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月四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7。
我在林中兜转,脚下青草纠绊靴子。枝桠横斜,月色隐约。这是何地?
又听笛声。笛声在林间淡淡地响。我心中泛起轻微的喜悦,自语,循着笛声而去,自然可以见到吹笛之人。吹笛之人究竟是谁,为何如此令我牵扯?
我眼前,那艳丽而黯然的女子隐隐现现,仿若丝连的思绪。
踏着青草,我拨开树枝,循着断续的笛声,在林中慢慢前行。一路行去,珍异的树层出,或叶片如屋檐,将枝桠密密地掩住;或树干粗大,其里空心,树洞斑驳,时有翩然的蝶在月色里悠然地穿过树洞,不知去踪;更或枝桠若网般交错,其中仅零落地点缀几片淡黄色叶片。
我在林中行走。笛声便在这些叶,这些枝上起落。不知过了多久,我将密布的叶片一一拨开时,眼前豁然开朗。我看见了一片清幽的湖泊,一片被群树围集的湖泊。
湖水澹泊,时有叶片轻轻落下,惊起圈圈涟漪。而穿过零星的落叶,一片岛屿落在湖中央。可隐约看见几处木屋。便是那里了。我深吸一口气,平缓住心绪。目光沿湖水巡视,但未见到任何船舟,任何浮桥。该如何渡过去呢?
在驳阳崖是不可以施展灵术的。我暗想,难道要游过去吗?不过水性太差,未必可以游这么远。该如何做?我环顾四周,看见那些宽硕的叶片时,心中顿时有了主意。
未曾想到,我随意摘下的叶片浮力如此好。我将叶片四周隆起,放入水中。然后折下一截枝桠当作木桨。叶竟然可以如舟般在水中划行。
在那片岛屿上,在那木屋上究竟有何人?
那一刹那,我将驳阳崖外山谷里的众人,将掬草城的安危置于心外,一意向岛屿划去。向着笛声起落之处划去。我轻笑,那里或许真的有我失落的物什?
只是我未曾想到,我会进入藏月之地。那千年前与瀚星一族争夺霸者地位的藏月一族的隐居地。我也未曾想到,我会揭开一段在时与空的尘埃里起落的往事。
往事,俱是往事。我只是在往事里起落。

是的,俱是往事。她清楚地记得有关他的所有往事。
她记得他曾经说过。他说,淡筠,我愿为你开拓出万里疆土。他说,淡筠,我将让千世万世的人都流传我对你的爱慕。她笑,她摇头。
她在心中说,我不要万里疆土,也不要千世传慕,我只要你在我身边。
可她不言语,只是摇头,只是笑。
她看着他。他的脸在清淡斑驳的月色里,轮廓分明。眼中有着凌厉的光。但他俯下身来看她时,眼中却只有清和的辉,然后他轻轻地吻她。温润如水的气息,让她有片刻眩晕。
他说他喜欢吻她的眼。说那里有太多的单纯。
他说,淡筠,尘世怎么会有你这般纯净的眼神?藏月之地里为何会有你这般纯真的女子?

青萝大陆藏月历一千二百年。驳阳崖下,藏月之地。
我是淡筠。藏月之地的淡筠。
我出生之时,满月悬于苍寂的天中,清冷的辉遮掩住群星的光芒,漫天惟有月色凌厉。在这月色里,我的父亲,我的族人在深深地叹息。
母亲脸色苍白,躺在木床上小声缀泣。她紧紧地抱着我。
我是族中唯一在满月之时出生的孩子。父亲看着我说,恐怕平静千年的藏月之地将要卷入尘世的纷争了,这是神的旨意吗?已过千年,为何神仍不让藏月安然?
父亲的脸在翩跹的月色里,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站于旁边的神殿守护者说,族长,给这孩子,起名淡筠吧,或许可以掩去半份月之光。
父亲点头,说,甘于平静,甘于寂寞,这是藏月一地恪守千载的古训。
父亲说,不能让这孩子破去千年平和。
父亲深深地叹息,他俯下身来,轻抚着我的面颊。良久,他说,将这孩子送去木潭之岛。
木潭之岛。藏月一族的禁忌之岛。
那一刻,全族沉默。我的母亲忽然停止缀泣,紧紧抱着我,低低叫,淡筠,淡筠。
那一刻,漫天的月色悄然破碎,零落如花,无声无息地落入藏月之地。
我就是淡筠,在漫天月色里出生的淡筠。在破碎月色里出生的淡筠。

我看着晴樱,她白发飞舞,脸上有哀伤流淌。她就坐在我的对面静静地说。
晴樱说,木潭之岛是千年前藏月一族中最强的灵术师澹翔涅磐之地。
我问,澹翔是怎样一个人?
晴樱笑,轻抚我的我说,族人相传,他是个英俊的男子,有斜飞入鬓的眉,有凌厉的眼神,很少笑很少说话。心地良善,只是争胜之心极强。
我问,晴樱,争胜之心有何不好吗?
晴樱笑,只是笑容里息落着斑驳的苦涩,她说,有何不好。晴撄俯身捡起一颗白色石子,抛入湖中,波晕开始弥漫,她又俯身捡起一颗白色石子,抛入湖中。
两粒石子激起的波晕相互撞击,涟漪渐生。
晴樱淡淡说,淡筠,你可明白,争胜之心便如这石子,一旦兴起,便会波晕层生,涟漪不息。而这潭水何时又可以归于平静呢?淡筠,你喜欢这纷扰的潭吗?

我轻轻摇头,说,不喜欢。
晴樱说,千年之前的藏月一族,便是这样一颗石子,参与争夺霸者地位而激起万千涟漪。但最终落败,不得不隐居于此地。自此,甘于平静,甘于寂寞便成为恪守千载的古训。
那澹翔为何会在这木潭之岛息落呢?我问,始终难以忘怀那个英俊的男子。
晴樱说,自藏月隐居于此,澹翔便独自居住到这岛上,日夜修行,只求突破心中大欲,但或许那场战役太过激烈,或许执着的念太深。在一个满月之夜。澹翔在岛上大喊,不甘。然后便化做碎片,散落风中。
晴樱说,传说,那一夜,月色破碎如花,澹翔的声如潮水般覆盖藏月。
月色破碎如花。我蓦地心惊慌,只觉脸上有了泪。这是为何?
晴樱轻轻地抚摩我的头,喃喃自语,淡筠,可怜的孩子。

8。
我是淡筠,藏月的淡筠。那一年,我十三岁。
木潭之岛上,我和晴樱一起生活。云起云落,水起水落。我在木屋中,看着飘落的叶片看着湖中起伏的波看着飘摇飞舞的鸟。心中渐渐有些苍茫。
晴樱说我便出生在木潭之岛上。我站在那里说,晴樱,我真的出生在这里吗?
晴樱说,是的。她的语气中有着不容质疑的肯定。
那你也是出生在这里吗?我问。
晴樱无语,只是脸上有无数风云喧嚣而过,然后一切归于平静。她依旧无语。
那我可以离开这里吗?我还想看看这湖外的世界。我低低说。
晴樱说,不可以,淡筠,没有人可以离开这里的,木潭之岛是禁忌之地,藏月一族的人若想离开,便会化作灰烬。
我有些不甘问,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岛屿?
晴樱说,或许是澹翔的怨念太深,或许是他临终之前设下什么禁忌。
我沉默下去,不再言语。只是心中,不断有一个男子青色衣衫飘飞。澹翔为何你会设下这般禁忌?澹翔你为何会在涅磐之前喊出不甘?

就这样,我的年华和晴樱一起静然息落在这片岛屿上。
看着暖色的风从湖泊外的林中吹来,挑动屋檐下的风铃。
看着木窗外的细草枯了黄了,青了绿了。又枯了黄了。
看着各色的蝶在草尖,在晴樱种下的花上穿梭,然后不知去踪。
看着屋外的月葬树,叶片飘零如月色,溶溶落满岛屿。
渐渐地,我心绪平和,眼神纯真。时光不过是外在景物的斑驳,一切俱是过往。湖泊之外是什么,我已不在关注。所有的一切,应该并无二致。
我不在问晴樱什么。但心却那样平和。
我以为年华就这样慢慢流淌,慢慢消逝。人该是没任何**的吧?呵,轻笑。
那一年,我十六岁。平和寂静的十六岁。
然后一个穿黑色衣衫的男子涉水而来,打破我所有的宁静。

那日清晨,天色明净,有云朵浮行。
我沿湖慢行,伸出手便可以接到飘落的叶片,或黄或青,都是生命的色泽。不远处一片叶落下,我目光随之落下,我看到了一个人躺在那里。
晴樱,有人。我对着远处木屋下闲坐的晴樱喊。然后走过去。
那是一个男子,一个闭着眼的男子。衣物已被水浸湿。他面容倦殆,肩头似乎受伤,不断有血流淌,染红一片。
你是谁,为何会在这里,你受伤了吗?
我轻轻地问,且低下身摇动那男子。心中有些许惊慌。在木潭之岛这十六年,除却晴樱,我便没有再见过外人。只是偶尔可以透过遥遥的湖泊,看见对岸有人在林中穿行。这面容卷殆的男子是我所见到的第一个外人。他是我族人吗?
他缓缓张开眼看着我,说,小姐。然后便晕了过去。又一片叶飘落,落在他的衣上。

木屋外,晴樱架着小火,她在熬药。落叶枯枝在火焰间渐渐变得焦黑。我回过头便可以看见木床上躺着的那个男子。他依旧昏迷。晴樱说,他肩头是被月落剑所伤。
我问,月落剑,那是何剑?
晴樱冷然一笑说,是藏月一族族长所配用的剑,被此剑所伤的人,会失去记忆。失去记忆,我看着那昏迷中的男子,他醒转过来便不会记得那所有的过往了吗?前尘往事真的说忘却便可以忘却吗?月落剑,那该是怎样一柄剑?
他为何会被族长所伤?我又问晴樱。
我也不清楚,他不似藏月一族之人,不过能迫使族长出手,他并不简单。
我回转身仔细打量着昏迷的男子。凌厉的眉,嘴角有着悠和的弧度,下颌干净。浓黑的发向后散去,额头宽展。我看着他,心中竟有片刻迷失。忽然觉得他就那样昏迷也是好的。
三日后,他醒转过来。他好奇地打量着木屋内的一切。眼神清澈似水,不含杂质。他好奇地看着我,说,小姐,你是何人?
听完这句,我笑。他也随之笑。他笑声干净而透明,那是不含任何往事的笑。不深沉,不做作。我突然喜欢上了他的笑。
我们笑。声音越过窗向外飘零,叶片落了几枚,湖水飘渺。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