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玉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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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玉茭湖南临湘的油港码头是一块非常荒凉的地方,从码头到最近的一个小镇要走很远的路。我们的船队从赵庄沟出发经过九天的航程抵达这里,船员们上了岸却无处可去,只好在邻近的乡原上像孤魂野鬼似的转游一气,看一会儿那排输油管线,发一会儿呆,不知它们把船上卸下来的原油送到什么地方去了。
天色暗下来的时候,在那条土路上我竟意外地遇到了马军。他的驳船随另外一支船队先期到达临湘,正在码头上卸油。看他的样子大概是到镇上玩耍去了,刚刚回来。
马军见到我也非常激动,他一拳砸在我的肩上,差点把我捶了个跟头:“哎呀,老弟,你还活着!”
“我呸,哪能随随便便死了呢。”我笑骂道。
他拉扯着我跟他一道回码头去,举起另一只手里拎着的卤牛肉,花生米,兴奋地嚷嚷道:“回去喝酒,回去喝酒。”
回到码头上,我先回长江2057号叫了曹志高,三个人一起来到马军的驳船。在驳船艉楼的起居舱里我们痛痛快快地像真正的水手汉子那样喝起酒来。
曹志高礼貌地让了让马军的“师傅”,一个四十来岁胡子拉茬的老水手,那人用一种生份的眼光打量我们,木讷地说:“同学么,我掺糊干什么。”然后退回自己的卧舱去了。
马军冷冷地盯了一眼跟他朝夕相处的伙伴,恨恨地对我们说:“别理他。”
没有像样的酒杯,我们有的用碗,有的用茶杯,有的用早晨漱口的白瓷缸子,喝高度白酒。这要算是我第一次正式上酒场子。过去所谓喝酒只是舔一舔,象征性的。像今天这样真正地喝酒我还从来没有过。
三个人其实都还不怎么会喝酒,不一会儿,一个个喝得酩酊大醉。马军告诉我们,他在驳船上感觉寂寞得要死,他跟“那条老狗”闹别扭,已经好几天都不说话了。曹志高也说起涂老轨给他穿小鞋的那些气人情景,不过他没再提起往涂老轨的汽水瓶里掺颜料的故事。我想起自己在船上受到的欺侮,咬紧牙关不肯说出一个字,眼睛里却像深井一样有水洇出来。
“我真是有点受不了了。”马军说。
“挺住,哥们,挺住。”曹志高说。
“你父亲不是说要把你调回家去吗?”我问。
“是啊,我现在就指望这个了。”说到调动,马军的神情阴转多云,酒精的作用使他的脸烧得像个茄子。他神秘兮兮地告诉我们:他调动回家的事情已经办到发调档函的程度了。“这个阶段最关键,千万不能出什么岔子!所以,你们不要对别人讲。”马军嘱咐我和曹志高。
“你放心。”曹志高在马军的肩膀上搂了一下。“什么叫哥们。你的事就是我们的事。哪会瞎讲。”
我当然不会坏他的事,但我不屑于表达。
马军又说,如果不出意外,再有一、两个月,顶多二、三个月,他就可以永远回家了。
回家,这个词勾动我心肠中柔软的粘膜,令我的腹腔里真得涌过一股热浪,好像连心脏也牵扯得挪动了一下。回家,是多么好的一桩事情啊!也许是游子们所能想到的世界上最好的事情了吧?
虽然我没有调动工作的企图和打算。但在这一刹那,我决定等船回到南京,我要小口地享用一下全年52天工休假这块蛋糕,回家休假!
这一天终于来了。
火车跟着火红的朝阳跑。窗外的乡野景物变幻着。一个低矮的小丘,坡顶上长着青青的疏落有致的小松林,太阳从它们的背后穿透过来,红光中那些黑色的小松树娉娉婷婷,美丽极了。我真想永久地凝望着这个景象,可是火车奔驰,带着太阳,却把那片小松林留在了后边……
回到家乡小城。一下火车,就仿佛闻到一种特别气味,是与生俱来的由生理记忆的气味,让我知道这里是家乡。这种生理记忆包括家乡在这个季节这种温度所对应的空气湿度;空气里所含各种微量元素包括有害气体混合而成的滋味。这种生理记忆包括睡梦中遥远的夜空一声若隐若现的火车汽笛的回声;桂花树在月光下摇落细米般的花粒和那浓郁的香气。这种生理记忆是嗅觉和听觉乃至触觉的。视觉最靠不住!随着小城改造,视觉可能出现很大变化。但是其它的感觉却变化不大。变化不大的还有回家的路径,如果连路径也彻底改变了,那么就有可能找不到家了。
我回到家乡的时候,正赶上这年冬天的头一场雪。江南的雪可真难得啊,尤其是下了不马上化掉的雪。一年之中也就那么一两场吧?它给我的行走造成麻烦,可我还是很高兴。我提着长航南京分局发的火红色小皮箱一步一滑地朝家走着。
来到自幼熟悉的我家门前的小街,街道两边是萧索的法国梧桐,街道中段有一家废品收购站,离收购站不远,我遇见一位初中女同学。
她穿一件碎花的布面小棉袄,脖子里结着一条细纱巾。虽然朴素,却掩不住发育成熟的年轻身段。她迈着小鹿一般弹性步子迎面走来,有无限青春活力蕴藏在她窈窕的身体里。我不禁想起高尔基小说里的一句俄罗斯民谣:“十九岁的姑娘,戴什么帽子都漂亮。”是啊,她穿什么衣服都掩不住她的青春魅力。
“啊,焦玉茭——”她的美丽宛如太阳眩晕了我的思想,刹那间,我几乎失忆到没能及时叫出这个名字。
“杨光,你回来啦。”她一张嘴,红红的嘴唇里露出一排晶莹如玉的牙齿,我还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动人的皓齿。
“是啊,你现在在哪?”
我初中毕业考上南京河运学校,她是知道的。她上了高中,以后就不知道了。从她的神情里,我明白我问了一个唐突的问题。因为她有点儿难为情地指了指前面的废品收购站,小声说:“我就在这儿上班。”
她那血色鲜丽的脸上因为羞涩变得更加红润,红得像喷薄欲出的红日。
我虽然为自己的愚蠢问题万分抱歉,但它无法与我的兴奋和快乐同日而语。我像喝酒喝得微醺的马车夫那样有点舌头打结、语无伦次:“好的,好的。”——也不知道好得什么。
因为想不起来更多的应酬话,我们就这样相互擦肩而过。走过去之后,我几乎本能地回头张望,发现她也急忙将头扭回去了。这一刹那,我突然体会到一种模模糊糊的情意,它像一阵突如其来的洪水漫过了我的头顶。
焦玉茭,这个名字因为咬口,记得早年放学的路上,三四个顽皮猴儿追着她,领头的说一、二、三,大家一齐在嘴里嚼她的名字,像吃一个津津有味的东西。她很惶恐不安的样子,像一条壁虎那样贴着校园的围墙往前走,拐过一个弯,迅速地一溜烟逃走了。
初中三年,焦玉茭并没有真正引起我的注意,她像一颗小草,普普通通,平平常常。有一次,暑假里办学习班,我们因为住得较近,分在一个小组。在她家做作业,我伸懒腰时一出手,触到一团柔软,回头见是玉茭恰巧拿着本子来问一个题目,无意中被我捅在胸前。那一刹那,只觉得心头鹿撞,一阵腥甜。青春的头一次感动大概就是这样发生的。玉茭显然也是羞得满面绯红。只是我们都还不懂,这件事做为一个意外插曲也就过去了……
入夜,我在自家的小床上辗转反侧,反复回味白天那令人难忘的一幕。缘分哪!回来后遇见的头一个熟人就是她。要不是这场邂逅,我差不多已经把玉茭给忘记了。雪地上粉红色的细纱巾是那样轻盈,像一团火苗儿燃起了我对玉茭的满腔热情。我写了一封情书,揣在怀里,等待着找一个机会交给她。并没有等得太久,机会就来了。
记得是去看电影《玉色蝴蝶》的那个晚上,我在前往影院的小街上突然发现玉茭。焦玉茭和另一位女同学谢宛儿挎着膀子,亲亲热热的朝前走。谢宛儿也很漂亮,像一粒翠绿的豌豆儿那么饱满鲜艳。她们俩人的性格和美丽风格迥然不同,玉茭是内向的含蓄的,朴实的小棉袄和红纱巾,就像裹着一层层皮叶顶着红穗子的嫩玉米;谢宛儿是外向的明朗的,好像一粒铜豌豆,一旦成熟就非爆裂出来不可。多年以后,我曾想过如果当时我选择的是谢宛儿,而不是焦玉茭,结局也许会是迥然不同的另一种样子吧?
当时的我是不可能做这番比较的。我那时整个身心都沉浸在对玉茭的渴慕之中,眼睛里就只有她这一个太阳。
她们两人也是去看电影。我紧走几步就撵上她们,在快到达影院前的广场时,我鼓足勇气跟她们搭讪上了。
“看电影吗?”
“是啊,你回来啦?”
“啊,好几天了。”
当谢宛儿这么跟我对答的时候,我的目光时时瞟向玉茭身上。玉茭露出非常晶莹洁白的牙齿朝我无声地笑着,她的眼睛好像是会说话的,但是有谢宛儿跟我搭讪,她就不出声。说话工夫,就来到影院门前。我的票在楼上一排,她们在楼下,检过票当然就分开了。

电影散场,影片里美好的爱情深深感染着我,也鼓舞着我,让我迫切地渴望实践自己的爱情生活。我匆匆来到玉茭她们回家必经的一个路口,那里有一排文化局办的电影画报橱窗,我就着暗淡的路灯光线摆出看那些图片的样子,其实在等她们。不一会儿,她们两人就走过来了。我为自己的动机有些害羞,可是她们好像并不感到意外。我们几乎分不出先后地和对方打了招呼,然后便顺理成章地一起往回走。
按照我想好的程序,我们三人中谢宛儿最先到家,接下来还有一段不长的路程,大约不到一二百米吧,留给我和玉茭两人。谢宛儿有些恋恋不舍的和玉茭道了别,又朝我投来意味深长的一瞥,然后消失在巷口。我和玉茭拐过一个弯,走过一段上坡路。谢宛儿的离开在我们之间突然造成一段沉默,这种沉默带着异样的惶惑,令人感觉既不安又充满希冀。在课堂上我一向以发言积极著称,可是此时我才知道我其实是个笨嘴拙舌的人。路实在太短,我几乎来不及调整好自己的状态,就又到了分手的时候,慌乱之际,我连忙掏出在我胸口捂了几天的那封情书,喉咙几乎沙哑地叫了一声:“焦玉茭。”
玉茭明显地楞了一下,不明白我想说什么。可是我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将信递过去。
“哦,”我听见她像被烫了的小猫那样轻轻叫了一声,迅速地接过那片白亮的折叠成巴掌大小的信封。彼此的激动使我们再也无法多说一句话,就这样,两人像逃也似的相互离开了。
我的第一封情书是这样写的:焦玉茭同学:如果我的这封信冒犯了您,请您不要生气吧,您可以把它烧掉,或者再交还给我,我衷心恳求您原谅我的直率和鲁莽。
自从分别后我又遇到你,我的心总不能平静。为了什么呢?我也说不清楚。就是写着这些字的时候,我的心也激动的颤栗着,仿佛面临着一场终身的裁判。我们中学一同生活了三年,我还清楚地记得我俩同座时的情景。你给我留下了美好难忘的影相,她一直伴随着我的“流浪”生活,在我的脑海里时时浮现。直到我们这次见面,一种希望之火燃烧的更加炽烈、更加旺盛了,我渴望得见你,可是一见你,我又心慌的像在怀里揣了只小兔,我觉得我真是可怜,可怜的要命。我为什么要隐瞒自己的感情呢?我为什么不能痛痛快快地把一切都说出来呢?即使你根本瞧不上我,那也没关系。我的心将永远悄悄地想念您。
啊,但愿您不要笑话我吧。我一切都向您坦白了。如果这种坦白是可笑而又有罪的话,那我事先请求您的宽恕。您要知道,您现在对于我来说,就是阳光、空气和清水。一个人有这样的生命价值,不是值得高兴的吗?
爱您的杨光(晚上七时,我在图书馆门前等你)
直到今天我还保存着这封情书的底稿。那天晚上,我在心里一遍遍品味它,揣想玉茭对它的反应。自信起来我把自己送上了天,热度过去我又把自己贬入冰窖。
第二天,我早早来到小街上的废品收购站,在门前的那条小路上蹀躞。我等不到晚上,我迫切地想要知道她是否接受我的约请。她来了,还是穿着那件碎花的小棉袄,脖子里的纱巾在胸前飘成一小团火焰。想起昨晚的事情,我忽然感到十二分的害臊。真的,我的一生中从没有体验过这种害臊,过去没有,今后也不会再有了。
“你,来吗?”我激动的问。
“唔。”她唯恐我听不清,将头明白无误的点了又点。
我马上掉头跑开了,就像钻进彩云间的云雀一般。
我清楚地记得,当母亲知道了我和玉茭的关系以后,亲昵地说过一句话:“多点点大嗨!毛伢子家家,还谈恋爱。”
她说这话时,脱下满是尘土的工作服,既有解脱劳动之后的放松,也有眼看儿女长大**的喜悦。这句话字面意思是一种责备,语气却是一种鼓励。
我明白母亲的心情。父亲去世后,母亲独自拉扯我们姐弟五人,承担了很大的经济和心理的压力。我记得她时常念叨的一句话是:“咱家这么穷,兄弟这么多,将来有哪个姑娘肯来呢?你们怕要打光棍呢。”
母亲对我的恋爱情事,是慈爱大于关切。她对这层关系未必抱以认真的态度,她大概以为我们是小孩子家闹着玩的。她抖落一天的劳累,说出对我的恋爱的评价,让我在感到不服气的同时,更多感受到的是她无比温暖的母爱与慈祥。
我与玉茭的关系就这样如火如荼地发展起来。在那个美好的夜晚,在图书馆前高高的白杨树下,开始了我一生中最刻骨铭心的初恋。
白杨树修长挺拔,像一排刚刚入伍的哨兵争着向上提拔着身材。夜色温柔,昏黄的路灯照着路面,显衬出路旁白杨树黑黢黢的枝干。多年之后,我又一次瞻仰那排白杨树,过去碗口粗的树如今已不再年青,它们威武得如同将军,粗壮得一个人抱不合围。我的眼前恍惚又看见她从白杨树下闪现出来的身影。那个身影只要看一眼,就变成永恒的摇曳……
约会的情节太容易雷同,略过不提也罢。令人难忘的是细节,那是每个人心中属于自己的不同的咀嚼。对我来说,只要想起玉茭,就想起她念我的船名——“长江2057”时的情态。玉茭看着我写的通讯地址,为了记清楚,煞有介事地咬准发音念着;“长江两—零—五—七—”。我们念惯的是“两洞五拐”,而到了玉茭嘴里,“两洞五拐”变成了“两零五七”。她念七时音色特别、嘴形尤其好看,那种印象既新鲜又令人感动。
还有人生初吻的滋味。有了几次接触之后,那是第几次约会?我俩散步在湖畔的小径上。雨后,老柳树干在路灯下闪着黑亮的光泽,湖面开阔,空气湿润清新。那次约会的后半段,我一直在请求她的恩准,可是玉茭一直勾着头,不给我机会。无论我怎样努力,总是无法接触到她的芳唇。就在我失望地放弃了进攻,幽幽地叹了口气的当儿,突然,一堵温软湿热的东西陡然贴上了我的嘴唇。我惊讶极了,脑子里好像电线短路,刹那间什么都来不及想。只感觉到她的嘴唇好像一枚成熟的李子,挂在枝头还从来没有被谁挨过,带着一丝咸咸的滋味,好像李子表面那层淡淡的若有若无的白璞。那咸咸的滋味太突兀,太新鲜,实在令人感动,简直有点生猛,我还没有来不及细细品咂,她的唇像一朵海葵那样立即逃开了。
我贪婪地要求再来一次,好在有心理准备的条件下,真实地咂摸一下这种如梦的滋味。玉茭笑着不答应,把头低得更深,目光逃避着我的逼视。偶尔抬起眼来朝小径通向大道的路口迅速地瞟一眼。我不想再回到恳求与婉拒的老路上去,便竭力控制住自己的**,跟她说些别的事情,心里却忍不住一遍遍回放刚才那一瞬间的感觉,就像一场地震之后,余震不断地释放那种动能似的。
到了分手的时候,玉茭把一枚小小的东西塞在我的手里。
我问:“什么?”
玉茭羞涩地用肩膀扛了我一下,说:“你自己看嘛。”
我走到路灯下,打开那片薄薄的用白纸包着的东西:是一张二寸半大小的包括了玉茭一只肩膀的肖像。
那无疑是玉茭最美丽动人的影像。
做为水手,聚会的欢乐是短暂的。这一点,我们——我和玉茭很快就领会到了。在我休假的期间,我们不能天天约会,因为玉茭还瞒着她的家人。我们隔三叉五才能在晚上见一面,这样统共见了不到七、八次,我就要回船了。
回船前的最后一次约会在雨山湖的鹃岛上。鹃岛,现在是开发得很好的公园了,那时还是一座荒岛。有一座年久失修的小桥,只剩下桥墩和几根纵向木梁,横板已经全部朽烂或失窃了。那几根木梁埋在水泥桥墩之间,危乎险哉地向每一个企图过桥的人发出落水的威胁。我和玉茭手掺手,小心翼翼地通过桥墩间的木梁,来到荒寂无人的小岛上。
小岛上生长着杂乱无章的树木,临湖的堤堰上有一片柔软发黄的草皮。我们背靠黑树林,面朝蓝幽幽的湖水,肩挨肩坐在草地上。仿佛承受不起离别的苦恼,我缓缓倒向玉茭的怀里。玉茭搂着我的头,像搂着一位受伤的战士。我们刚刚看过一部反映抗战的影片,片名好像叫《归心似箭》,剧中由斯琴高娃主演的女主角深情演唱的歌曲,此时从玉茭的嘴里飞出来——雁南飞,雁南飞,雁叫声声心欲碎,不等今日去,已盼春来归,已盼春来归。
玉茭的歌声在幽蓝的湖面上轻轻地,轻轻地荡漾开去。唱到“不等今日去,已盼春来归。”我感到一阵痛彻心腑的觳觫,歌词是我们当时心情的最深切的写照。
在前面等待着我们的是怎样的煎熬和结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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