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硫丹城议政厅。
窗外，雨潇潇而落，厅内，一片寂静。
我打量着这群人。全副白色铠甲的将领，大腹便便衣装鲜艳的绅士，绿制服的行政官，糟蹋的魔法师，黑袍子的光明主教和他的随从。这群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大王子身上，几乎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欢乐、兴奋和恭敬相夹杂的神情，偶尔的，有几人面露悲戚，大概是感于麦克白的死，也有人面露惊诧，那是奇怪我这个通缉犯怎么大摇大摆的坐在大王子和护国贤者蓝迪斯身旁了。
将领中我看到两个认识的人。所谓认识也只是一面之缘罢了，便是那夜我所见的和半鹰人密谈的那两个人类。他们都上了年纪，其中一个下巴上有疤痕，另一个长着一双深蓝色的阴郁的眼睛。根据肩章来看，他们都是一团之长，有天空骑士的封号。
大王子简单的讲叙了当前的形势。
欢喜的氛围立刻瓦解了。代之的是惊慌失措，嗡嗡的议论、悲伤的祈祷。
百年前半兽人统治西川灭绝人类的血腥又浮上了他们的脑海，恐惧摄住了他们的心灵，使他们脸色发白，气息紊乱。那两个将领也皱着眉头，装模作样的叹息。只有黑衣主教西莱斯特面色坦然，似乎充耳未闻。
军人中一个生的粗鲁的将领突然扬声道：“大家请放心，作为军人，我们定会保护大家，保护你们的财产和子女……”
“你们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了，还能保护谁？城主大人死了，古里特将军也死了，还有赫连将军，瞧，你们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了……。”立刻有人嘀咕道。
发言的将军腾的红了脸，硬着头皮说，“我们会尽最大的努力……我们会战死沙场，绝不退缩……。”
“说的不错。”大王子拍了拍手，四下里安静了，所有的人又都望着大王子。大王子面色沉静，“但是首先，我们得清除军队中的几个败类。”
“败类……败类？……败类！……”众人在议论。
大王子抬起手指，指了指那两个将领。
众人的目光立刻移了过去。
“殿下。”两人嘴唇哆嗦着，露出震惊的神情，道，“……光明之神在上，我们是被冤枉的，请殿下明鉴……。”
大王子平静道：“恩，你们是被冤枉的，这么说就是我在冤枉你们了？呵呵，开个玩笑，别这么紧张。放心，如果是我冤枉了你们，我会道歉。——恩，罗兰，说说那夜你的所见所闻。”
我便将那夜之事说了。
“殿下，你怎么能相信一个叛国者的言辞？”目光阴郁的将领十分激愤。
大王子望了望窗外的雨，又环顾众人，淡淡道：
“诸位，有件事我必须澄清。罗兰不是叛国者，从来不是。他忍辱负重，从半兽人军团的包围中生死突围，将半兽军团入侵的消息报告帝国。请问诸位，这是一个叛国者的所为么？——只可恨某些别有用心之人，据此大做文章，试图栽赃嫁祸！……”
有人点头称是，有人露出置疑的神情，但也不敢发问，那黑衣主教忽而望着我，微微一笑。
听大王子为我洗冤，不知为何，我心中并无甚么欢喜。我只觉得，在此时刻，大王子越来越像他那个高高在上的三弟了。他的目光威严，语气不可置疑，周身散发出令人膜拜的皇家霸气。这个大王子和我那夜所见的引亢高歌的白衣公子完全判若两人。
这时，蓝迪斯突然站起身，淡淡一笑，道：
“罗兰是老夫的弟子，若有谁怀疑他对帝国的忠诚，那便是怀疑老夫了。相信老夫还不会老眼昏花，教出一个叛国者。”
这话一出，众人一片愕然。
作为地位崇高、威望绝伦、帝国唯一的护国贤者，被武士顶礼膜拜的圣龙骑士，蓝迪斯对帝国的忠心自然是不可怀疑的，他的言行当然也是不可怀疑的。而他的弟子，也如是。
众人望向我的目光充满羡慕和崇敬。
我笑了笑。我一直思付大王子如何为我洗冤，并让帝君和臣民信服，只觉得这实在是一个棘手的问题。我呢，缺乏有效的证人，三王子，又先声夺人。万想不到，可以用蓝迪斯的一句话使帝国上下沉默，进而洗去冤屈。
下巴上有疤痕的将领已瘫在了椅子上，以蓝迪斯传人身份为背景的我的证词，已判处了他的死刑。
蓝眼睛的却腾的站起身，沉声道：“殿下，卑下也不是怕死之人，不错，我是有通兽人，但我还有话要说。”
大王子道：“你说。”
那人道：“但求殿下饶我不死，我方敢开口。”
大王子皱了皱眉，道：“若你说你们家生了个马蜂窝，我也饶你不死吗？”
有人“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那人道：“若卑下说的无关紧要，自愿引颈，绝不劳殿下之手。”
大王子点头道：“恩，这还差不多。你说吧。”
那人道：“还请殿下屏退众人，此事关乎重大，怕辱没了皇家名声。”
大王子怔了一怔。
我心中也不禁一惊。本以为那将领会吐出关于半兽人的机密，但听他此刻的口气，却是关于皇家的。难道皇室中人也有通兽人吗？又或许那人是想单独和大王子相处时，擒拿劫持之？但看他是个精明的人，定不会蠢到在圣域蓝迪斯面前做这种无用事。
大厅内立刻又安静了下来，只听见厅外潇潇而落的雨声。
大王子沉思了会，点了点头，道：“好，你随我来。”他起身向一间侧室走去。
那人也举脚欲行。
但突然间，他发出一声惨呼，面朝下倒向地板。
他背后那瘫在椅子上的有疤痕的将领一击之后，立刻一咬牙，想是口内早含有什么剧毒，嘴角登时流出黑血。
蓝迪斯和我刹那间也已蹲在了蓝眼睛将领的身边。他的后背中了一支毒箭，气息微弱，已是不救。他努力睁开眼睛，张了张嘴唇，我将听力集中到极至，只听到他说：“……三……三…………”
不知为什么，我脑海里登时浮现出三王子那张冷笑的嘴脸。
难道三王子通敌？
我立刻又想到当初血战半兽人村庄时，我怀疑军中有内贼的念头。
我转脸去看蓝迪斯。蓝迪斯脸色依然平静，他站起身，又看了看那有疤痕的将领，对大王子轻轻摇了摇头。
大王子叹了口气，来回度了几步，忽而抬起脸来，目露精光环视众人，沉声道：
“诸位，光明之神在上，请诸位看着那血。毫无疑问，这只是西川流血的开始，今后，整个西川都会血流成河。诸位，你们的懦弱和退缩，将会使你们的亲人流血，甚至是失去生命，而你们的勇敢，将会捍卫帝国的荣耀！将使兽人血流成河！想想吧，是让敌人的血，肥沃我们的土地，增色我们的荣光，还是让我们的血，奠定兽人勇猛的名声？”
大王子说的抑扬顿挫，饱含深情，我见几个将领目光都悲壮起来。
“光明之神，将护佑勇敢之人，护佑坚实捍卫光明信仰的骑士。”一直沉默不语的黑衣主教西莱斯特忽然吟道。他用手在胸前划了个十字。
那粗豪的将领也躬身道：“殿下，末将自当战死沙场，以谢皇恩。”其余的将领也都躬身，学着粗豪将领的句子，重复了一遍。
大王子点了点头，沉默片刻，命人将那两具尸体拉出去挂在城头示众。又道：“麦克白城主已死，古里特、赫连两位将军业已遇刺，这卡硫丹城必是兽人入侵的第一城，定不可一日无主。”他的目光落在粗豪将领的脸上，那将领一阵激动。大王子道：“骑士，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道：“卑下道格家族的远支，华盛•道格。”他大概以为大王子是要把城主之位许给他了，脸涨的发红。其他的贵族面色各异，倒也不敢开口。我心想，道格家族是帝国四大贵族世家之一，不知他这个远支是真是假。
大王子道：“好。”话罢了，目光又落在黑衣主教面上，在胸前划了个十字。
黑衣主教西莱斯特微微一笑，道：“光明之神的仆人，将拥护殿下此刻所做的任何决定。”
大王子点头道：“愿光明之神荣耀四方。”他又转脸望着我，微微一笑，却有嘉许之意。我心头一跳，只听大王子道：
“正如我刚才所言，卡硫丹不可一日无主，按格林兰元帅的指定，我现任命罗兰•乔伊斯为新任城主，兼第五军团军团长，封三等伯之位，统管军政。各位可有异意？”
那粗豪的将领面色一怔，看了我一眼。其余众人神色各异，却终是异口同声道：“谨遵殿下圣喻。”黑衣主教也在胸前划了个十字。
我微微有些吃惊，这件事已有别于我们三人当初的商议了。难道大王子和蓝迪斯又有了新的计划？按照商议，我只是大王子的一介幕僚，但现在，显然，大王子似乎更加信任我了，竟然以一大城相托。
大王子道：“罗兰，你有什么想法，这时也都说出来吧。”
他望着我，目光温和，犹如兄长。我热血上涌，躬身道：“光明之神护佑殿下，罗兰必不辱使命。”
大王子道：“很好，本王授你专抟之权，若卡硫丹有兴风作浪，破坏军政之人，不论何人，你都可生杀予夺，不用上报。”
我又行了个骑士礼，慢慢点了点头。
大王子望着众人，淡淡一笑，道：“大敌当前，本王随后便要赶往它处，还望各位忠心拥护新城主，统筹协调，众志成城，抗拒兽人。”
众人起身，又异口同声的说了句谨遵殿下圣喻。
大王子又说了几句，便摇手解散会议。众人先是鱼贯走到我面前祝贺，随后离厅而去。那粗豪汉子临走之时却瞪了我一眼，我一笑置之。黑衣主教在胸前划了个十字，对我说愿光明之神祝福伯爵。
大厅内又空了，安静了。窗外的雨声又清晰起来。
大王子望着蓝迪斯皱眉道：“老师，那人临死之时，说了什么？”
蓝迪斯道：“殿下，声音太过轻微，老夫也未听清。罗兰，你可听到了什么？”
我吃了一惊，蓝迪斯已入圣域多年，我所能听到的，他自然也可听到，但不知他为何撒谎，是在考验我对大王子的忠心？又或者……我那时其实也没听到什？，只是我心中作怪，想到了三王子，所以以为自己听到了一个三字？
我犹豫了一阵，道：“殿下，我似乎听到一个‘三’字。”
蓝迪斯不语，面色平静。
大王子道：“三？”他的眉头皱紧，又重复道，“三？三……。”忽而撇嘴，摇了摇头，苦笑一声，道，“这件事就先放下吧。”又望着我道，“罗兰，你有把握将卡硫丹城守住几日？”
我想了一想。由于兽人多年隐匿，西川军大都集中在北线的西川城，卡硫丹城近乎空城一座了，驻军也只有一个第五军团。其实所谓第五军团，实际上也不过是半个军团的编制。两个轻形步兵团，两个轻骑兵团，一个重甲步兵团，约莫两万人左右。以此对战半兽人的先锋疲惫之师，大概能抵挡四五日吧。但若半兽人的后续大军很快抵达，也就很快城破人亡了。
我回答大王子十三日。
大王子点头道：“可以了。能拖一日便拖一日。但若半兽军团迂回到你身后，你定要突围，万不可恋战。希望七日后，我们雷德城再见。”
我心知大王子是要我为他调动、集中大军多争取些时间，便点了点头。
大王子又嘱咐了几句，忽然一笑，道：“罗兰，可还记得我给你所说的那位帝都奇女子？”他眼角瞥着蓝迪斯，似乎担心蓝迪斯会发火，但蓝迪斯面色依然十分平静。
大王子接着道：“我现在忽然想起她所唱的一首歌。”大王子说着，仰声唱了起来：
“江湖笑，爱逍遥，
琴豁萧酒来倒
仰天笑全忘了
潇酒如风轻飘飘
江湖笑爱逍遥
爱或恨都不要
仰天笑全忘了
潇酒如风轻飘飘。”
他唱着这首歌，负手径自走到厅外的雨中。我不知他唱这歌是什么意思，但歌词悲怆，隐隐有无奈之意，倒颇合当下氛围。
蓝迪斯望着大王子离去的背影，淡淡一笑，道：“罗兰，老夫刚刚说你是我的徒弟，有些唐突了。”
我道：“那是罗兰的荣幸。”
蓝迪斯笑了笑，道：“但我既然占了你的便宜，就得给你些补偿。”他从怀里掏出一本蓝皮书，递给我，那是一本关于斗气的秘籍。我心生疑惑，明明是他为我洗去冤屈，怎么是占了我的便宜？推辞了一下，终是将那斗气秘籍接下了。
蓝迪斯又道，“记住，城可破，人万不可亡。若事态紧急，你便弃城而去。或者……请道神降下神迹吧。呵呵，兽神在这个界面应该不是他的对手吧。”
我微微吃惊，道：“贤者也认识家师？”
蓝迪斯眯了眯眼，不置可否，摇了摇头，迈步走到雨中去了。
我心中疑惑，却又想到，大王子对我如此器重，多半是因为蓝迪斯，而归根结底，却是因为我那个神一般存在的师傅。他们大概是以我来拉拢师傅吧。
这么一想，我心中一时不仅有些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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