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鮔鱼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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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昏昏欲睡的下午,阳光懒懒地照在琉璃瓦上,光晕像连天哈欠,一圈接一圈。蜻蜓蹲在屋檐下熬药,手里的风扇不知什么时候停了,脑袋耷拉着打起了瞌睡。我拍拍她的肩膀:“回房睡个午觉吧,这儿交给我。”她眯缝着眼睛,懒洋洋地点点头,打了个哈欠就回屋了。
我们回枫鬼居也有一个多月了,当初穆玉千恳万请要穆枫留在独梪居修养,说路上颠簸对伤势不利,但是穆枫执意要走,后来连穆恒也跟着一起回了这边。这位恒少爷自从来了之后,每天都一大清早起床练拳、舞剑,闲下来不是钻厨房,就是跑到我们屋里插科打诨,一刻都停不下来,而且特别不避嫌,有时候聊到夜深了就干脆赖在我们床上不走,硬说自己怕黑。“喂喂,小凤快救我!”呵呵,可怜的蜻蜓,肯定又被穆恒逼着“品尝”他亲手烹饪的“珍馐”。不知道这回又是什么倒霉的动物被油炸了,这位在饮食上无法无天的恒少爷,什么都吃,而且一律喜欢油炸,熊掌猩唇这些都算正常的,他还炸过蝎子螯、鹘鵃(作者注:一种鸟)胸骨、胃里正在消化鹿肉的蚺蛇(作者注:据说这个时候的蚺蛇不仅衰弱容易捕捉,而且肉质特别鲜美)、千岁蝙蝠的脑袋,那天甚至还从瞌睡的酉阳兽身上偷拔了一撮鬃毛放进窝里炸,害得那头被惹毛的可怜巨兽顾影自怜、罢工了小半个月,一直蹲在墙角舔那只少了毛的前爪。唉!扭头一瞧,蜻蜓已闪到我身后,我却偏巧撞上穆恒贼亮的目光。走为上策!但是,可能因为刚才蹲得太久,我猛地站起来,一阵头晕目眩。流年不利!“小凤,你也尝尝!”一盘黑黢黢的东西已经凑到我嘴边了。老天爷爷!“这、这是什么?”我的声音都发抖了。“鮔鱼!”“只是鮔鱼?”“对啊,油炸鮔鱼鳞。”鱼鳞?!他炸了一盘乌漆麻黑的鱼鳞,让我吃?!我立刻觉得喉咙痒得要命。结果穆恒居然还讲了一番有趣的大道理,让我心甘情愿尝了一点。“最近各族贵胄之间风行吃鮔鱼,还变着法地吃,形成攀比之风。有人甚至将处子血当食材,下锅与鮔鱼一起熬汤,为此伤了很多人命。”穆恒眼睛眨了眨,调皮地笑了,“不过,那些人再怎么折腾,也不吃鱼鳞,我却要试试!顺便以鮔鱼的名义,拟了一篇《谢天下书》。你们听听——”阳光下,穆恒拿出几页写好的文稿,少年清亮的声音便回荡在枫鬼居的墙墙角角:“我刚刚接到陛下颁发的任命,授予我米羹将军、油蒸校尉和肉羹刺史的官衔。与从前一样,将我制成干肉。我恭敬地接受陛下的任命,忍着沮丧,屏住呼吸,任凭你们将我放在笼屉上蒸、放进鼎镬里煮,每时每刻都战战兢兢啊!比肥美,我愧对夏天里的鲟鱼;论味鲜,我羞见冬日里的鲤鱼。我常常恐慌鲐腹的讽刺,时时畏惧鳖岩的讥诮。因此,我吮吸潮底的流沙为食,枕着石泥睡觉。不料,崇高的奖赏还是降临到我的头上。承蒙提拔,于是高升到丰盛的华宴上,列入玉盘中,远远地置放在豪华、珍贵的筵席旁边。有劳象牙筷子大人,将我亲昵地夹起,送入一张张肥大的嘴里,进入一个个长满黄油的肚子中。放上姜沫桂皮,再置入紫苏茱萸。轻便的葫瓢刚刚勺动,精美的山榆木盘就像烟一样地聚来。浓浓的汤汁才停止沸腾,一排排的兰膏油灯就点燃了。周旋在绿色的腌菜中间,逍遥于红色的口唇之内。含着你们的恩德,吃着你们的泽惠,虽然九死而不辞。没有任何惶恐可以诚告,只是谨慎地走进铜釜之门,奉上此表以示谢意。”“爱卿乃是池沼中的晋绅,岸渠里的俊杰。穿行于菖蒲、荇菜之间,以肥嫩滑腻而闻名于人世。正应当接受挑选,不用致谢。”蜻蜓踮起脚尖,拍拍穆恒的肩膀,细细的眼睛里满是揶揄似的赞许。
“哈哈!没大没小!”穆恒很快乐地放声大笑,唇红齿白,虽然五官不如穆枫精致,却有着少年的俊朗,“你,把这些鱼鳞和这篇感谢书送到无患部,交给弥揭罗帝,让他处理。”穆恒招呼一名随侍。“弥揭罗帝?这么怪的名字。”我在一旁嘟囔。“哈哈,一开始他还叫‘伊帝弥帝弥揭罗帝’呢!后来我嫌麻烦就省掉了一半。”穆恒又笑得前仰后合。原来,这位“弥揭罗帝”是穆恒的贴身侍卫,武艺超群,而且忠心耿耿。在跟随穆恒之前不过是受雇于郅族的一个佣兵,整日在赌坊酒肆流连,那天不仅喝得烂醉,还被债主发现,追到小巷里打得遍体鳞伤。正好被过路的穆恒救下,替他还清了赌债,甚至还教授了一个逢赌必赢的咒语,就是伏身一口气将“伊帝弥帝,弥揭罗帝”念上十万遍。“骗人的吧?”虽然穆恒一脸认真,但我还是忍不住怀疑。“哈哈,还是小凤聪明!十万遍,一口气呀,怎么念?哈哈,弥揭罗帝常常念着念着就睡着了,要么就干脆忘了数自己到底念多少遍了!哈哈,笑死了!”“恒少爷何苦骗他呢?”“一个逢赌必赢的咒语,小凤,人活着有点念想、有点希望,不好吗?”

穆恒,这位穆族三公子,看似大大咧咧,像个天真的莽汉,实则却是个腑内锦绣的二十岁少年。我好像刚刚才想通,那天我无意中偷听到的关于“九形花”刺和“花茙葵”的谈话,这段时间再也没听他提起。原来,穆恒不是忘了,而是滴水不漏。一伙人的说笑声再凶猛,也敌不过某人腰间的小铜铃,那清脆的声音对另一个人来说,洞彻心扉——我猛然回头,笑吟吟站在走廊里的,正是病中的穆枫,即使披了一件莲青斗纹鹤氅,颀长的身体也显得单薄。“枫少爷,太阳把**都烤焦了吧?”看到今天穆枫心情不错的样子,蜻蜓就放心大胆地逗上了。“在屋里闷得慌,你们刚才说什么呢?笑得那么开心。”自从能说会道、嬉皮笑脸的穆族三公子穆恒来了之后,沉闷的枫鬼居和它的主人都慢慢开朗了,看到穆枫脸上有笑容,我的心情就好得莫名其妙。“啊呀,二哥,好可惜!你来晚了一步,要不然就能品尝到我亲手烹饪的美食啦!对吧?”说完,穆恒满脸真诚地看着我和蜻蜓,好像在提醒我们该对他的手艺夸上几句了。
我牵牵嘴角,头皮硬得像石板,满眼绝望地看着蜻蜓,结果她也是一脸无辜地望着我。穆枫想必早就领教过这位宝贝弟弟的手艺了吧,看到我和蜻蜓尴尬地面面相觑,立刻心领神会,笑得咳嗽连连。“喂喂,你们这是什么意思嘛!”穆恒虽然嘴上抗议,心里却也明了,跟着我们三个笑得一脸灿烂。穆枫扶着走廊的琉璃柱,笑得很厉害,一边笑一边剧烈咳嗽,有那么一瞬间,周围宁静得仿佛全世界都在倾听我们的笑声。突然,我失声尖叫:“血!”穆恒离穆枫最近,早就一个箭步冲了上去,穆枫刚刚吐了一大口鲜血,此时整个人软软地直往下坠,穆恒全力扶住比自己高半个头的兄长,脸色大变,扯着嗓子唤蜻蜓去找大夫。我捡起穆枫掉落在地上的鹤氅,死死拽在手里,急急跟着进了屋,浑身却止不住地发抖。他不是一直说没关系吗?来了好几茬大夫,去光明坛换了好几种灵药,该吃该喝该注意的地方,我们都小心伺候着了。他自己不是也说快好了吗?刚才明明笑得那么开心,怎么一下就……怎么会!
床上的穆枫双目紧闭,脸色惨白。穆恒坐在床沿,看着气息奄奄的兄长,眉头深锁。蜻蜓很快就找来了大夫,是位须眉皆白、肌肤红润的老者,他拿手探了探穆枫的脉息、翻了翻他的眼皮,又想掰开他的嘴巴看看舌苔,谁知穆枫牙关紧咬,穆恒上前帮忙,打算使蛮力,却被老者阻止了。老大夫摇了摇头,说此事已非人力药物能挽回了。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蜻蜓的眼泪夺眶而出,穆恒人也呆掉了,我心急如焚:“你们别愣着呀,这个大夫不行,我们马上换一个啊!”话一出口,我自己都吓了一跳,那个声音嘶哑干涩,好像转眼间老了几十年。
“不行啦!刚才那个老头是四长老中医术最好的,比神仙还灵,他都没辙了,那我们枫少爷真的、真的没救了——哇!”蜻蜓放声大哭。“什么四长老,什么东西!我、我不管,你们……”我在屋子里团团转,没头没脑、左冲右突都是黑暗,双膝一软,跌坐在地。“别急!”一双温暖有力的手扶住我瘦削冰冷的肩膀,我抬起失神的眼睛,看到穆恒脸上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傻丫头,我们还有枫鬼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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