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翩跹仙姿将军行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江南腊尽,早梅花开后,分付新春与垂柳,细腰肢,自有入骨风流,仍更是、骨体清英雅秀。(苏轼《洞仙歌》)
凝脂肤色冰为肌,风流体韵玉作骨。秉西子之姝貌,以洛水为神。
捧筝缓步,遗世独立,直疑云霄上宫阙之中因贪恋红尘而偷下凡间的九天仙女。
人间竟有此绝色!任百花含羞齐展,纵江山如画妖娆,难媲她、回眸一笑。
二十春秋、一夜风流事。昨梦芳韵纷飞乱绪,今见韶华碎步惊悸。
心脏在极度的悸动中似已停止跳动,却偏感觉到它像身体一样在微不可察地战栗;忘了生命的呼吸,脑中眼里,反射出的尽是她的明眸皓齿,静静焉,巧笑倩兮。
黯然**当此际,明镜菩提待若虚。
“呵呵,”见到孙女出来的赵老爷子抚须而笑,“静薇丫头,闺孙女,你说要送我一份特殊的礼物,不会就是弹这个给我听吧。”
响亮的笑声把魂游瑶宫碧池不知返乡的李璞玉拉回了现实,他忙收敛心神,不敢再直视那名任何动听的言词也不足赞美的女子。
女子把古筝放在中年妇女搬来的轻巧梨木琴架上,回答说:“爷爷,你不是最喜欢弘宇念那些古人征战沙场纵横杀敌之间笑指天下豪情壮志的诗词给你听吗,弘宇没空回家,我就花了一个星期作了一首曲子,叫《将军行》,要是弹得不好你不要生气哦。”
嗓音脆爽,如黄鹂出谷,珠玉落盘,柔而不腻,软而悦耳,清越尤人。
“好,我家闺孙女弹得怎么会不好听呢!快弹给爷爷听吧。”赵老爷子笑得白须抖个不停。
马老爷子也凑着热闹说:“好哇,静薇丫头,快弹,你马爷爷也要听!”
叫“静薇”的女子轻坐于古筝前,仪态娴恬端庄而自然大方,只见她纤纤素手,十指抚于弦上,螓首微垂,秀发滑落,眼波流转,凝于琴(古筝,说筝实在太过拗口)上。
“叮”,女子轻挑一根弦,试了试音。
左手一按,右手勾抹,“当当……啷……”声响起,旋律稍缓,意境开阔寂寥,让人想到“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戍守疆界的将军于城头瞭望,眼前的江河峻岭,延绵万里,可惜却狼烟四起,烽火不熄,极目所至,一片荒凉狼藉。
“咚咚——”,女子左手顺势一滑,右手变为撮剔,琴(古筝)声渐急,节奏加快。战火暂息,尚未缓过一口气,四面边声连角再起,战况又至,军情万分紧急,一夜无眠的士兵们从小歇中惊起,身披未曾解下的战甲,手执武器,整装待发。
忽而意境一转,琴声低沉压抑。号角声起,战士列队开发,迎向敌寇,为了保家卫国,为了早日见到亲人,他们必须拿起武器奔赴战场奋勇杀敌。风潇潇兮,日落昏黄,战士们抱着坚定的信心与斗志一往无前,或许他们会就此会一去不返。
“铮铮”,随着女子托、劈、剔、颤、抹,十指如簧飞拨琴弦,节律疾疾,琴音高亢,铿锵有力,错落之间节奏微缓瞬而迅急。威武的将军,骁勇的战士们在战场上拼命杀敌,浴血沙场。血与汗,濡湿了盔甲,他们勇往直前,摧枯拉朽,势不可挡。代马流血死,敌寇抱鞍泣。将士们最终取得了胜利,平定天下,收复山河,保卫国家。万里江山,夕阳如画,策马疾行,意气风发,笑指乾坤。
“叮……咚……”,纤指急摇轻揉,节奏欢快而明朗,琴声入耳舒心娱脾,琴声之中又似有歌舞器乐之音,那是人们迎接凯旋归来的将士们的隆重仪式,到处一片喜气洋洋,邻里街坊皆蹈足拍手交相庆,乐声几经跌宕回旋,欲竭又长,悠扬婉转,渐幽渐远……
琴声停下,只是耳边犹响起仙乐之音,脑海里尽是人们相抱喜庆的画面,久久未竭。
小厅一片寂静,针落可闻。
“好哇!马爷爷虽然不懂这个,但听着就是好听,还以为回到了战场上杀日本鬼子呢呢,”好半晌之后马老爷子一拍手掌说,“静薇丫头,待到明年我过80大寿你也得给马爷爷作个曲子。”
众人纷纷回过神来,赵老爷子正想着夸自家闺孙女,一听这话又跟他来劲了:“我的闺孙女弹得当然好听了!我家的闺孙女,凭啥就得给你作曲子?就是不给你作!”
“喂,老赵,赵老哥,咱俩是铁哥们是不是?”马老爷子急了,只得走人情路套近乎,“静薇丫头,你也是马爷爷的乖孙女是不是?爷爷对你可是比对中才这娃子还要好的。”
“马爷爷,明年哪,我一定也会作个曲子弹给你听的!”静薇轻轻挪过凳子,也坐到桌边,正与李璞玉相对。一张八角八宝桌坐着八个人倒也不疏不紧。
“好哇!还是乖孙女对我好!”马老爷子得意洋洋地看向赵老哥,呵呵笑着。
得了便宜还卖乖的马老爷子惹得赵老爷子不爽了,他撇撇嘴,闺孙女他当然是舍不得骂的,老马和他拌了几十年也只让他占到些许便宜(赵老爷子自个自认为),早已油盐不进,马中才那娃子是自己抱着大的,还常偷老马的宝贝来孝敬自己,也是不能拿他撒气的。
嗯?赵老爷子环顾一周,忽然停在李璞玉身上,就是这可恶的小子了。
“好咧,准备吃蛋糕咯!”赵奶奶(即老妇人)欲揭开蛋糕上的盖罩。
“老婆子,先等等,我还有一件礼物没收呢!”赵老爷子手一伸,“浑小子,拿来!”
还一脸迷醉沉湎于静薇弹奏的仙音妙乐中的李璞玉浑然不知自己被赵老爷子划归“马派”,列入重点打击对象,待听到老爷子的话,一时间傻了眼。
赵奶奶看不过去了,笑斥着老伴说:“你为难一个孩子作啥呢?还叫人家浑小子,真是的!”
“是他自己说小子拙姓浑名啥的,又不是我说的,”赵老爷子振振有词,“再说,我过寿日,规矩是明明白白的,没礼物不行!”年届79的他人老头脑却不老,逻辑思维灵活着呢。
赵老爷子手对着李璞玉伸得长长的,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赵奶奶口中则嚷着“孩子,别理他——别理他”,马老爷子饶有兴趣地看着热闹,赵老爷子的儿子媳妇稳坐位上静观其变。李璞玉看向左侧的马中才,这小子两眼观灯,目不斜视,明哲保身。再不着痕迹地快速一瞥对面的女子,容颜恬静,然而眸中却笑意嫣然,扑闪扑闪地眨着,也是看热闹的成分居多。
李璞玉陷于绝境,孤身无援,心中暗暗叫苦,之前想到的“拉马中才落马,找他陪葬”的无赖计策是不能用了——对面一位倾城绝世的女子正看着,事关英雄本色光辉形象,岂能毁于一旦——要毁可以,但绝不能毁在绝色女子面前——否则丢脸丢到姥姥家了。
风潇潇兮问题难,英雄无计兮真悲惨。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呜……心里想哭的李璞玉悲壮地站起来,如赴断头台。我自心酸向谁诉,应否两难都想哭。
一咬牙,心一横,李璞玉说:“赵爷爷,礼物我是带来了,只不过它现在还在腹中,无法直接拿出来送给你。”迫不得已,唯有剖心剐腹,以此明志。
“你说啥?你不会是把送我的礼物给吃到肚子里了吧?好你个浑小子,也来耍我老头子是不是?”
“噗哧,爷爷,他大概是说要送字画之类的礼物给你吧,腹有成稿,只是还没写出来,是吧?”冰雪聪明的静薇向爷爷解释,最后一句是问李璞玉的。
李璞玉点点头,好一个七窍玲珑心的女子。
“爷爷,我去拿文房四宝出来。”丽影翩跹,飘然绝尘。
被赶鸭子上架的李璞玉手执毛笔,站在铺放着上等宣纸的方形小桌前,静薇于身侧俏立着,手持砚台磨墨,她磨得很细很认真,但却很轻缓,专注的小脸在月白的灯下浴着一种让人膜拜的圣光,两抹晕红纤毫毕现,李璞玉无意中惊鸿一瞥,即心旌悸动。

她把研磨好的墨拿递在他面前,等他蘸了墨便缩回柔荑静伺一旁。
李璞玉深呼一口气,稍一思忖,终于落笔。众人都好奇地离座过来观看。
他下笔很快,毫无停滞生硬之感,竟一气呵成,写到纸上墨迹变淡才停下来,静薇赶紧递上砚台让他蘸墨。
再次落笔,大开大阖,张驰有度,笔画走势连绵回绕,如行云流水,笔意狂放豪爽,潇洒不羁。几次蘸墨,绝笔收势。
百战沙场碎铁衣,城南已合数重围。
突营射杀呼延将,独领残兵千骑归。
等笔墨干了之后,在毛笔上也算下过功夫的赵老爷子迫不及待地拿起来看。
李璞玉写的是草书,一气呵成气势如虹体势连绵似狂草,但笔走龙蛇间字迹虽是回环缭绕,却“状似连珠,绝而不离”,能容易地辩认清楚,这一点上又似今草,而且字体清瘦见形颇像楷体,只是在下笔时极为狂放,若龙飞凤舞,字与字间相连缀,但不着痕迹,偏又能清晰地分辨出来。三种似是而非的字体混在一起,竟是浑然天成,让人看着有种神完气畅,精妙和谐,产生“字里金生,行间玉润”的自然协调之感,锋芒毕露却又蕴含几分圆润自如之意,章法、篇法,终篇结构首尾相应。
马老爷子也伸出一只手去轻轻拽住宣纸,一字一句地看起来,头上下点着(注:毛笔字是竖着写的)有如小鸡啄米。
“好!”写毛笔字有几十年生涯的马老爷子一声沉喝,有如雷鸣,把众人都惊得差点跳了起来。
“马爷爷,你看后面——”静薇指着纸背对他说。
马老爷子侧过头,只见个个字迹笔力均匀,几欲穿透纸背。
“好!”马老爷子又拍着李璞玉的肩头说,“笔力苍劲如峰,似欲透纸而出,锋锐无匹而不失圆润,韵格风流狂放,率性飞扬,运笔中似隐含至理。正所谓人如其字,小伙子,你已深谙做人的至理了,好好努力啊,祖国就是需要你们这样的人才!”
“好,好!这份礼物很不错!回头我把它裱起来挂在书房里。”赵老爷子也难得地用力拍着李璞玉的肩膀。
“两位老爷爷过奖了,我也只是借花献佛而已,说起来还是静薇小姐一曲《将军行》才触动了我的灵犀,要不然我就在两位爷爷面前出丑了。”无论怎样的年轻人,在敬爱的长辈面前也要保持适度的谦虚,于人于己还是于理,都有必要。
“哈哈——老马,你看,你的毛笔字也比不过这幅吧,以后你再也不能在我面前吹嘘自己有多厉害啦!”赵老爷子拿着李璞玉的字画当作自己的得意之作向老战友示威,以前被欺压得弯下的腰杆也挺起来了。
“老赵,我不跟你吵。”马老爷子转问李璞玉,“小伙子,你的字写得还真不错,连我老头子都忍不住佩服了,你什么时候练的毛笔字呀?”
“回马爷爷,我4岁时就跟爷爷练毛笔字了,后来上了初中就少写了,到高中时只是偶尔会写写。”李璞玉把自己学毛笔字的经历一笔带过。
“练笔如练心,练字如练意哪。小伙子,纵使有其他要事最好也不要丢了毛笔字啊!”马老爷子语重心长地说,对于坚持练字49载的他来说是深有体会。
“我记下了。”李璞玉恭敬回答。
“好了,你们哪,别光顾着说这说那了!都快12点了,老头子你的寿日都要过啦,快来吃蛋糕吧。”赵奶奶说话了。
众人按照原来的位置回到座位上,相继坐好。
这次是赵老爷子猴急地揭开盖子,拿过刀叉就要切下一块蛋糕。
“爷爷,等等,还没点蜡烛呢。”静薇忙叫住爷爷,拿过特制的八支小蜡烛插在蛋糕上,用一个小巧的打火机点着。
“爷爷,快许个愿,再吹蜡烛,然后就可以吃蛋糕啦。”
“不许了,我都快是8旬的老头子了,还许什么愿,又不能实现。”马老爷子作势就要吹灭蜡烛。
静薇忙止住爷爷不让他吹,少见地带着娇嗔的小儿女姿态说:“爷爷,你就许个愿嘛!”
“哎呀,老头子,你就许个愿吧。”赵奶奶说。
赵老爷子的儿媳妇、马中才也轮着劝他。
马老爷子也说话了:“我说老赵,不就是许个愿嘛,有什么大不了的!你不要老耍牛脾气。”
马老爷子不说还好,这一说赵老爷子的牛脾气还真来了,他一扬眉就要回嘴,李璞玉赶紧打圆场说:“赵爷爷,8是吉利之意啊,老头子更是喜上加喜,书上说万寿无疆叫做老,首出庶物就是头,昊天之子即为子,合起来就是老头子。赵爷爷,你看,我们8个人坐在8角8宝桌边为你庆祝80大寿,无处不体现着吉利呀!就差8仙过海、8星连珠联袂而来为你贺寿了。你就快许个愿吧,说不定就实现了呢。”
“好好,小娃子,你叫李璞玉是吧,还是你说得好,我就许个愿!”李璞玉一席话把赵老爷子哄得开怀大笑,闭着眼许了个愿,然后睁眼吹灭了蜡烛。
静薇眼中异彩一闪而过。
“呵呵,你这孩子,真会说话。来,大家都吃蛋糕吧,夜都深了。”赵奶奶说话总是让人感觉到一种温暖的慈祥。
“让我来切吧。”静薇站起来拿着刀叉先切下两块蛋糕,把它们放在纸做的蛋糕碟子上,分别递给马爷爷和爷爷,然后又切下几块,先是奶奶,再是父母。还剩下两块,静薇拿起其中一块双手托着,身体向前倾递给对面的李璞玉。
李璞玉受宠若惊,竟有点手足无措的感觉,他忙伸出手去接过蛋糕,不小心间碰到了她的手指,触觉温润柔软,心里一阵战栗,竟漾起了些许异样的情愫。他不敢看她的眼眸,轻声地说“谢谢”。静薇脸上看不出无丝毫情绪上的起伏,她缓缓地坐下,一如仙子般恬静。
还剩下最后一块切下来的蛋糕了,马中才屏气凝神,做好了十足十的准备,等待着他小时候常常跟在后面当跟屁虫的静薇姐把蛋糕递过去,他会很珍惜地接过来,最后美美地慰劳自己的五脏庙。
静薇捧起最后那一块蛋糕——拿近自己嘴边轻轻地咬了一小口,文静地细细吃起来。
嗯?眼睁睁看着那块本来应该是自己的蛋糕进了他人之口,马中才意外地瞪大了双眼,静薇姐不会是忘了我还没有蛋糕吧。
“哼哼”,马中才轻咳两声以引起静薇姐的注意,只是静薇的注意力似乎都被她手中的蛋糕吸引了,闻声根本不为所动。
“那个,静薇姐,你是不是忘记我还没有蛋糕了?”马中才终于忍不住出言“善意”提醒。
“我知道呀!”
“那你怎么不递给我呀?”马中才感觉自己受委屈了,扁着嘴问。
静薇单手拿着蛋糕,指着刀叉说:“自己动手。”
“臭小子,多大的人了,啊?吃块蛋糕还要人家递给你,回到家是不是还要我这个老头子喂你呀?真是反了,你。”脾气比赵老爷子好不了多少的马爷爷劈头盖脸骂了孙子一顿,要不是手上拿着蛋糕估计会赏他一个暴栗。
众人听着马老爷子训孙子的话都乐哈哈地笑起来,李璞玉极力忍住要冲喉而出的暴笑声,对面的静薇眸子则闪过狡黠的笑意。
受了不平等待遇的委屈还挨训的马中才在军人出身最见不得纨绔二世的爷爷面前只得忍受着闻者伤心,听者落泪的辛酸,自己动手,丰衣足食。那种哀怨的神情,要是个小姑娘早已哭得马尿纷飞。
坐在马中才身边的李璞玉看着他那副像与蛋糕有仇怨的模样,恨不得一口吞下一整块蛋糕,还时不时瞅着自己手上这块,李璞玉怀疑他在咽口水,忙稍侧过身去斜背着他。兄弟,对不起了,美人赐的东西,誓死不能相让。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