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清浅 第二十一章 无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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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梅,吹兰,剪竹,醉菊,召南宫四阁,四个少年接任的阁主,当年的四个青梅竹马,曾一起习武读书,打马红尘,渐渐地不知起了什么变化,仿佛忽然结成了生死之仇,再后来,便云深不知处了。
梅英疏淡,冰溶泄,东风暗换年华;时见栖鸦,无奈归心,流水暗随天涯。
楼疏若少年执掌折梅阁,主掌宫中印信、卷宗,折梅阁的门口,便是这两句词。说对联是不恰当的,因为它本不对仗;然而便是那句东风暗换年华,那句流水暗随天涯,仿若偈语,且一语成谶。
好梅都是老而疏,古有林逋的“疏影横斜水清浅”来咏梅,因此丢弃了召南宫,丢弃了折梅阁后在京城建起的脂粉店,叫做疏影阁。也许一部分是真的因为还未忘却折梅阁,然而即便楼疏若自己都没意识到,也不得不承认,这个疏影阁,还有一半,是与赵家那个传说中收藏奇绝的“无意阁”相关。赵家为其取名为无意,为希望后世子孙莫要执着于宝物收藏成为守财奴,他还记得海苑头一次给他介绍无意阁时曾笑说,无意无意,也太浅白了,你看这无意阁周围遍植红梅,叫人不自禁想起那句“疏影横斜水清浅”,不如叫清浅阁,还好听有文采一些。
那时红梅花刚开过,春寒尚料峭,然而水畔柳树已经爆青,吐露了一些嫩芽儿,远远看去那柳条上便似上了一层绿蜡,柔软芬芳。那人便是一身红色衫子,站在葱绿的如烟柳树之旁。海苑原本不喜艳色,那一天,正是她的生日……她那个人。也是永远与艳色格格不入,即便浓墨重彩,依然轻灵明秀。
那也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着回女儿妆。
“可惜红梅开过了呐。”
“等再开,我折给你。”莫期许直了直脖子,低声又仿佛怕被人听到似的允诺。
可惜终是没有捱到红梅再开,就已经物是人非。
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什么人都会离自己而去,什么东西都不能永久守护。昨日已去。来日未到。能拥有的只有此时此刻。能真正握有的,只有自己地一世逍遥。
所以,千万别再为了谁而弃自己的一世逍遥。
楼疏若缓缓地睁开眼睛,秀心微蹙的眉头在还有些模糊的视线里缓缓展开,轻吁了一口气道:“怎么样?似乎有些发烧了。”
她不说还好,一说楼疏若就发毛:“你试试看受了伤还被人兜头的凉茶浇下来!”
“你是男人好不好!”秀心理直气壮道,“理当身体好些的!被凉茶一浇就发烧……”
……重点是凉茶浇之前的那个伤好不好,再重点是你浇完就拿不知哪来的布随便勒着缠好不好?铁打的人伤口也可能会感染地更何况老子内力全无根本抗不住风寒好不好?楼疏若连翻白眼,连反驳都懒得反驳,有气无力地道:“好好好。那么请问秀心姑娘,老子我……小地我睡了多久了?”
“不知道。”秀心道,“反正不长,因为天亮过后才刚刚黑,而且我还没有想睡。”
楼疏若被她这个奇特地计算时间方式噎死,道:“那外面如何?”
“好像是撤了。”秀心道,“说起来。你为什么会跟着赵家三少爷跑到万妍坊来?”
“他骗我把他妹妹藏在了这里。”楼疏若叹了口气,道,“事实是,也许只是他把他妹妹引到了这里,特意做这出戏给我看而已。”
“怎么?”秀心感到不解,“做戏给你看有什么好处么?你会给赏钱?”

赏钱倒是不会给。楼疏若心想,不过别的就说不定了。无论赵海芸原本的计划是什么。也许他都是想以一种置诸死地而后生的方式。使他说出天禄的下落。因为严刑逼供也是没用的,何不剑走偏锋一下。
陈铮啊……她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即便偶然间得到了不负卿的毒药,又焉知不在赵三公子的控制之内?赵三公子就这么设个套子让人钻,那个傻姑娘也就真的钻进去了。他却辜负了她。终是辜负她的。
“便教缘尽今生……此身已轻许……”
“世疏狂高歌能有几回,便在短短几年,短短几月,短短几天,甚至只是短短几个时辰之内,将一生之疏狂倾尽,又有何妨?”
“如果阁主当真还是放不下海苑,便去带了她出来,从此天涯海角……什么赵家,什么陈氏,什么天禄,什么钧国,什么藏仪,什么召南宫,通通管它们去死!”
这世上总有些痛,是痛时不觉,痛定思痛才更加撕心裂肺。
他忽然想,陈铮在决定要跟赵海芸酒后乱性,跟赵海芸拜天地,跟赵海芸同饮那杯下了不负卿毒地合卺酒时,是怎生的模样。
“你在想什么?”楼疏若半天都没说话,秀心忍不住道。
楼疏若抬起头来,笑道:“在想要给他多少赏钱。”
那么海苑呢?在她喊出那声期许的时候,或许已经认出他是谁,却还是射出了那两支箭。
或者,是真的到了两清的时候了。再不欠缺彼此任何,什么都没有了。有时生死之错,不过刹那之间,错过便不能再回头。
他跳下地,深吸了一口气,再深深地看着秀心。秀心被他那眼神看得发麻,忍不住道:“你要干什么?”
“洗澡。”楼疏若平静地说完,收获了从秀心手里扔出的一个大大的竹枕。
“……洗完澡回家。”
“回哪个家?”秀心冷笑,“学士府吗楼大学士!你什么时候成了汉人,还当了汉人官,我真是佩服得很。”这句她憋了很久,到现在才有机会问出来。
“阿姨。”楼疏若把她那只竹枕放回榻上,道,“任人世如何变化,楼疏若总是楼疏若,只有这一个。”
秀心微微语塞,半晌又道:“召南宫有什么东西,值得你卖命?”甚至于不惜背负起“叛国”地罪名,为敌国国君所用。
“我又不是为召南宫卖命。”楼疏若笑道,“父债子偿,我替我爹还债而已。”
“那个老王八又有哪里值得你为他卖命如此?”
“他虽然不是我的生父……”楼疏若轻轻道,“但是我至今记得因我越长大眼睛颜色越明显,被人指为妖孽之时,他如何抱着我在雪地里跪了一天一夜,从此膝盖坏死,再也不能轻易弯曲。”
所以哪怕送我走,听我说“生死不相关”时,他依然站得笔直,像是从来不会累一样。
秀心终于闭上了嘴,楼疏若一转身一掀衣服:“洗澡了,阿姨有没有兴趣来鸳鸯戏水?”
……收获了两只竹枕外加一双绣花鞋。
青楼只有这一点好。
……就是你要洗澡时招呼一声随时会有热水奉上。
楼疏若一边仔细地不让伤口浸在水里,一边想起,陈铮冰冷的遗体,尚在自己的书房内。
或者其实,一直以来,他都在为过去犯过的错做些弥补,并在弥补过程中,不断犯下新的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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