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10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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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铁珊猛听到吴九声目前的遭迂,先是很吃惊,继而又觉得在这个动乱的年代,正是瞬息万变,一切都出乎人们的意料。自巳上个星期看到他时,他仍然坐在局长的椅子上,那时只觉得他对我的态度变化很大,相当和蔼,我总以为是曹达把我的事向他说清楚了,是受了曹达的影响。现在看来是和自巳的事有关了。他在太湖镇的教师培训班,把我这个几十年的老朋友当成了“敌人,”我能理解,这是他为了政治上的需求。这次又把我从“敌人”转变成朋友,原来他已预感到自己将要出事了,快把自己树的敌人又变成明友,以便对自巳有所帮助。但殷铁珊自巳也不知为了什么,对吴九声的出事还想知道得多一点的情况,就问曹达:“你可以告诉我他是为什么被彻职审查的吗?”
曹达很坦率的告诉他:“现在事情还没有结论,还在审查。前一个时候领导找过我,告诉我,抗战时在太湖中学的那个田家训在这次镇反运动中被抓到了。原来他改名换姓乔装改扮躲在乡下。这次是当地农民发现可疑后把他扭送到公安局的。在审讯时,他一口咬定和吴九声早有默契,否则,吴九声在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时期闹得这么‘红’的一个人还安然无恙?他敢这么明目张胆地扮演左派?而且还交待太湖中学两个被杀学生的情况,也是吴九声提供给他的。在此之前,那个张梅林也有材料送给市委,他也怀疑吴九声和田家训是朋比为奸,一个是唱红脸一个是唱白脸。但他提供不出什么证据,所以当时把这个疑点搁了起来,现在田家训这么一口咬定,还是当事人,就不得不审查了。我估计这个事情一时难以弄清楚。我们两人过去和他接触比较多,尤其是我,在地下党时期是我领导他的。但我还没有察觉到他这方面的情况。”
殷铁珊说:“那恐怕要找我了解情况?我是一点不知道的。“
曹达说:“暂时可能还不会,他这两年说你这样说你那样想致你于死地,也就释去了对你的怀疑了。”
殷铁珊觉得自己不宜掺和到他们党内的事,也不便于对自己表示什么,就不再问什么了。只说我没有察觉他什么,也没有计较他什么。
曹达说:“吴九声自己也一口否定,说是田家训陷害他,想把水搅混。但他说不清楚一个事实。那就是在抗战后吴九声带了受害家属去抓他,没抓到;后来田家训又回天堂的中统室,也并没有去惊动吴九声。因为田家训是知道吴九声姓共的。他为什么不动手。这是最大的疑点。搞清楚这个疑点,就什么事也就能弄清楚了。”
殷铁珊无意再谈吴九声的事。他自从奉调到天堂以后,心境比较好。他不愿在此地此时搅乱自巳的好心情。但他又无法驱除袭上自巳心头的种种疑团,他呆呆的坐着想着。在朱庄乡时,他一门心思只管教好自己承担的课程,不愿想什么,也怕想什么,有时有些烦心的事袭上心头,他就去备课看学生作业,只要一接触课本他就会全神贯注,忘记了一切不属于课本的东西,这是他几十年养成的习惯,屡试不爽。现在吴九声的事,又突然的呈现在面前,虽然这并不和自巳有什么直接的关系,自巳也不是那种幸灾乐祸的小人,但不知为什么自巳总不能把这件事从脑海中清除,他一直搞不清人与人之间现在怎么会变得如此功利?吴九声的出事,他觉得好象巳悟出了点眉目,这是人们对政治的理解不同造成的。自巳一贯惧怕政治,千方百计的要摒弃它,远离它,至少和它保持着距离,可一不小心就会陷入人为制造的陷井中。吴九声和我不同,他本来就热衷于此道,运用也得心应手,一直是一帆风顺的。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栽在一个跳梁小丑身上。政治真是一张网,它会使你不经意中被罩住,政治又如“万能胶”,谁碰着谁就会被胶住。那些企图依附于它攀登高峰的,却不知道自己其实是走在钢丝上,一不小心自巳就会跌入深渊的。吴九声恐怕要走上这条道了。
曹达看殷铁珊呆呆的坐在那里,头不抬眼不眨话不讲,估计他又想起什么烦神的往事了,就喊他:“铁珊,铁珊,想什么呢?我们还是来商量商量工作的安排吧。”
殷铁珊从深思中被唤醒。他现在还无心商量什么工作。如果在学校或者在家里,他一定会打开课本,驱逐烦恼。现在他做不到这一点,他说:“我刚来乍到,一点头绪也没有,有什么工作,你只管交待。不过今天就免了吧,我想上趟庙前街,买些日用品,好把自己安顿下来。”
曹达原来并没有要想和殷铁珊商讨工作,看他深思的样子,避免他过度思忖伤心事,所以假借这个名义来唤醒他。目的已经达到了,他要干什么都可以由他自己做主,所以笑笑说,好吧,好吧。
殷铁珊来到庙前街,这是一条古老繁华的著名商街,还是人来人往熙熙攘攘,人力车自行车穿梭于人流中,偶尔驶过一辆美国造吉普,总会引来众人的侧目观看,肩挑小贩和摆地摊的吆喝着出卖商品的品名和价格,商店里看来比过去冷清得多了。有些商店过去琳琅满目的货物在货架上已变得稀稀疏疏,金店银楼绸缎皮鞋的店到了歇业的边缘,与街上众多的人来人往显得格外的惹人印象深刻。殷铁珊在一家挂着“华章”招牌的小百货商店门前停留了下来,店老板陈松林笑嘻嘻地迎上来说,殷老师今天怎么有空上来?显然陈松林还以为殷铁珊还在太湖中学当校长,今天是星期三,照例他是不会来的,尤其不会到庙前街来购物。殷铁珊听懂了陈松林的含意,随即说我已调来了,今天刚来还未上班,到你店里买点日用品。
“我就猜到象你这样人品好又知情达理的教师,**一定会看中的。到里面请坐吧!”陈松林招呼殷铁珊在店堂坐下后,就忙着清洗茶杯拿茶叶泡茶给他喝,又滔滔不绝地讲着庙前街上的一些新闻。
他对殷铁珊说:“你知道对面‘天宝银楼’的‘小开’出事啦。这个小赤佬活了二十大几岁,没干过一件正经事,成天上饭馆进舞厅逛妓院跑赌场,不知祖上损了什么阴德,在解放前个把月神差鬼使的进了‘中统’拿了枝小‘白朗宁’到处招摇,前几天被拷进去了。他家就这么一个独种,有个三长两短会绝后的。”
“喔,他家的老子陈长泰还蛮厚道的么,是一个地道的生意人,我们宝芬陪嫁的首饰,都是在他家定做的呢!”殷铁珊说。
“是啊是啊,还有宫巷那个张裁缝家里也出事了。他的儿子张可乐还是你的学生,闹学潮上街游行都有他的份。那年被国民党抓起来送特刑庭关在镇江,坐老虎凳上电刑,后来国共和谈时放出来的,一直在家里,解放后许多地下党都被**招去了,只有他仍留在家里,前天也被拷去了,据说是在镇江牢里投降了国民党,还害了好多人被抓起来,现在事情败露,把他抓起来审查,小小的年纪又坐国民党牢又坐**牢,这些孩子父母这么苦,苦几个钱不容易,不在学校里好好读书,管他什么这个党那个党,现在一个党都不要你,不是自找苦头吗?”

殷铁珊对这些话题很敏感,他不想听这一类的事,却处处碰到都讲这一类的事,使他很悲哀。中国人遭受的苦难够多了。外强侵略,军阀争斗,国共厮杀,多少无辜的老百姓死于屠刀子弹和饥饿,这么没完没了,国家何时可复兴?老百姓何时能安居乐业?他又勾起了许多回忆,是伤痛的感慨。记得自己在上高中大学时正值军阀混战,怀着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的**,上街游行振臂高呼打倒列强打倒军阀;日寇侵华,又毅然决然走上抗日前线行程三千里动员民众抗日,但国民党军队的节节败退使自己的脚步在行程中逐渐放慢,**逐步消退。时下心情的激荡和无能为力、无所事事的矛盾交错在一处,他感到厌倦了疲劳了。
他一个人在大街上默默的走着,从庙前街来到了道法路,前几年在路口拥挤和杂乱的银元买卖早已绝了踪迹,显得很冷清。在不知不觉中他已走到了那家经常光顾的小饭店,自己顿时觉得饥肠辘辘,掏出怀表一看,时针已指向下午七时,他就跨进了这个小饭店,店主夫妇两人看见他进来,就笑脸迎上去招呼:“啊,殷先生好久没有到小店来坐坐了,很惦记你呢!”
“最近年把我都在乡下教书城里就不来了,现在回天堂了,会常来的。”殷铁珊说着就坐下来。
“殷先生看你今天心情蛮好,来半斤绍兴怎么样?还有刚汆的臭豆腐干、盐水发芽豆,要荤咯有中午刚炸出来的油炸虾。现在有心情坐下来喝两盅的人少多了。春风得意的人,现在穿灰制服一个月就几包香烟钱,家里有钱么还要装寒酸!过去有闲情逸致的人,现在都提心吊胆的过日子,生怕哪天‘二尺半’到门上来;象先生这样有工资拿又安安稳稳的是少多了。”老板滔滔不绝的讲,殷铁珊静静地听着思索着,老板娘在旁边可急了,催促他说,喂,阿大,殷先生是来喝两口消消遣的,你这嚼舌头根没完没了的算那门子啊。快去拿酒菜!
老板说:“现在难得有象殷先生这样的熟人又不嫌弃我们这种小店经纪的好人,实在少见了,憋在肚子里的话说给先生听听是好话还是坏话能请先生点拨点拨!”
殷铁珊说:“阿大你说的也有点道理,但我劝你多做生意少说这些。说多了难免走火惹事生非,少说一些不会有人追究你什么吧。”
老板娘说:“阿大,你仔细听听,殷先生的话不能当耳边风,要听进去不会吃亏咯。”
殷铁珊支开了店主夫妇两人独自饮酌,世人常说酒逢知己千杯少,单酌独饮思维多。他努力驱赶不断袭来的各种回忆,想尽快把思维转上即将到任的新工作。三两“绍兴”下肚,他忽然悟出了自己在新工作岗位上的作为准则: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不求有建树但求兢兢业业;不求政治进取但求业绩上乘。他想这样做于自己良心也好,对曹达的关怀也好,都说得过去了。他微微有点醉意了,在街灯刚亮的时候回到了住地。
这是一间单人房间,狭小简陋,南面是老式的格子窗,糊在上面的白纸已经斑斑驳驳,一张单人床一张书桌一张茶几和一张靠背椅。殷铁珊把刚买的茶杯茶瓶牙膏牙刷放下后,就自己铺床叠被挂蚊帐。刚才整理停当想躺下休息一刻儿,吴九声敲门进来了。
殷铁珊的单人宿舍是在一处大宅院内。这处房屋很大,前后有六进,每进都有四五间房间,建于清代中期,是一个出身状元后官至巡抚,在衣锦归乡时建造的,后来这户人家“香火”不旺,一直单传。抗战胜利后举家到美国去了。现在是军管会中层干部的宿舍。吴九声也住在这里,因为他是带着家眷来的,占了两间房。殷铁珊是住最前的一进,吴九声是住在最后的一进。
吴九声是知道殷铁珊要住在这里,已经来探望过三四次了。自从他也被审查后不仅十分痛恨那个死特务田家训,还觉得有点对不住殷铁珊,想找个机会解释一下。开始时他觉得时机不好,自己审查了,受冤枉了,就有同情心了,不要被殷铁珊耻笑吗?如今职务免了,被贬到太湖中学去工作,和他早不见晚见,自己审查还不知何时可了,早解开这个结总比晚解开这个结好,所以他要去太湖中学前找到殷铁珊。
殷铁珊对吴九声的到来感到有点惊奇。他深知吴九声这个人几十年来什么事都好强逞能,从不会在人面前示弱,即使无理也会辩几句没理找点理。
吴九声今天很坦诚,一进房间就自己坐下了说:“我晓得你要来住,来过几遍了,想你刚来乍到晚饭没处吃,想招呼你随便吃一点的,看来你是在外面用过了?”
“是呀,今天到庙前街买点茶杯茶瓶就顺便在街上喝了点黄酒。”殷铁珊说。
“铁珊,你大概也知道了,我被那个田家训陷害了,说我和他早有勾结,他是身在国民党里**,我是隐藏在**内**,所以组织上要调查,暂时要我离开教育局先到太湖中学去当副校长,和顾飞一起管业务。明天就去报到,听说你来了特意来告诉你。还想和你谈谈心,讲实话这两年我有点对不住你。当然也有点无奈。这次碰到自己头上了,更深刻的认识到这种遭遇对人是多么揪心的折磨。”
“九声老弟,历史上有许多冤案我们讲课的时候象讲故事一样。现在经历了才明白,碰在自己头上要付出多少的承受力?在帝王那时错杀了你还要感谢龙恩。现在不同了,可以讲清楚么,我想你一定会弄清楚的,要用最大的耐力去承受,不要灰心。至于我的事,你就不要放在心上了,都过去了。”
吴九声听了很感动,却也很别扭,是几十年的老同事和老朋友,过去碰到一起时,相互说话很随便,天南海北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无所顾忌。自从在太湖中学教师集训以后,两人之间似乎象筑起了一道墙,大家感到很隔阂很陌生。今天好象两人都想把墙推倒,却无论如何也推不倒。这不是实体的墙,是思想深处筑起的墙,它深深的烙在脑海中。吴九声觉得再耽下去也无话可谈了,殷铁珊也觉得没有什么再要讲了,两个人一个坐在床上一个坐在椅子上都默不作声,时间象被凝固了,思维象被冻结了,吴九声就站起来告辞,他对殷铁珊说:“你回家时有空到学校去看看,老校长么,还请多关心指教。”
殷铁珊说:“一定一定,不能叫指教,叫学习吧!”(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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