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苏护亲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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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出旅店。
纷飞的细雨中,大街上正跑过一队城防军,领头的骑在一匹杂毛马上,挥舞着铁剑高喊全城戒严。四下里一下子乱开了。店面在关门,商贩在收摊,行人急匆匆像骚动的蚂蚁。我穿过人群,冒雨步入酒馆时,只见酒馆内也冷清的紧,阴沉沉的坐着四五个顾客。
我微微有些吃惊,却见那白衣公子和玄衣的蓝迪斯正坐在墙角的暗影里对酌。其余的三人都是市井小民,粗衣烂服的,满脸油腻。我心中疑惑,难道那白衣公子便是大王子殿下?这么一想,心中有些了然,这倒难怪那个半鹰人处心积虑的刺杀他,而蓝迪斯又保护在他左右了。
白衣公子微笑着向我招了招手,我心思电转,一面走过去。蓝迪斯看了我一眼,淡淡一笑。我见他这一笑,立刻明白那白衣公子定是大王子无疑了,便躬身参拜,行了个骑士礼。
大王子哈哈一笑,爽快的承认了自己的身份,又道:“别拘谨,坐吧。老兄,你可千万别把我当王子,我最最厌烦那高高在上的……错觉。”
我很奇怪他用错觉这个词,但也没多想,在一旁坐下了,心里寻思如何向他解释叛国一事。
蓝迪斯道:“城里又发生了什么事?”
他是在问我了。我便将城主府之事说了。我讲时字斟句酌,惟恐被他们误会我便是那刺客。
蓝迪斯皱了皱眉,道:“老夫倒小看了半兽人的谍刺。”又对我笑了笑,道,“有一点你便说错了,那王冠蛇并非半鹰人的法兽,而是属于一个侍神法圣的。老夫那夜便是为追它,一时疏忽,才陷殿下于危难之中。”他脸上露出一丝愧然。
我略一吃惊,却想起师姐受伤之事,不知师姐现在怎么样了?
又见大王子摆了摆手,道:“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藏。老师,我虽然遇刺,却安然无恙,而且还结交了罗兰这位兄弟,你也就不用自责了。”
蓝迪斯淡淡一笑。
大王子又道:“罗兰,那夜我本想和你谈谈所谓叛国之事……”他笑了,有点不好意思,很奇怪皇家之人居然有这种笑容,我心头更涌上一层亲近之意,又想起刚愎自用心胸狭窄一脸冷漠的三王子,只觉得眼前这个王子的形象慢慢高大起来。大王子接着道,“——但我想了一想,还是不问为妙,虽然我一直并不相信三弟所言,但万一……万一你真是个叛国者,那我还不死的很惨?”
我道:“殿下所虑甚详。”
大王子道:“你看看,又来了。别这么咬文嚼字,这里又没有其他人。放开心胸,畅所欲言就是。君非君,臣非臣,你我皆凡人,如此不是甚好?来,先喝酒。”
三个人喝了杯酒,大王子又望着我,道:“巡检团叛国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的眼睛依然很温和,但不知为什么,我却觉得每一个心思都被他看透了。我身上一凛,大王子也并非如外表那般温和简单吧。
我苦笑道:“殿下,如果你有耐心,可听我从头讲。若言辞中对皇家有不敬之处,还请恕罪。”
大王子点了点头,道:“你讲。”
蓝迪斯却始终微笑望着我。他那微笑没有任何含义,并非深奥难懂,而是极度简单,像一张白纸。
我整理了下思绪,便将整个过程一一讲述了。从奥德烈如何发现半兽人村庄里的蓝羽人,到三王子乾坤独断,鹰人卡里的出现和蓝羽人的死,再到后来大军陷入半兽军团的包围,三王子所谓的主仆契约,直至最后我带着卫兵逃离中见到半羊人剑圣。只是我隐去了马卡夫的逃离,以及师姐的出现和黑羽人的存在,只说是自己侥幸从半羊人剑下逃脱了。
听我讲完,蓝迪斯忽然对我淡淡一笑,这一笑却有了内容。他显然知道我哪里说了谎话了。
但他不挑明,我也就不辩解。
大王子皱眉道:“三弟天生好大喜功,竟然为了半兽人王子牺牲了几千条人命,……这也便罢了,只可恨他心胸狭窄至此!为一己之欲,毁良臣于股掌之间。”
我听他不先问半兽人大军之事,也不惊诧蓝羽人的死,而是言三王子的过失,心中又是吃惊又是感激。
大王子沉思起来。
我又想,我今后命运何去何从,都要取决他对这件事情的态度了。这么一想,我心中不禁浮上一层古怪的感觉,我的命运为何要有他人做主?
蓝迪斯忽而叹气,道:“人心难测,储君还是对三殿下早做防备的好。”
大王子不语,脸色却变了一变,又略一沉思,沉声道:“罗兰,从今天起你便把这难看的面具除了吧,巡检团被冤之事我会负责。”
我松了口气,心中对蓝迪斯甚是感激,他轻描淡写的一句,便使大王子下定决心和三王子决裂了,可见和大王子的关系也很不一般。我除去假面,起身便要谢恩,大王子皱着眉头阻拦了我。
大王子道:“罗兰。”他一双手揉着折扇,语调慢吞吞的,沉重的紧,“你刚刚说半兽人大军已朝夕可至我西川?”
我道:“是,殿下。”
大王子沉思道:“为子报仇,起全国之兵,这倒可以理解。”过了会,又道,“只不知他们大约有多少兵力?”
我苦笑一声,道:“卑下逃亡之时,见过一个异人,据他所言,半兽人全国约有八十万正规军。”
大王子声音稍微提高,惊呼道:“八十万?!”大概在他心中,所谓的半兽大军只是一两万左右吧。
我点了点头。这是从黑羽人族长阿尔杰农那得到的消息,结合我所见所闻,应该是准确的。
大王子看了看蓝迪斯,蓝迪斯微微点头。我隐约觉得,并非只有我一人知道半兽大军的到来,圣龙骑士蓝迪斯似乎也略有所知,但他显然也是不久得知的,也许是在昨夜。
大王子脸上惊慌的神色立刻顿显无疑了。
蓝迪斯笑了笑,却神色依然平静。圣域者,虽天地崩塌于眼前,而面不变色者。我只听他用柔和的声音道:“卧薪尝胆,韬光养晦,详谋而后定,一击致命,兽皇真是好能耐。殿下,……看来这西川是守不住了。”
三王子脸色沉重,没了往日的活泼,却不语了。
我却吃了一惊,脱口道:“这是为什么?西川大营也有六十万精兵,守住关卡险要,等待援军,兽人虽勇猛,但远道而来,已是疲惫之师,这一战西川胜面更大吧?……。”
蓝迪斯摇了摇他那雪白的小手,道:“罗兰,你有所不知啊,……西川大营的兵卒只还有不足二十万。”
我心沉了一沉,只听他又接着道:“二十万大军,既要防备西尔及利亚四十万南营军北下,又要防备不下五十万的兽人大军南进,两面受敌,这一战可以说是有败无胜了。”
一阵沉默。
酒馆内不知何时已只剩下我们三个人了。寂静的空气中,只听到大王子一根手指敲打桌面的嘟嘟声。我心中疑惑西川大营六十万大军,怎么只剩下不足二十万,难道帝国东方战线出了什么变故?心里想着,嘴上便问了出来。
蓝迪斯淡淡道:“不错。两个月前东鲁帝国攻破了苏云行省的首府,帝都东方最后一道屏障小苏云城也面临失陷。帝君只好一面和西尔及利亚和亲,一面调动四十万西川军驰援苏云。”

我心中寻思,难道半兽国度已和东鲁帝国达成某种协议了?东鲁这一次进攻未免也太巧合了。如此一来,不但西川军两面受敌,整个帝国也是两面受敌了。以帝国孱弱的国力又能和两方抗衡多久?
大王子忽而抬起脸来,望着蓝迪斯道:“老师,我们现在应当怎么做?”他虽这么问,但显然已有自己的打算了。
蓝迪斯微微一笑,却望着我,道:“罗兰,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我心思电转,猜度这二人的心思。蓝迪斯显然是欲放弃西川了,大王子却不知是何想法。若西川丢失,大王子储君的地位必然不稳了。但当此情势,西川军两面受敌,整个帝国也是如此,以帝国孱弱的国力,混乱的分散的军力,守住西川无异于天方夜潭。大概也只有舍马保车,放弃西川,巩固苏云,保留实力了。
我道:“卑下愚钝,实想不出退敌良策,还请贤者教诲。”我这么说,便是有守西川之意。大王子看了我一眼,微微一笑。
蓝迪斯转眼望了望门外渐渐下大的秋雨,略有些失望,道,“如今之势,西川已在他人之手,守,已是守不住了;退敌,只有从长计议。老夫之意,便是尽撤西川现有兵力,扼守剑阁。”他用手指礁了些酒水,在桌面上画了张粗略的西川地图。剑阁是西川进入帝国腹地的唯一路径,群山连绵,甚是险要,素有江南第一要塞之称。而在它的面前,西川已是一马平原,确是退可守,进可攻之地。
大王子脸色又是一变。我已猜到蓝迪斯有放弃西川之意,但真听他说出来,还是不禁吃了一惊。
蓝迪斯又在西川的西南画出赫伯特山脉,正北画出西尔及利亚帝国,在西尔及利亚帝国的西方,画出高原精灵王国,南方画出江北联合众国。画毕了,蓝迪斯道:
“若我方退出,西川自是被半兽人和西尔及利亚瓜分,此后,两方必然产生冲突,进而化为战争。这个时候,高原精灵王国估计会联合江北众国,乘机进攻西尔及利亚。如此,天下大乱,待各方力竭之时,我军便可从剑阁而出,首灭兽人,进而挥师北上,统一大陆。”
我忽然感到好笑。历史的进程在蓝迪斯的计算中犹如儿戏了。现在看来,他的武力确是大陆顶尖之辈,但智谋却名不副实。兽人虽然不易和人类相处,但也不会笨到多面树敌的地步吧。
过了会,大王子叹了口气,道:“老师,难道西川就真是守不住吗?若我们守住几个大城,只两月,等帝国援军到来,情况或许有所转变吧?”
蓝迪斯淡淡道:“殿下,西川四面环山,中间一片平原,腹地险要之地甚少。若西尔及利亚不起全国之兵,抵抗兽人一个月或有可能,但一个月的时间是远远不够的。其因一,西川交通闭塞,若北方道路被封锁,帝国驰援甚难,远不如西川顺江而下驰援苏云快捷。其因二,近十年,东鲁帝国奉行改革,国力日隆,对帝国威胁颇大,帝国大臣也多有弃守西川巩固帝都防卫之意,而如今东鲁攻势锋利,增援西川的决议定是要拖延一段时间,这一拖延也不下一个月了,光明之神才知道会拖多久。”
蓝迪斯顿了一顿,又道:“且以帝国当前的国力,两面作战,只怕捉襟见肘,甚难有所作为。然而,殿下,最大的问题却不是这些,而是三王子拉拢世家贵族,势力渐涨,只怕他此时发难,威胁殿下储君之位。若三王子当政,依他的性子,帝国定然万劫不复。和一个西川比起来,帝国大业自然更重,我们也只有保留军力,才能和三王子抗衡。”
我暗想,若丢了西川,大王子在帝君心目中的地位定是一落千丈。哪一个帝王不对开拓疆土情有独钟?同样的,也对丧失国土视为耻辱?不论原因如何,这耻辱总要有人背的,这个人自然不是帝君。蓝迪斯说保留军力和三王子抗衡,说白了,应该是和帝君抗衡吧。
大王子皱了皱眉,低声道:“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本是同根……那依老师之见,我们现在应如何做?”
大王子似乎一下子没了主见,声音软弱,脸色也茫然起来。
蓝迪斯沉吟一番道:“殿下此刻尚不宜露面,为防事后帝都方面,特别是三殿下将种种过失压在殿下头上,也只能以格林兰元帅的名义指挥军民。当前之紧要,是我们速将此事上报帝君,同时集中所有兵力,扼守雷德城,为军民撤入关内各行省赢得时间。”
我听着,心中不禁发出一声冷笑,看来那丧失国土的耻辱是要格林兰元帅来背了。这一刻,我忽然对护国贤者蓝迪斯生出不齿之心,但转念又一想,换作是我,自然也会这么做吧。
这么谈论着,酒馆外忽然一阵嘈杂,一伙城防军拥了进来。领头的吆喝着,那模样不像官兵,倒似强盗。如今城乱,这些家伙大概是想乘机揩些油水吧。
从柜台后面站出两个侍者,冷眉冷眼的迎了上去。其中一人从怀中掏出一个令牌,喊了声:“瞎了你的狗眼。”一拳将城防之人打的下巴脱臼。
我苦笑一声。看来那夜遇刺使大王子提高了警惕,加强了身边的警卫,这小酒馆的侍者也都换成亲兵了。
三个人又讨论了一阵。除了迅速将此消息上报帝君、集中兵力扼守雷德、西川、小西川三城成鼎立之势,为民众撤退赢得时间,便是张贴征兵告示,提醒西川各城主、领主加强警卫,防止麦克白被刺杀之事重演。
最后我起身告辞,按照大王子的意思,携带吉恩和戴碧先到卡硫丹议政厅,稍后随他奔赴雷德城。
“老师,”我走之后,大王子皱眉道,“你是不是看走了眼,我看这个罗兰除了剑艺高强,倒也无甚旷世才能,且心机太深,只怕难以驾驭。”
蓝迪斯淡淡一笑,道,“殿下,如果他没有旷世才能,便不是道神的传人了。殿下可是因他一直沉默而看他不起?此时,在他的立场,难道没有比沉默更恰当的应对方式?至于难以驾驭,我看倒不见得。他和三王子已是水火不相容,除了投靠殿下,别无他途。”
大王子道:“哦,老师却忘了还有一个人。”
蓝迪斯望了望大王子的脸,道:“殿下多虑了。六位殿王都已去世,且家事衰落,那人已是孤家寡人,不足为虑。”
大王子皱眉道:“但听说翱鹰佣兵团前些日子和罗兰有所接触,老师,我们也不得不防。这个时候,若再有谁从我们背后捅一刀,那可就真是致命了。”
蓝迪斯道:“这件事老夫会调查清楚。老夫只纳闷堂堂翱鹰佣兵团为何跑到荒芜的赫伯特山脉。至于罗兰的忠心,殿下还请放心,所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乱世之中,必有非常人之胆魄才是。”
大王子叹了口气,转脸望着酒馆外的凄雨,一时间,陷入了思索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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