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月二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3。
在沼泽泥泞中行过七日,我们便遥遥地望见了断漉城。
断漉城若一片跌落于沼泽之间的黑色叶片,有着沉默的姿态。杂乱的黑色岩石构筑,其上青苔丛生,有淅沥的水滴在青苔间隙之间黯然滑落,无声无息。
我站在那里看着这座城池,思绪万千。
心中记起隐融的话,他说,断漉一族苦郁太多。是吗?千年之往,断漉城默然存立,看着纷攘喧嚣的尘事看着众多飘来逝去,因而便有了这沉郁的姿态。
断漉城,是你将进入我的生命,亦或是我将进入你的视野,又有谁知?
我随同众人向城中走去,穿过黑色城门穿过狭长甬道,一道向一座宫殿延伸的长街便在眼前出现。很多人簇拥在街头迎接他们的王,欢呼着跳跃着。我不以为意,目光向前看去,我呆住。在喧嚣的人群中,我一眼便看见了那个女子。然后,我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那年,我十四岁。
猎伤,你还记得我曾提起的那个女子吗?那个令我牵念的女子。马车上一闪而过的面容,华丽府邸中静然穿行的身影。我呆住,我以为我不会在遇到她,我以为她只是在我生命中匆匆打马而过,永不回复。但在断漉城,我又遇到了她。
她站在人群的后面,白衣盛雪,面容清丽如昔,只是眉眼之间有了些许化不开的哀怨。她站在那里,一如白菊盛放,绝代风华。我就那样看着她,目光便再也移不开。

隐融分开喧嚣人群,快步走至那女子前,他轻轻说,菊儿,你怎出来了,你娘呢?
隐融叔叔,我娘在宫中她让我出来迎你,她要我问你,可得到云枫之泪?
隐融神色黯然,他微微摇头,说,这次屠尽了若云族,但亦未得到云枫之泪,恐怕要令你娘失望了。那女子面色亦黯然下去,她淡淡说,是的,娘要失望了。
说完,他们沿着长街向那宫殿走去,身后是轻浅的影子。我站在那里看着他们远去,心绪亦随之而去。淡淡地阳光铺陈下来,我轻轻地叹息。在阳光里叹息。
之后,我便在断漉城住下。隐融将我送至冷蚀神殿修习灵术。在那里我又见到次蘼,心便渐渐安下来。我曾问隐融,为何对我如此之好?
他说,你很像我的一个故人。我说,谁?
他不再言语,只是轻轻的笑,笑声里前尘往事翻卷不休。
我亦曾问,那日在人群后,所见的女子是谁?
他看向我,目光里卷裹着浓浓的怜惜,良久才说,你与我一样,俱是痴情的男子?
我不明白他的话语,但心情渐渐沉郁下去。痴情的男子。
隐融淡淡地说,她和她娘俱已离去。
是吗?我忧伤得不以复加。她终究还是从我的生命中打马而过。我抬头望向远方的天,你已行到何处?又将归于何处?何时我才可以和并马而行,谁再也不是谁的过客。

青苔无语,离离长草在清寂年华中枯荣不休。
如此三年,我站在冷蚀神殿那面石壁前看着凋落的时光看着自己的心绪起起落落。我修习着石壁上那些艰涩的灵术,翻阅着泛黄的古老书册。偶尔会和次靡在断漉城中悠悠地走。
细巷幽深,我们在黑色碎石铺就的路上走,可以听见自己踏踏的脚步声,寂寞而亮丽。我总是在想,或许某场淡雨中,或许某片阳光里,我会遇到那个叫菊儿的女子,她面容上落满淡淡如菊的笑,乌发流泻如水,白衣轻轻扬成某种思绪。
她走过来对我说,你好。而我亦说,你好。
我和次靡在断漉城中就这般悠然地走过三年,我知道自己是不会遇到她的。有时我想,那日在甬道后,见到的究竟是不是那令我牵念不休的人?我很想再问隐融,那女子究竟是谁?已去往何处?但继而我又该做些什么,寻觅到她,对她说,你是我牵念的女子。
我终于知道,我是怎样的男子。远远观望,而不敢进前的男子。
这样的男子是痴情男子吗?我很想问隐融。但又能问些什么。我惟有沉默。沉默。我日日夜夜地坐在石壁前修习灵术,有时会抬头看归巢的鸟在暮色里渐飞渐远,羽翼渺然。

时光便在这样徜徉而去。
三载时光,我修成很多灵术,我的师傅离格,那个冷蚀神殿里最老的灵术师说,我或许会成为继隐融之后,成为断漉城中最优异的灵术师。
那时,我十七岁,已长成面容温和的男子,举止从容言语自如,会对人淡淡地笑。只是眼眸漆黑,一片被心绪覆盖的漆黑,其中忧伤若离离野草般葱郁荒芜,但无人可以看出。
十七岁那年。我想,我该离开断漉城了。

是的,我要离开断漉城,我对隐融说。
隐融回身看我,良久,说,你已长大。他的目光中有着一如既往的温和。
我说,我在断漉城寓居太久,我想去看看青萝,看看你所言说的诸般景物诸般虚幻。
隐融点头说,枫远,你已长大,可以远行。过了片刻他接着说,你可知道,那日我将你从若云族中带回,其实是藏着私心的。
私心。我低低重复他的话语。
是的,我想让你代我做一件事。
何事?而又有何事是可称帝青萝的你做不到的?我惊讶问。
代我守护一人。隐融的语调忽然忧伤起来,他说,这或许只有你可做到,而我。隐融轻轻叹息,他喃喃自语,月溯啊月溯啊,这又是何苦。
是谁,需要我去守护?我眼前月色迷离,白衣飘飞,是那名我牵念不休的女子吗?三载不见,她究竟已长成何样?她是否又归于月漓城?
隐融说,桀穹之子猎伤。我要你去掬草城守护他。
隐融走过来,将手放在我肩头,他看着我,眼神里暖色的花飘落。他说,枫远,我虽藏着私心将你带回,但我真很喜欢你,枫远,做的义子好吗?
我看着他,心中流过片片温暖。我闭上眼又看见了喧若,她在对我笑。
我长长地叹息,然后轻轻地叫,义父。

4。
枫远说,猎伤,隐融要我守护的人是你?
我是猎伤,我看着枫远。他面容平和他认真地说,隐融要我守护的人是你,因此,我前往掬草城守侯你一年,那日你我在城门并非偶遇。
我俯下身说,隐融为何要那样做?
枫远说,猎伤,你不明白,我也不明白。隐融之于我,犹如棘悦之于你,我相信隐融这样做自有其理由,猎伤,我可以告诉你,隐融并非世人所言说那般。
我仿若又听见冷楹的话语,他说,漉王的心,问世间几人能知呢?
我喃喃自语,这又是为何?
枫远也俯下身来,他轻扶着我的肩头说,猎伤,世事中起伏多少迷茫,有几多事是在我们的揣测之外的,我们难追究其因由,不若让我们笑着面对,且安心前行。
笑着,行走着。仅次而已。
我说,枫远,不管漉王如何,他这次围攻掬草城,我必须前去解围,你欲何去何从?
枫远沉默着,我也沉默着,我们一起在碎雪城的片片晨风中沉默。
自离开洄星,进入青萝,我便沉入不尽往事。那若雪片般翩跹不休的往事。或沉墨在苍黄月色下在我身世的叙述,或桐羽在洄星幻境中关于风之谷的叙述,或伏韬在十七年葬中关于浣花之议的叙述。这叙述纷然如雪,将我埋葬。沉墨说,猎伤,你背后站立着一个即将塌陷的王朝。
而我脚步寂落,寻觅的只是失落的记忆。那遍地碎瓦。
良久,枫远淡淡地说,猎伤,我只是守护着你,与这场征战无关。
说完,他离去。身影在晨阳中渐渐飘忽。我自语说,枫远,真的可以如此吗?我们能一起走过多远。但无论可相随而行多远,那也是好的。
我又轻轻自语,枫远已应允和我同行,不知菊疏和倾修又是如何?
我叹息。然后欲转身去雪落宫。该去寻菊疏了。那又是怎样的往事呢?而我转身,乌黑的长发,月白的长裙,菊疏便静静地站在那里,笑容淡淡,而眼眸里盛放着繁盛的墨菊。
我低低叫,菊疏。走过去握住她的手。她的手指纤长,清凉如水。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