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清浅 第二十二章 归毁一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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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黑风高,是个适合搞偷偷摸摸见不得人小动作的好天气。
今日一整天都没有人来碰五行阵,以至于原本时有乐声传出的类似帐篷物安静了一天,直到将近凌晨,有人慢慢拂开了挂在帐篷口的竹帘。
帐篷内其实也并不像个阵。按照五行的方位各自放置着铜笛、瑶琴、缶、鼙鼓、埙,中间坐着的仅一个人。一身如同捣过好几次后才能显出洗旧颜色的青衫,非常合身地贴着他的身体,看起来无比舒适柔软,却也无比冷清。
“飞飞,小飞飞楼疏若伸出手来作招呼猫狗一般的动作,青年抬头冷冷看了他一眼,道:“别把我当猫狗。”
“谁把你当猫狗了,我从来没养过猫狗。”楼疏若很严肃地道,“只养过小煤。”
“小煤是什么?”
“狐狸。”
“……”还不如猫狗算了。
“苏飞烨小朋友。”因为眼前这人还坐着,楼疏若觉得居高临下很是不便,随便蹲下来就道,“干嘛干嘛,你守这么多天不就是等我来碰你的阵嘛,人都来了就高兴点儿。”
苏飞烨抬头,眼睛黑白分明----虽然眼睛黑白分明的人很多,但是看起来给人如此浓重的黑白分明感觉的人却不多,便如有人直接拿墨笔在眼白上将眼珠点出来,浓墨重彩,黑如点漆,仿佛吸引了夜色一般。他淡淡道:“那日都已经触及琴弦,为何不弹下去?”
“这几年太养尊处优,想想弹琴会疼。”楼疏若举起手,换了干净衣裳。左手腕上狰狞的伤口被掩盖去,“你看,老子我现在一个茧都没有。”
“倒的确是将养得白白胖胖。”苏飞烨道,“召南宫的老头子把你养得不错,却不知昔年的武艺还剩下几分?”
他这句话堪堪说完,飞快握起身畔的铜笛,点上楼疏若肩井,出手迅捷飞快,楼疏若刚来得及一愣。才叫出声“哎呀”。肩头已经中招。肩井以重手法击中后足可使人半身麻木。原是要害之一,应该为习武之人最为保护与最忌惮人碰触地位之一,然而自己却如此轻易地得手……苏飞烨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之色,却见对面的人若无其事地举起手来,还很灵活地转了几圈。
“这是怎么回事?”
楼疏若双手合十,严肃认真地道:“这个是一个世外高人教我的,我练了五六年始有小成。小成即可不惧大部分外力,当然也不惧点。此为天花乱坠古时明月凭谁言神功,你别看我,你这种不懂风雅的人是绝对不会明白的。”
这么长的神功名字……苏飞烨心想。{我}看.书*斋我也懒得懂。
“见过皇子殿下了?”转口问道。
“见过见过。几年不见,皇子殿下演技越发精湛,看到我跟没看到一样,我在你帐篷前大唱麻子歌时他脸上肌肉都没牵动一根。”楼疏若忙不迭点头,“不过还没见到公主殿下,好像一直藏着,仿佛要等钧国上下有人破了这个什么什么阵才会心甘情愿嫁过来呢。没破阵之前就一直躲着不来。”
“那是自然。”苏飞烨微带了一些傲然道,“钧国向来看不起我藏仪尚武,以为我藏仪一国武夫,如今如何?”
“其实吧,你也不算纯种的藏仪人。”楼疏若轻轻说了一句,接到横过来的眼神,赶忙闭嘴。笑道。“那如果,我破了你的阵。算不算钧国有人破了?”
苏飞烨目光闪动,道:“算!”只要你肯跟我比。
只要是万俟栩跟我比!
“哎呀哎呀。”楼疏若笑道,“我其实是到了中原之后才开始觉得我挺像那谁地,说是有个典故,叫做曲有误,周郎顾。想我当年也是啊,一听到有谁弹错了音,立刻就蹦过去了。人家夸赞周郎是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他随手模拟着扇了几下扇子,道:“我有这种气势吗?”
“没有。”苏飞烨很干脆地否定,不听他地胡扯,取了铜笛,道,“以我铜笛,会尔瑶琴。”
“随便罢……”楼疏若嘟哝了一声,取了瑶琴横在膝头,右手轻轻抹了一下弦。
指甲还是太短,挑弦时指尖痛得很。
苏飞烨却丝毫不给他适应地时间,铜笛之声慢慢拔高,速度也越来越快,一起一落,一落一起,如同海中不停起伏的波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引得人心也随之起伏,不得平静,过得半刻便心跳如鼓,仿佛再也无法止息。
楼疏若闭目凝神,双手搭弦,挑出一个尖利的音来。其后音调不成章法,声声尖利,便如忽然刺破海面的鱼叉,虽然细小,却毕竟将海刺出了一个破口,且一直不曾淹没,倒是搅得海面更加不能平静,失去控制-
连苏飞烨都不能自行控制的时候,便是可胜之机!
苏飞烨心下惊惧,他的笛音原本带入内力牵引,足可使人内息如沸,重则走火入魔。前几天的那几个钧国将领均是败在此招之下,没有出重手已经是他仁慈,却未料楼疏若至今都没有什么反应,脸色亦是无比平静,只有手中琴弦依然不断撩拨,发出声声尖利刺耳之音,反而有要将他的笛音带跑的趋势。
他心念一转,铜笛声从拔高而降低,越变越微弱,弱至细不可闻而若有若无,却如一缕细丝,长而不绝。

这样的笛声便是迫使人凝神倾听,而在凝神倾听更易受笛声蛊惑,身不由己地便跟着笛声地节奏而去,再也寻不回之前的神思。
铮铮,琴弦断了两根。
楼疏若脸色依然不变,亦看不出喜怒。琴弦波动之时却是越来越尖利而密集,此刻琴弦之声仿若渐渐汇集成海洋,将铜笛声淹没,遍寻不见。然后铜笛声顽强无比,一个大浪将之淹没,却又立刻探出头来,连绵不绝。
楼疏若忽而微笑,问道:“弱水三千,如何明一瓢而渡?”
苏飞烨一怔。看向他时却觉他的笑容无比寂寥空没。不由得接道:“佛云本来无弱水。何必有沉浮……”
开口才惊觉,自己一开口,一口气岔开,笛声固然是停了,短时间内再也凝聚不起来。楼疏若开口却是无碍的----他本就是在引自己上钩!
楼疏若手一抹一挑,琴弦发出一声凄厉而绝望一般的声响,终告断绝。
琴弦尽断地瑶琴横在他膝头,同样仿佛力气尽失地歪倒去了一边,楼疏若颓然垂下双手,十指指甲开裂。血迹殷然,一滴滴溅落在琴身之上,忽如盛开了一地的红梅。
“笛声先停,是你输了。”他抬起头来,笑道,“几年后地再次对决,你可还满意否?”
苏飞烨垂着眼睛看他那双满是紫淤血口的手。轻道:“我原以为这几年来我于音律一道进境甚巨,却未想到,在我有所进境时,你也应当有所进境才是。”他以内力探对方而对方无回应,只当此人的内力高出自己无数,只觉得满心颓然,几年来日夜刻苦。竟依然是如此结果。满心的不甘与愤恨----那个什么世外高人,什么神奇武功。为何偏偏都让这人遇上?
楼疏若站起身来,道:“那这样就结束了。天亮后记得出来认输……不用透露我姓名。”
说着将瑶琴归回原位,转身出门去。
苏飞烨缓缓道:“这些年来,我除了苦修此艺外,还有一桩本事也日益精进了,不知对你来说,威力如何?”
“喂,不要试。”楼疏若头也不回便道,“我受不起。”
苏飞烨见他不慌不忙地出去,回想起昔日种种,心中更是愤恨无比,一掌推出,喝道:“归毁已至上乘,尔且试上一试!”
掌力立时要触及眼前之人的后背,所碰之处竟然无丝毫内力相抗,无丝毫内力相抗倒也罢了,楼疏若的样子看起来竟像是脚步迟缓,连躲都不会躲了。苏飞烨心中暗道不妙,临时收回了五成掌力,却终究来不及,余下的归毁掌力全数印在了楼疏若地背上。
楼疏若整个人都扑出老远,布满伤口地十指在地上抠了几下,身躯抽搐般挣扎了几次,归于平静。
苏飞烨大骇,愣神一会,拔足过去,将俯卧着地人转过身来,却见他脸色苍白如纸,呼吸细微而若断若续,嘴角却无半点血丝渗出----归毁掌力已然纯熟,可以使人死得内脏破裂,表面却完全看不出痕迹来。
“那个什么,那个什么……”他一急之下始终想不起来刚才那什么神功,“天花乱坠古什么月……”
天花乱坠!古、月、言!
楼疏若一早告诉他这是个天花乱坠胡说神功了,他为何现在才发现?
“不会……我刚刚点你地,你明明……”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撕开楼疏若的外衣查看,却见他里面缠了一层细密的金丝,缠成网状,铜笛撞击上去时原应有金属撞击之声,却被楼疏若一声“哎呀”盖了过去。
原来他不受自己笛声的一点蛊惑,并非因为他的内力远在自己之上,而是因为他----全无内力----
楼疏若眼神微有些涣散,想要说话却觉五内俱焚,疼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挣扎了半天,只觉那疼痛慢慢减缓,知道是麻木了,自己也差不多该归西了,忽然说道:
“小飞飞……我还有两只狐狸,在一个叫杜青宣的呆头呆脑的家伙那里……它们就快有孩子了……等它们生了,小狐狸依次要叫大球二球三球到小球……抱着来看看我……就把它们放了好了……等小煤小炭再生一窝也行……”
“万俟那里,告诉他……天禄,我早已处理掉了,找谁也没有用……召南宫更不用去,老王八早就把我逐出召南门下,从此……从此生死也不相关……”
“还有,告诉老王八,不孝子还是没能帮他还清债……让他自己也少作点孽,搞不好以后再也生不出儿子,万一秀心阿姨还肯回来的话,赶紧抓住生儿子先……”
他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段,只觉眼前景越来越黑,无论什么感觉都越来越迟钝,连脑子都快要没知觉,却只有嘴巴还是本能般地不停地在说:
“还有什么……对了……我那个学士府……里面有个死得好冤地姑娘,你好好葬了她……我知道我一向对不起藏仪,也对不起你,但是,死者为大嘛,你不埋了她,她变成冤魂天天缠着你……”
还有什么?渐渐什么也不记得了。最后在脑子里闪过的那个红衣女子,究竟是海苑,还是那个曾被自己戏称为“一江春水漾桃花”的决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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