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到哪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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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到哪儿去?
当早春的第一缕风吹过唐古拉山的积雪,长江的枯水期结束了,从高原上流下来的雪水使河床变得较为宽阔了一些。这一年的3月6日,我们封航了二、三个月之久的长江2057号终于启封开航了。
我在长江2057号的处女航从南京下游的仪征,一个叫做赵庄沟的地方出发。来自山东胜利油田的鲁宁输油管道通到这里,将石油输进长江里的油轮,然后由油轮运载到长江沿线的南京、安庆、武汉、临湘的炼油厂。码头上高高的黄色输油臂宛如长颈鹤一般折着脖子耸立着,每组有三只,远远看去非常壮观。
码头的岸线很长,早春时节还没有返青的树梢使岸边呈现一派灰色的景象。当船在码头上装油时,我看到整个港区人烟稀少、非常荒凉。这里原本只是农村,翻过沿江的一条马路,就可以看到大片的农田。偶尔有人带着撒网,在水塘边甩开一张圆圆的灰色阴影。还有一个干瘦黢黑的老头子肩上冒出一支乌黑油亮的双管猎枪四处晃荡。这里仿佛是渔夫和猎手的天堂。
我们的船队由三艘每只3000吨的油驳与我们这艘顶推轮编组成一支梭形,总长度约为300米,宽度约为50米,像一片漂浮在江上的钢铁岛屿,庄重肃穆地以每小时二十公里左右的航速逆水而上。
当船队从赵庄沟油港驶出的时候,我站在驾驶台外面的那一圈舷栏旁,看见右前方有一大片骧着金边的乌云,正从河岸上那片树林后面爬上来。头顶上有灰色的云涛正在风驰电掣般地跑过去。狂风像魔鬼的鞭子猛烈地抽打着空气,所有的树木都发出悲鸣和呼啸,豆大的雨点有力地打在船的甲板上。电光闪过,雷声大作,暴雨倾盆。上天为我们的处女航演奏了一曲让人惊心动魄的交响乐。
我们此行的目的地是湖南的一个叫做临湘的地方。别看船队的航速不快,可是它不紧不慢,日以继夜,坚持不懈地总是这么走啊走啊,慢慢地就把路程甩在了身后。那种骨子里藏着劲儿的顽强,令人回头一想,感觉到一种可怕的力量。是啊,无论你要去哪里,别管你走得快也好慢也罢,只要你把长江2057号船队的印象刻在脑海里,你就不愁达不到目的!
船一启封,船员们都回来了。原本有些空旷的船舶顿时拥挤热闹起来。我所在的8平米的水手舱只住我和邓竹友两人的时候,还不觉得怎样狭窄,现在一下子变成了四个人共有的天地,感觉就像罐头瓶里的小鱼,本来还允许有一点儿水,这一来就只好把水滗干了。
我们的水手舱离罐头也就一步之遥了吧。两张上下铺的床位纵向排列,占去了2米乘以4米共计八个平米的一半。剩下的一半靠窗的那头有一张小桌,临门这边靠墙是每人一组的立柜,留下走人的过道只有50公分宽窄,如果两个水手一进一出,彼此就要侧着身体。
封船期间,隔壁的船舱只住个把人,还有船舱是空的。我和邓竹友彼此不便的时候,随便哪个出去,这里就是一个人的小天地。现在到处都住满了人,我要看书学习,就变得局促紧张起来。
凭心而论,水手舱里小小的书桌基本上被我“霸占”了。至今回忆起来,只要一闭上眼睛,我还能想起头顶上方那一小片窗户,因为高,嵌着铁箅子,像牢窗一样。船艏的甲板在外面与窗平齐,甲板上卷缆绳的绕线盘正好挡在窗外。
晚上的时间不必说了,就是白天,只要做完水手活,我就伏案看书写字。这样的生活显然影响到他人的存在。我成了别人眼中的一颗钉子。
“嘿,新来的,想不到你还是个秀才啊!”一个酸溜溜夹着愠怒的声音。
我转过身来,困惑地看着一个浓眉下有一只吊疤眼的汉子左手夹在胳肢窝下,右手当枪,放屁似的响了一声。众人哄然大笑起来。我顿时尴尬极了,对这场面完全不知如何应付。
受到嘲弄之后,伙计们干脆限制我使用桌子。他们坦率地对我说:桌子不能叫你一人霸占了!于是,我为享有一小角不甚平静的桌面而苦恼。
什么是集体生活?集体生活的最大特征是一个人不能有自己独立的生活方式,你必须时时刻刻溶入集体的氛围之中,不允许有个人的独立倾向,更谈不上有**。你只有心甘情愿在集体的活报剧中扮演好跑龙套的角色,才能找到自己的位置。
吊疤眼汉子是湖北人,时常操着浓重的地方口音骂:“斑马儿养的!”水手舱里除了我,邓竹友也有点怕他。另外一个上海水手,绰号叫做“一张白嘴”,讲话有点女里女气,总是向着吊疤眼,冀望得到他的庇护。可是,有一回我亲眼看到吊疤眼骂一张白嘴简直就不拿他当人,用了恶毒的侮辱性词句。我和邓竹友一旁看笑话,一点儿都不同情他。虽然过后我曾为此深深地反省过,怀疑是不是弱者性格上的缺陷?但是不管怎么说,一张白嘴平时胁肩谄笑的样子令人从感情上无法引为同类。

有一天,我跨过缆绳交错的船档,溜达到我们顶推的驳船上去散心,无意间发现了一个理想的学习场所。
驳船上的水手喜欢到我们顶推轮上来玩,打开水,蒸饭,看电视,抽烟,穷聊天。顶推轮上的船员从来不去驳船上玩,因为那儿没有什么可玩的。我想起马军就在这样的一艘驳船上,可惜我们编组的这三只驳船里没有马军。要不他早上来找我了。因为他知道我和曹志高在长江2057号嘛!
每只驳船的尾部都有一座艉楼,艉楼的前部是一间舵舱,两旁各有两间水手舱,中间有一个共同生活区,或者可以叫做起居室吧?起居室里靠墙有一组既可当米箱又可当坐凳的矮柜,矮柜前是一张四方的饭桌。起居室顶部有一个两尺见方的天窗,使这一个小小的空间既明亮又舒适。所有的油驳船都是这个格局造型。这里曾经是住过五、六名水手的,有一段时间实行驳船无人化,后来又觉得无人不行,再给每艘驳船派了二、三个船员。这二、三个人朝夕相处,早看得像乌眼斗鸡一样,只要编组一完成,马上就跑到别的驳船乃至于顶推轮上来玩。这座艉楼往往就成了一座空巢。
我在驳船的舵楼里玩了一会儿直径一米有余的巨大舵盘。在矮柜上发现一只倒了的空酒瓶,那是一只白瓷的“郎酒”瓶,我拧开瓶盖,好奇地往嘴里控出来最后一滴酒。我记得那是我生平尝过的最香的酒,大概因为有些年头,那酒瓶里残余的液体变得更加浓醇了吧?我感觉它是可以用我刚学的一个字眼“醪”来形容的。
这里,无疑是我的世外桃源。
自从发现了这么一个去处,我每天每天拎着黄书包像学生上课似的,跨过顶推轮和驳船之间的船档,走上最前方的那艘驳船。它离着顶推轮远,机器的噪声一点儿也听不见。安静得如同鲁滨逊飘流记中的孤岛。在那里,我孜孜不倦地啃着那本砖头厚的《现代汉语词典》。
从江苏仪征的赵庄沟到武汉或者更远的湖南临湘,一趟少则七八天、多则十几天的航程,我除了做完自己的水手活计,主要的精力全部消磨在了驳船上的艉楼里。
一个小水手,除了做好他的本职工作,剩下的时间理论上说应该是可以自由支配的。可是在实际生活中并不是这样。一个人要是脱离了集体,必然成为众矢之的。尤其是在船上这样一个生活高度集中的环境。我的词汇积累得越多,而我的境遇则越糟。渐渐地,我感到非常压抑,动不动就有人训斥我。简直不需要什么理由,因为我孤立无助。虽然我也意识到应该和大家凑凑近乎,可是我又自作多情地害怕近乎了之后别人再撕破脸来,倒不如自来的绷着脸。别人要发火由他发去。这种想法也可能只是一个幌子,掩盖着我真正的自傲和执拗,或许这再一次证明了我的又蠢又笨吧。
我曾想像,船上发生了什么样的灾难,是我,一个平常被他们损害的小人物拯救了大家。可是这样的机遇迟迟没有等来。我又想像我的诗歌得到发表,受到热烈称赞,从此让我扬眉吐气。可是这样的光景同样渺茫。我的善良愿望和光荣梦想充其量不过像鲁迅的《野草》里那朵在寒冷的冬夜做着春梦的“小粉花”,冻得发白的嘴唇上一抹微笑罢了。
夜晚,我坐在首驳船的艉楼旁,在远离顶推轮的黑暗静寂中,默默地咬着下唇。月亮黄黄的,圆满的一轮,悬在乌黑的天上,照得它周围一片黄莹莹的亮。空气里没有风,一艘挂机船在江面上突突的驶过,那单调的机器声好像被月光过滤了,世界变得神秘而又安详。满天的星斗好像一本天书,写着最古老而又晦涩的文字,而书中的插图便是这童话般的月亮和深不可测的夜幕,她们就像一个面色黧黑多皱的老奶奶搂着她金黄头发的小孙女,坐在膝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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