揉眼皮。通过另一只眼睛我看见刘兆鱼亦步亦趋地跟在女人身后,像个跟班似的,随着女人的身影走远了。其时他刚刚剃过光头不久,头发茬子还没有长起来,青青的头皮在落日的余辉中泛着恼人的红光。
回来我向曹志高等人宣布说:和尚又恋爱了!
这次恋爱仍然没有持续太久。有一天船靠码头,那个女的又到船上来了。这一回不知怎么搞的,两个人闹崩了。那是快开船的时候,只见那个女的扭着**仰着脸,甩搭着一只坤包,头也不回地跨上了码头的栈桥。船舱里扔下了刘兆鱼和一串从安庆买来准备贿赂该女人的毛刀鱼。
眼看那个女的走上了高高的防波堤。这时,船已经拉过启航的汽笛,我们已经站在船舷靠码头的一侧,准备解缆绳了。忽然,刘兆鱼像发了疯似的从船舱里蹿了出来,手里拎着那串毛刀鱼,高喊着姑娘的名字,像一支离弦之箭,飞出船外,直奔岸上追去。急得池船长在驾驶台上用高音喇叭喊道:“刘兆鱼,你回来。刘兆鱼,你回来。”
为此足足延迟了一刻钟开船。刘兆鱼在码头上跟那女人拉扯半天,坚持要将那串鱼送出去,女人坚持不要,以示决绝。我们眼看着那女人骄傲得像个公主般地走了,刘兆鱼终于垂头丧气的回来,手里还拎着那串可怜巴巴的噘着嘴的鱼。
池船长在喇叭里骂道:“龟儿子,穷得也要有点志气嘛!”
刘兆鱼脸色铁青,一言不发地钻进船舱里去了。
刘兆鱼虽然长得寒碜,一手吉他却弹得非常出色。在这寂静荒凉的江上之夜,除了轮机频率单调的嗡鸣,就是凄风苦雨的呜咽,刘兆鱼的吉他声给这阴暗的世界带来一抹暖色。伴着吉他声,刘兆鱼亮开沙哑的嗓门儿唱了起来:多幸福,和你在一起,你的吻像烈火燃烧了我的心。
啊,你就是幸福,我要把这秘密藏在心底。
站在刘兆鱼的舷窗外,面对黑暗杳渺的江天,我恍惚看见了玉茭的面影,像一个精灵在雨夜里飞舞。突然感到冰冷的雨水挂在脸上竟然是热的,我伸手抹了一把脸,这才意识到豆大的泪珠滚出了眼眶。
每个航次回到基地,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查看有没有玉茭的来信。我写给玉茭的信寄到谢宛儿的学校,由谢宛儿转交。这个办法是玉茭想出来的。用不着玉茭特别交代,我理解信既不能寄到她家,也不能寄到废品收购站。收购站里多半是没有文化的中年妇女,收到信他们会非常好奇的,那会让玉茭难为情。谢宛儿初中毕业上了师范学校,师范毕业后分到一所小学任教。信寄到她那儿由她转交正好合适。

我们就这样通过书信传达着彼此的思念。在信里我给她说船上的笑话——长江2088号和长江2077号,按船员的习惯叫法是读作“两洞捌捌”和“两洞拐拐”的。两艘船在江上相遇就热闹了。通过甚高频无线电话,2077轮船员喊:“两洞捌捌,两洞捌捌,我是两洞拐拐,我们左舷会船。”2088轮船员回答:“爸爸听到,爸爸听到,右舷会船,乖乖听话,乖乖听话。”
下一封信讲——我们船上的厨师刘兆鱼向女友求爱,想送她一束花,就问:“亲爱的,你喜欢什么花呀?”女友回答:“我喜欢两种花。有钱花,顺便花。”刘兆鱼说:“唔,你挺美的。”女友问:“我哪儿美?”刘兆鱼说:“想得美!”
还有一封信说——亲爱的,今天你的腿一定很累吧?因为你在我脑海里跑了一整天。如果你嫁给我,我会使你成为世界上第二幸福的人。为什么不是第一呢?因为有了你,我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啊。
……
隽永优美的笑话,令人口角流香。有的是真事,有的是杜撰,有的是我摘编的。它们让我暂时沉浸在美好的暇想里,忘记了现实生活的沉重、阴暗和丑陋。
船上的作息时间与陆地上的生活节奏不同。在船上,每个班作业四个小时。分别从0点到4点;4点到8点;8点到12点;周而复始。船上开饭时间也比陆地上的习惯要早。一般来说,早饭不论,反正是稀饭馒头,厨师烧好就不管了,什么时候吃都可以;上午10点半钟厨师摇铃铛开午饭;下午4点半钟厨师摇铃铛开晚饭。从吃过晚饭到睡觉,间隔的时间往往比上午两顿饭时间都长。可是习惯之后并不感觉睡觉前饥饿。当我读到释迦牟尼佛有“过午不食”的戒律时,曾经幽默地想,也许这就是“水和尚”的生活规矩吧!
船员们吃完晚饭,往往是一天最逍遥的时光。西下的太阳还半高地悬在天上,染得一江浊水红旺旺的。夏天的微风从江面上徐徐扫过,雄浑的大江亘古如新的默默流淌,令人想到时间并没有流逝,流逝的是江上的人物。
厨师刘兆鱼坐在背荫面的水手舱外,将一只脚架在船舷的栏杆上,怀抱吉他,用一种忧郁而又缠绵的调子,唱出一种令人伤心的甜蜜忧愁:时光一去永不回,往事只能回味。
忆童年是竹马青梅,两小无猜日夜相随。
春风又吹开了花蕾,你也已经添了新岁。
你要是变心时光难倒回,我只有在梦中相依偎。
刘兆鱼的吉他弹唱令我和曹志高听得如痴如醉。我们常常跟在刘兆鱼的身旁,希望他能教我们一手。可是,刘兆鱼并不肯教。曹志高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既然刘兆鱼不肯教,他对吉他的热情也就淡了。我却梦想有一天,能弹得一手像刘兆鱼一样好的吉他,回到家乡,当着玉茭的面,弹一曲《雁南飞》。
为此,我拿出大半个月的工资,在南京买了一把28元的红棉牌吉他。可就在这时,一场闹剧把“和尚”刘兆鱼从我的生活里摘除了出去。
那是船到南京的午后,长江2057号在一号码头靠泊,船员们有家的回家,没家的逛街,船上只留下值班的不多几名船员。这时,从河岸滩涂上那片柳树林里走上船来三个女子。她们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打扮的花枝招展,袅袅婷婷地通过七歪八扭的浮桥,进入我们这条仿佛睡梦中一座空城似的船舶。值班水手看见了,问:干嘛的?她们嘻嘻哈哈地说是上船来洗澡的。其中一个还自称是“刘哥”刘兆鱼的亲戚。
“和尚”刘兆鱼当然出面接待了她们。他亲自守着三楼的洗澡间,不准水手们贸然闯入,单独留给女人们享用。女人们把衣物留在刘兆鱼的船舱里,穿着贴身的内衣一个个穿过走廊,鱼贯进入洗澡间。她们可真能洗呀,仿佛永远也洗不完似的。洗完了,也不走,在水手舱里东溜西串,一边梳那滴水的头发,一边咯咯笑着说话。
直到日薄西山,晚霞笼罩了船舶。我以为她们早走了,忘记了她们的存在,忽然间看见她们不知从哪个水手舱里钻出来,妖妖调调地才离开我们的船。
如此这般洗澡已经不是第一回了。这一次,女人们离开之后,刘兆鱼突然惊叫了起来,声音尖锐刺耳:“我的钱,我的二百元钱哪儿去啦?!”
刘兆鱼断定是上船来洗澡的三个女子把他的钱偷走了。他几乎毫不犹豫地报了警。结果呢?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公安根据刘兆鱼的举报拘留了三名女子,调查结果证明:那三名女子其实是借洗澡之名上船来操皮肉生意的暗娼,她们之中一人确实偷走了刘兆鱼200元钱,可是偷钱是有理由的:”和尚”日了她,却跟她讨价还价,杀价太狠了!
“和尚”的这个举动太可笑了,他甚至连带到别人惊恐不安。好在除了偷钱的女子,另外两名女子牙关咬得紧,不知是还没有来得及下水,还是下了水得到的待遇较好,总之没有牵扯到更多的人。这个事一时间传为笑谈。但是对于刘兆鱼来说,就不仅仅是受一场嘲笑罢了。当时对嫖娼的处罚是:劳动教养!
刘兆鱼被逮走了。
逮他的时候,我刚从新街口买了那把“红棉”牌吉他回来,兴头头地扛在肩上,像扛一把重机枪那样。到了码头堤坝前,发现道路旁停了一辆警车。正疑惑间,只见刘兆鱼脸色沮丧地从堤坝的闸口里走出来,双手被铐在身前,身后跟着两名公安。
刘兆鱼看见我,本能的停下脚步,流露出留连之意。公安推搡他上车,动作有点大。刹时间,两颗豆大的泪珠从“和尚”那黑不溜秋的刀条脸上滚落下来。
刘兆鱼走了之后,新来的厨师对我很不好,凶巴巴的。让我更加想念那个矮个子黑皮会弹吉他的“和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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