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清浅 第十三章 论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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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自从楼大学士搬进学士府之后,一个下午走马灯一般地来了好几批人,拉拢的,奉承的,摸底细的,如海良一样来“瞻仰尊容”的,表示鄙视的,表示划清界线的,不一而足,熙熙攘攘不胜其烦
这也算是达到瑞香陛下预期的效果了。毕竟一个太平甚至说是太过平静的状态,是找不到什么借口来做一些不同平常的事的,比如一条平静无比的溪流,你一定要扔一块石头进去,才能看见有鱼虾在动。
按照那位陛下的缜密心思,探路石肯定不止一块,但是楼疏若肯定是其中之一。
应付了一天,到了晚上楼大学士终于吃不消,叫门童关了门,将来人送来的各式珍奇收归,对外宣称楼大学士睡了,把所有的灯都灭掉,黑灯瞎火地坐在黑暗里慢慢盘算事情。
无论是与谁,都已经定下了三年之约,只要没有大变,应该还是稳得了的。恩沫也许还和一窝蜂的人在一起,赵海芸在赵家不知做什么去了,赵家遭此大变,不知海苑会不会回家,染竹和阿南应该已经有了着落,陈铮在赵家……对了……应该要与赵海芸办婚事了吧……还有苍梧……天禄……
也不知想到哪里,突然传来一声轻轻的“咯”,接着便是一人的落地声,脚步轻盈,走得却很急,还未到跟前,声音已至:“你这是什么意思?”嗓音清朗柔和,却带着难以掩饰的急躁,正是决音。
“什么意思?”楼疏若仿佛大感不解,“我好像也没干什么啊……”
决音一下子被哽住,良久才道:“你为何会在此……还做了什么大学士?你可知你不告而别,我找得……”找得很辛苦……很焦虑。一想到青蚨蛊也许会发作而自己不能在身边就心急如焚,然而那个担心的对象却正坐在这里高枕无忧享清福。
她决音,这辈子都还没这么担心过一个人。
“现在你找到了,也看到了,在此做大学士很好啊。不用被追杀,不用动脑筋,天天混吃等死,还有俸禄拿,寿终正寝还能得厚葬。”楼疏若笑道。“明明是普通人做梦都要笑醒的事。我得到了。就应该却之不恭,有什么为何?”他说得语速很慢,却是那种一贯的理所当然的口气。转载 自 我 看書 齋
因为理所当然,所以好像很容易让人相信,也应该相信。
可是你不是普通人……决音硬生生地把这句话咽了下去,想了很久,久到楼疏若以为她不会再说话了,她才一字一字地道:“等压制青蚨蛊地药用完,我再来找你。”只要青蚨蛊尚在,我与你就不算完。
楼疏若怔了一下。却觉她忽然欺近来,有一个柔软的物事,在他鬓角上轻轻触了一下。
决音在他耳边轻笑道:“我不是汉人女子,没那么多矜持。你若是敢出什么妖蛾子,我就直接把你绑去床上逼婚。”
钧国朝班的编制历年来都有早朝与晚朝之说。自瑞香继位之后,因身体一向不太硬朗,便省去了晚朝。从钧国的第十位皇帝开始。开始在早朝时开设小会,除了每月初一十五正常早朝外,其余日子都只进行小会。所谓小会,也就是早朝时列位大臣在殿上奏本,丞相、六部尚书,四方军统帅等正一品重臣入内殿与皇帝单独议事。小会完毕即可散朝。
大学士此官职虽然闲得可以,名义上却也是皇帝或太子的军师,加上也算一品大员。所以。这个小会,楼大学士也有幸参加。
可惜他果然不知道什么叫上朝。好不容易摸到太和殿,好不容易进了内殿,却是一进去便站到了武官队的最末,被身前一人回头一看,喝道:“何人敢擅闯内殿?”
说话的人年纪不大,应该不到三十,瘦高个子,楼疏若已经不算矮,他却还要比楼疏若高半个头,虽然瘦,整体看起来却很结实,挺拔英秀,又带着浓烈的书卷气,不像好勇斗狠的武将,然而他话没说完,手指已经握起,整个人便如一头蓄劲待发地豹子。虽然内殿不得带兵刃,但是楼疏若也觉得,这样地手若要杀人地话是用不着兵刃的。瑞香笑笑道:“这位便是楼大学士。楼大学士,这位是四方军统领之中的南方军统领伊吕。”
此言一出,无论是文官还是武官都齐刷刷地回头来看这位新出炉的“大学士”。昨天刚见过面的海良大人冷眼斜视,过一会说出一句虽低然而足够每个人听清晰的话:“沐猴而冠!”
楼疏若当作没听到,左边一挥手右边一挥手地打招呼:“各位大人早上好。”说罢就哧溜溜到文官队的末尾去了。总的来说,楼疏若认为,武官队整体很年轻,文官队整体很高寿,以他这么少年的外表,实在非常不适合站到文官队里去。

瑞香也装作不在意,随口道:“有事便奏,无事散朝。”
“陛下,老臣有事启奏。”海良面无表情地横踏了一步出列,“我朝历代,朝班编制严谨,朝律严格,所有官员都经由选拔,到期考核,升迁或者贬谪,才得如今的有条不紊,陛下新点地这位大学士,以往未闻才名,也未经过恩科,便轻松得正一品,得赏紫袍金鱼袋,实在于礼不合。”
楼疏若满脸的“就等着你来说”,看了一眼瑞香,却见他笑了笑,道:“朕与楼卿机缘巧合之下相识,朕以为,以楼卿的才识应当可以胜任这个大学士,因此破格提拔,御笔亲赐,虽有违朝律,但也不用太过拘泥。”
老家伙嗯哼哼了半天,好像还是把话咽了下去,眼看其余人都噤若寒蝉,没人帮腔,便只能自己继续说:“老臣听说,这位楼大人甚为擅长与女子调弄脂粉,画眉妆饰,如此作为,实在有违君子所为,又何谓才识?”
“海大人这么说就不对了。”楼疏若终于插口道,“画眉一道,也是有很多讲究的。要说作诗写文,我的确是不会,但要论这画眉的学问,海大人可定然是不及我的。”
他此言一出,其余人都不由得皱起了眉头,楼霉星牢记自己要做地是传说中的佞臣,直接信口开河道:“要说画眉呢,女子都会用眉黛,好一些的螺子黛,眉油,要论画眉形状,鸳鸯眉,小山眉,五岳眉,三峰眉,垂珠眉,却月眉,梢眉,涵烟眉,拂云眉,倒晕眉,是为最常见的十眉。据说很久以前还有一种黄眉,那是佛妆,对比着菩萨的模样画……眉上饰额黄,也是新奇的法子,昔年寿阳公主睡觉时有梅花飘在额头上沾牢了,拂不去,便成了梅花妆。要我说呢,这梅花妆更重要的便是眉毛要画得好,否则与眉心额头那点姣妍梅花一衬,岂非大大地不配又失色?除却画眉,胭脂水粉也是大大地有学问……”
他滔滔不绝地说画眉,海良早已按捺不住,听着他又要扯到胭脂水粉上去,忍不住一拂袖,又一鞠躬道:“楼大人果然学贯古今,无所不知无所不晓,老朽拜服!”
抬起头来,眼睛里地轻蔑嘲讽之意却更为浓重,回到队列时还特意往前跨了一点,似乎是要显示离楼疏若远一些,不屑与之为伍。
“无事,那便散朝罢。”瑞香依然端着一副意味不明地笑,看似不明臣子之间的争斗,实则见好就收。楼疏若看着他笑又觉得他那身后有根狐狸尾巴摇啊摇,回头又见海良一脸嫌恶地从自己身边走过,不由得轻声道:“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嗓音缓慢而沉静,与之前张扬着述说画眉地嗓音大相径庭,简直要让人以为这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海良微微一怔。这首诗是一位应试学子写给当年科举的主考官的。虽然表面写的是新过门的媳妇一早梳妆去拜见公婆,然而画眉深浅入时无一句的真正意图,却是问主考官,“我的文章还符合时下的标准,还合您口味么?”
而如今这位楼大学士莫名其妙地念了出来,居然有了一点“我的心境你们谁能明白,不过是处事方式与时下平凡见惯的不一样罢了”的意味。
他有点不相信地重新回头去看楼大学士,却见楼大学士掰过了两边的脸颊狠狠往旁边一扯再往中间一推,要多怪就有多怪,让海良脑中再次鲜明无比地显示出了“沐猴而冠”四个字。
这般粗俗无礼的人,只怕当真是把这首诗当成了新媳妇画眉见公婆,哪会去在意诗中的别意?
楼疏若见海良一脸不适地离去,心里满意无比,心里对那位陛下的佩服又加深了一层。他的确是最适合来唱这出戏里的黑脸的,一来他熟悉于调弄脂粉,典型的“醉心花丛不学无术”,二来他最擅长插科打诨胡说八道,三来,也是最为重要的一点,便是他本不是钧国人。所以,钧国的臣子,百姓,对他这个佞臣如何唾弃轻视,他并不会太过在意,甚至会因此而减轻“臣服于非我国君主”而产生的负罪感。
只是……
“……这样无聊的戏,演好了也没钱拿啊,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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