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天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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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没死人可真是个奇迹。
损坏最厉害的地方是圣坛的南侧廊,恰恰在礼拜时空无一人。不允许教众上圣坛,而所有神职人员又都在圣坛的中部,或者说在圣坛和中殿之间。有几个修士差点被砸着——这让奇迹之说更来劲了——还有几个修士被飞溅的碎石划破或是打出了瘀伤。教众中只有几个人擦破了点皮。显然,圣阿多尔法斯在冥冥中保护了所有的人;他的骨殖存放在高高的圣坛下面,其功能包括多次治癒病人,以及让人们免於死亡。但大家广泛接受的是,这是天帝给王桥人民的一个警告。至於警告的是什麽尚不得而知。
一小时後,四个男人在检查损坏情况:卡丽斯的表哥,主管教堂及其珍宝的教堂司事歌德文修士;他手下的维建官汤玛斯修士——即十年前的汤玛斯•朗利爵士,负责建筑物运转和维修;埃弗里克,握有大教堂维修合同,学的是木匠,但承揽一切建筑工程;默森,作为埃弗里克的徒弟随行。
教堂东端由柱子分成四个叫做架间的部分。这次坍塌影响了离甬道交叉点最近的两个架间。第一个架间在南侧廊上方的石头天穹完全坍塌了,第二个架间的天穹部分坍塌。圣坛第二层有些裂缝,围绕窗户的石头框子从顶楼窗户上掉了下来。
埃弗里克说:“灰浆有没抹好的地方,於是天穹变形,导致了较高各层的裂缝。”
默森觉得这种解释不大对,但他也找不到其他解释。
默森讨厌他师傅。他早先的师傅是埃弗里克的父亲朱迟姆,他多年在罗敦和帕莉参与修建教堂和桥梁,经验丰富。老人很喜欢给默森解释泥瓦匠的诀窍,也就是他们说的“奥秘”,其中大部分是建筑学中的一些算术公式,比如建筑物高度和地基深度之间的比例一类东西。默森喜欢计算,很快朱迟姆就没什麽可教的了。
後来朱迟姆死了,埃弗里克接手成了他师傅。埃弗里克相信,一个学徒要学的主要就是服从。默森觉得这很难接受,埃弗里克就用少给他吃饭,穿单薄衣服,让他霜雪天在室外干活的方式惩罚他。埃弗里克有个与默森同年的肥胖女儿歌莉丝,她总是吃好穿暖,这更让默森觉得难以忍受。
三年前埃弗里克死了老婆,娶了卡丽斯的姐姐爱丽斯做填房。人们认为她比卡丽斯漂亮;的确,她有更匀称的五官,但她缺乏卡丽斯那种吸引人的魅力,默森觉得她很没情趣。爱丽斯似乎一直像她妹妹一样喜欢默森,所以默森希望她能让埃弗里克对他好些。但情况恰恰相反,爱丽斯似乎认为,和埃弗里克合夥折磨默森是她做妻子的责任。
默森知道许多其他学徒也有类似的苦恼,但他们都忍着,因为当学徒是以後进入一种能赚钱的行业的唯一途径。职业行会制度有效地扼杀了学徒期未满的人进入行业的可能。如果你不是某个行会的成员,你就不可能在城里开业。哪怕是一个牧师,一个修士或者一个女人要买卖羊毛或者酿酒出售也得先加入行会。在城外做生意的机会微乎其微:农民自己盖房子自己做衣服。
学徒期满时大部分男孩子都会继续和师傅一起干,作为职业新手挣工资。少数人会成为师傅的合夥人,在师傅死後接管他的产业。那不会是默森的命运。他太讨厌埃弗里克了。他会离开埃弗里克,越早越好。
“让我们从上面往下再看看,”歌德文说。
他们走向教堂东端。埃弗里克说:“歌德文修士,真高兴看到你从羊津回来。但你一定怀念和那些有学问的人一起的日子。”
歌德文点点头。“那些大师的确令人惊叹。”
“还有其他的学生——我想像得出,他们一定都是些杰出的年轻人,尽管我们听说也有些不太好的表现。”
歌德文显得有点沮丧。“恐怕我得承认,有些传说是真的。年轻牧师或者修士第一次离家时容易受诱惑。”
“王桥可真走运,我们有经过大学训练的人才。”
“你能这样说真是太好了。”
“哦,这是真的。”
默森想说:发发慈悲,闭上你的嘴吧。但这就是埃弗里克的一套。他手艺不怎麽样,活干得粗,判断常出纰漏,但他知道怎麽巴结人。过去默森多次见过他的表现——如果埃弗里克对他不需要的人残酷得厉害,那他的迷人劲对他需要的人也同样厉害。
更让默森吃惊的是歌德文。一个聪明又受过教育的人,怎麽会看不透埃弗里克呢?或许成了巴结的对象就看不清巴结的本质了?
歌德文打开一扇小门,带着他们走上藏在墙内的一个螺旋形狭窄楼梯。默森觉得很兴奋。他喜欢进入大教堂的暗道。他也对这次戏剧性的坍塌很好奇,急切希望弄清原因。
侧廊是从教堂主体向两面伸出的单层结构,有肋状支撑物支撑石头拱顶。拱顶上面连接着一个倾斜的屋顶,从侧廊的外沿一直上到顶楼最下层。在倾斜屋顶下有个三角形空间,它的地板就是侧廊拱顶看不见的那一面,叫做拱背。这四个人爬进空间从上方观察损坏情况。
教堂内部是由窗户透过的光线照亮的;汤玛斯有先见之明,随身带了一盏油灯。默森注意到的第一件事就是,从上面看,每个架间上面的拱顶都不一样。最东边的那个拱顶的曲面比它旁边的那个略为平缓,而在它旁边,那个部分损坏了的拱顶看上去又有些不同。

他们在拱顶最牢固的边缘沿着拱背走过,尽可能走到离坍塌部分最近的地方。这里的天穹结构和教堂其他部分没有什麽不同,都是用灰浆砌在一起的石头;但天花板上的石头非常薄,非常轻。在起拱点处天穹几乎是垂直的,但天穹向上以後便向内倾斜,一直到它与另一面建起来的石头结构相汇。
埃弗里克说:“嗯,显然,第一件事就是要重建侧廊两处架间上面的拱顶。”
汤玛斯说:“很久以来王桥就没人建过肋状天穹。”他转向默森。“你能搭起支框吗?”
默森知道他说的是什麽。在砖石结构几乎竖直的天穹边缘,石头可以借它们本身的重量就位,但随着位置升高,天穹曲线和地面渐趋平行,这就需要支持,才能在灰浆凝固过程中让各部分保持原位。明显的解决办法是搭一个叫支框或者中心支架的木头框架,石头砌在框架上面。
对木匠来说这是件带有挑战性的工作,因为曲线要刚刚好。几年来汤玛斯密切监督了默森和埃弗里克在大教堂内的施工,他知道默森的技术。但汤玛斯直接问学徒而不问师傅,不免有些欠考虑,埃弗里克对此反应很快。“是的,有我指点,他能行,”他说。
“我能搭支框,”默森说,心里几乎已经想好了如何用脚手架支持支框,和泥瓦匠站在上面工作的平台该怎麽搭。“但这些天穹不是用支框建的。”
“别瞎说,小子,”埃弗里克说。“它们当然是用支框建的。你知道什麽!”
默森知道和老板顶撞不明智。但另一方面,六个月後他就会和埃弗里克竞争,他需要让歌德文修士一类人物相信他的能力。同时他也被埃弗里克的轻蔑语气刺痛了,他感到一种无法抗拒的渴望,要证明老板的错误。“看看那个拱背,”他气愤地说。“完成一处架间之後,泥瓦匠肯定要用同一个支框建下一处。如果是这样,所有的天穹都会有一样的曲面;但实际上天穹各不相同。”
“显然他们不再用同一个支框,”埃弗里克恼火地说。
“为什麽他们不再用?”默森坚持己见。“他们肯定希望节省木材,更不用说付给高级木匠的工钱了。”
“不管怎麽说,不用支框修建天穹是不可能的。”
“完全可能,”默森说。“有一个方法——”
“够了,”埃弗里克说。“你是个学徒,不是师傅。”
歌德文插了进来:“等一等,埃弗里克。如果这孩子说得对,就能给修道院省一大笔钱。”他看着默森。“你是怎麽想的?”
默森有点後悔挑出了这件事。回头他会付出惨重的代价。但他现在顾不上了。如果他退缩,他们就会认为他在信口胡言。“这写在修道院图书馆里的一本书里,非常简单,”他说。“砌每一块石头时都在石头上拴一根绳子。绳子一端固定在墙上,另一端坠一块木头。绳子与石头边缘成直角,而且不让石头从灰浆固定的地方滑脱。”
大家都静下来思索他的话,试图在心里想明白这种方法的道理。然後汤玛斯点点头。“应该能行,”他说。
埃弗里克看上去怒火冲天。
歌德文很感兴趣。“这是本什麽书?”
“书名《提摩西书劄》,”默森告诉他。
“我知道有这本书,但我从来没仔细读过,显然我应该读一下。”歌德文对其他人说。“我们都看够了吧?”
埃弗里克和汤玛斯点头。但他们离开房顶时埃弗里克小声对默森说:“你明白吗,你刚刚一通乱泡,泡没了你好几个星期的活?我敢打赌,自己当老板时你才不会这麽干呢。”
默森真没想到这一点。埃弗里克是对的:证明了不需要支框,做支框的木匠活自然就不需要他了。但埃弗里克的思维方式很成问题。想让自己有活干就让别人花冤枉钱是不公道的。默森不想靠骗人过活。
他们走下螺旋楼梯进了圣坛。埃弗里克对歌德文说:“我明天给活打出了价再来找你。”
“好的。”
埃弗里克转向默森。“你留在这里数清楚一个侧廊天穹有多少块石头,然後回来告诉我数字。”
“是。”
埃弗里克和歌德文离开了,汤玛斯留下没走。“我给你添麻烦了,”他说。
“你是想捧我的。”
修士耸了耸肩,用右胳膊做了个“我还能干什麽”的手势。十年前,他在默森目睹的那次争斗中受的伤感染了;他截了肢,失去了左胳膊肘以下的部分。
默森几乎再没想过森林中那次古怪的遭遇——他已经习惯了汤玛斯穿着修士的袍子——但他现在想起来了:武士,藏在灌木丛里的孩子,弓和箭,埋藏的信。汤玛斯一直对他很友善,他猜是因为那天发生的事。“那封信的事我谁也没告诉,”他小声说。
“我知道,”汤玛斯回答。“要是说了你还能活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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