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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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毛大集周的星期三,在正午祷告前的一小时自习时间里,歌德文坐在修道院图书馆的一张高板凳上,那本书打开放在他面前的一张读经台上。这是修道院里他最喜欢的地方:宽敞的房间,高窗户透过的光线把室内照得亮堂堂的,锁着的书柜里放着千百本书。这里通常很静,但今天他能听见集市上的嘈杂声从大教堂另一端隐隐传来——上千人在买卖物品、争论、吵架,喊着各类货物的名字,还有对斗鸡的激励声和逗熊的声音。
歌德文完全被《提摩西书劄》迷住了。这本书讲的是王桥修道院的历史,而且和大多数这类史书一样,开始是天帝开天辟地的事。但书的大部分说的是两百年前修筑修道院时,费利普院长那个时代的往事——现在修士们称那是黄金时代。作者提摩西修士认为,传奇人物费利普不但是个富於同情心的人,而且是个严厉的纪律信奉者。歌德文不知道一个人怎能两者兼而有之。
在书的後面,後世作者们追索了大教堂建筑者们的後代,一直到现代。歌德文很高兴——坦白地说也很吃惊——他发现了支持她母亲理论的根据:她说她是建筑师汤姆的後裔,是汤姆的女儿玛莎这一支传下来的。他在想,可能会有哪些家族特徵从汤姆那里遗传下来。他假定一个泥瓦匠也必须是个精明的生意人,歌德文的爷爷和舅舅艾德蒙德拥有这个特点。他的表妹卡丽斯也表现出具有同样天分的迹象。说不定汤姆也长着他们都有的、带黄色小斑点的绿眼睛。
歌德文也读到了建筑师汤姆的继子,王桥大教堂建筑师杰克的事蹟。他与阿丽娜夫人结婚,是一代几位舍仍伯爵的父亲,也是卡丽斯的情人默森•费兹吉罗德的祖先。这很讲得通:年轻的默森已经显示出了作为木匠的无与伦比的能力。《提摩西书劄》甚至说到了杰克的红头发,这一点吉罗德爵士和默森继承了,但拉尔夫没有。
但最让他感兴趣的还是书中有关妇女的一章。似乎在费利普院长的年代王桥没有修女,严格禁止女人踏入修道院建筑。作者引述费利普的话说,如果可能的话,修士根本就不该见到女性,这样才能保持他内心的平和。费利普不赞成建在一起的男女修道院,认为合用设施的好处完全被魔鬼引入诱惑的机会压倒了。在男女修道院在一起的地方,修士和修女们应该尽可能分开,他补充道。
歌德文感到他的心灵振颤了:他发现了对他先前已有想法的权威性支持。在羊津大学他很欣赏王桥学院的那种全男性环境。大学的老师、学生一概都是男性。七年中他几乎没和女人说过话;而且,如果他总在市内低着头,他甚至看不着她们。回修道院後他发现经常见到修女很打扰他。尽管她们有自己的苦修回廊、食堂、厨房和其他建筑,他还是常在教堂、医院和其他公共区域见到她们。就在此时,几硬尺外就有个叫梅厄的漂亮修女在读一本带插图的草药书。和城镇里来的女孩相遇情况更糟,她们穿着紧身衣服,梳着充满诱惑的发式,因为各种原因——给厨房送食品或者去医院——随便地在修道院建筑里行走。
他想,修道院现在的标准显然不如费利普当年了——这又是一个例子,说明修道院在他舅舅安东尼治下每况愈下。说不定他能就此搞点什麽名堂。
正午祷告的钟声响了,他合上书。梅厄修女也合上书,还对他微笑了一下,她鲜红的嘴唇弯成甜美的曲线。他移开视线,急急忙忙出了房间。
天气变好了些,太阳在阵雨之间时隐时现。朵朵白云随风飘荡,让教堂里的雕花玻璃窗时明时暗。歌德文的心中同样不平静;他捉摸着如何最好地利用《提摩西书劄》来振奋修道院精神,这让他的祷告大受干扰。他决定在全体修士的每日例会上发难。
他注意到,星期天发生坍塌後建筑工人们修复圣坛的进展很快。乱石砖块已经清理乾净了,现场围上了绳子,又轻又薄的石块在甬道里越堆越多。当修士们开始唱歌时他们没有停止工作——正常的一天里祷告活动太多了,为祷告让路会严重拖延修理工程。默森•费兹吉罗德暂时停下了他做新门的工作,正在南侧廊用绳子,细木料和栏架编织一个可以让泥瓦匠们站在上面修理拱形天花板的蛛网状精巧脚手架。负责监督建筑工程的汤玛斯•朗利正和埃弗里克一起站在南甬道里。他一条胳膊指点着垮下来的天穹,显然在讨论默森的工作。
汤玛斯是个很有效率的维建官:他很有决断,从不出错。每当发生早上建筑工人不到位的情况——常有的烦恼——他都会去找到他们,要求他们告诉他工人为什么没来。如果说他也有缺点的话,那就是他太独立了:他很少向歌德文汇报进展或徵求意见,总是按自己的安排行事,好像没有歌德文这麽个上级。歌德文很烦恼地猜测,是不是汤玛斯怀疑他的能力。歌德文比他年轻,但也小不了多少:他三十一,汤玛斯三十四。或许汤玛斯认为,歌德文是安东尼屈服於佩特拉尼拉的压力才提升上来的。但他没有表现出任何其他不满的迹象。他就是按他自己的方式工作。
就在歌德文边看边随着祷告的过程喃喃自语时,汤玛斯和埃弗里克的谈话被打断了。卡斯特区领主威廉姆大步走进了教堂。他是个长着黑胡须的大个,很像他父亲,也那麽粗鲁;但人们说有时他的妻子费丽芭会让他温和一些。他走近汤玛斯,挥手赶开埃弗里克。汤玛斯转向威廉姆,他的动作中有什麽东西让歌德文想起他曾是个骑士;他第一次来修道院时流着血,身负剑伤;那道伤口後来导致他左胳膊的截肢。
歌德文希望他能听见威廉姆领主说什麽。威廉姆身体前倾,伸出一根手指,很激动地说话。汤玛斯全然不惧,用同样激动的表情回答。歌德文突然想起十年前,当汤玛斯来这里时也曾有过同样激烈的争论。那次是和威廉姆的弟弟理查,当时的牧师,现在的王桥主教。或许是捕风捉影,但歌德文觉得他们今天争论的是同一件事。会是什麽事呢?在一个修士和一个贵族家庭之间真的会有什麽龌龊,让他们十年之後还如此愤怒、水火不容吗?
威廉姆领主大踏步走了,显然并不满意;汤玛斯又继续和埃弗里克谈话。
十年前的争论让汤玛斯加入了修道院。歌德文想起,理查答应安排一次捐赠以保证汤玛斯入院。歌德文从没听说任何有关那次捐赠的事。他不知有没有这次捐赠。
一直以来,修道院里没有谁知道多少汤玛斯的生活往事。这很稀罕:修士们可都是些碎嘴子。大家在一个紧密的小集体里生活——现在有二十六个修士——他们应该几乎知道别人的一切。过去汤玛斯在哪个贵族手下?他住在哪里?大部分骑士都统治着几个村子,用收来的租子卖马匹,盔甲和武器。汤玛斯有妻子儿女吗?如果有,他们现在怎麽样?谁也不知道。

除了这些身世之谜,汤玛斯是个好修士,虔诚、勤恳。好像这种生活比当骑士更适合他。尽管有他过去的血腥经历,汤玛斯身上也像其他许多修士一样有温柔的一面。他和修士玛提阿很接近;那是个性格很柔顺的人,比汤玛斯小几岁。但如果他们之间有什麽不洁关系,那他们也做得非常隐秘,因为从来没人指责过他们这方面的问题。
在祷告快结束时歌德文向非常昏暗的中殿扫了一眼,看见了他的母亲佩特拉尼拉,她像根石柱似的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一缕阳光照亮了她骄傲的花白头发。她就一个人。他在想她在那里呆看了多久。教堂不鼓励世俗人员参加非星期日的祷告,所以歌德文猜她是来看他的。他感到那种欢喜与担心混杂的熟悉感觉。他知道,为了他,她什麽都能做。她曾为让他能在羊津读书卖掉了房子,当了她弟弟艾德蒙德的管家;每当他想到他骄傲的母亲因此做出的牺牲,他就感激得想哭。但她的到来也总让他担忧,好像他又会因为做错了事挨训。
修士和修女们鱼贯而出,歌德文离开行列向她走去。“你好,妈妈。”
她吻了他的前额。“你看上去瘦了,”她带着母亲的关切说。“你能吃饱吗?”
“只有咸鱼和粥,不过数量够,”他说。
“你在为什麽事兴奋啊?”她总是能看出他的情绪。
他告诉了她有关《提摩西书劄》的事。“我可以在例会上朗读有关段落,”他说。
“其他人会支持你吗?”
“提欧多里克和年轻些的修士会。他们中许多人觉得整天看到女人让他们心绪不宁。他们终究选择了住在一个纯男性的团体里。”
她赞同地点了点头。“这就让你取得了领袖地位。很好。”
“除此之外,他们还因为热石头的事喜欢我。”
“热石头?”
“我在冬天引进了一个新规定。当霜雪天夜里在教堂晨祷时,每个修士都有一块包在布包里的热石头。这让他们脚上不生冻疮。”
“很聪明。但在行动前你还是得查查有多少支持者。”
“当然。而且这符合羊津大师们的教导。”
“什麽教导?”
“人没有不犯错误的,所以我们不应该依赖於我们自己的判断。我们无法寄希望於理解世界——我们能做到的无过於惊叹天帝的创造。真正的知识来源於顿悟。我们不应质疑已经广为接受的知识。”
母亲看上去有些困惑,这是受过教育的人试图向世俗人员解释高深哲学时常有的现象。“主教和红衣主教都相信这些吗?”
“是的。帕莉大学实际已禁止学习亚利斯和阿奎纳的着作,因为他们的学说基於推理而非信仰。”
“这种思维方式会有助於你得到上级的赏识吗?”
那才是她真正在乎的地方。她想让她的儿子成为院长、主教、大主教,甚至红衣主教。他也希望如此,但他不希望像她一样愤世嫉俗。“我对此很肯定,”他回答。
“好。但我不是为此来见你的。你的舅舅艾德蒙德受了打击。疑大里人说他们要转到舍仍买东西。”
歌德文大为震惊。“那会毁了他的生意的。”但他不清楚她为什麽要专程来一趟告诉他这件事。
“艾德蒙德相信,如果我们能够改善羊毛大集设施,特别是拆掉旧桥建座新的更宽的大桥,就能把他们争取回来。”
“让我猜猜:安东尼舅舅拒绝了。”
“但艾德蒙德还没有放弃。”
“你想让我跟安东尼谈谈?”
她摇了摇头。“你没法说服他。但如果这件事在例会上讨论,你就该支持这个提议。”
“反对安东尼舅舅?”
“每当有道理的提议遭到守旧派反对时,你都应该以革新派领袖的面目出现。”
歌德文崇拜地微笑着。“妈妈,你怎麽会知道这麽多勾心斗角的技巧?”
“我告诉你。”她向一边看去,眼睛盯着西端的大圆玻璃窗,思绪回到了过去。“当我父亲开始和疑大里人做生意时,他被当时王桥的市民领袖当作暴发户。他们对他和他的家庭嗤之以鼻,无所不用其极地阻止他实现他的新计画。我母亲那时已经死了,我是个青春少女,但我成了他的军师,他什麽都告诉我。”她通常极为冷静的脸现在扭曲着,好像成了一层苦涩和怨恨的面罩:她的眼睛眯缝着,嘴唇弯曲着,她的脸颊因记忆中的耻辱涨红了。“他认定,不控制教区协会,他就便法摆平他们。於是他便开始行动,我就帮他的忙。”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好像又要攒足力气应付一场连番大战。“我们分化了他们的领导层,挑动一部份人反对另一部份人;我们和一批人结盟,然後又抛弃他们;我们毫不留情地给我们的对手下绊;我们利用我们的支持者,到他们没用时再甩了他们。这耗了我们十年功夫,最後他当了会长,成了城里最有钱的人。”
她过去跟他说过爷爷的事,但从没用过这样**裸的语言。“那你就是他的高参,就跟现在卡丽斯和艾德蒙德的关系一样?”
她惨然一笑。“是的。只有一点不同:当艾德蒙德接手时,我们已经是市民领袖了。我父亲和我爬上了高坡,现在该艾德蒙德从坡顶上下去了。”
他们被弗勒蒙打断了。他现在二十二岁,是个细脖子的高个,走起路来像只鸟一样迈着鸽子似的小步;他从苦修回廊走进教堂,手里拎了把笤帚:他是修道院雇用的清扫工。他好像很兴奋。“我一直在找你,歌德文修士。”
他显然急忙急促的,但佩特拉尼拉没去管这个。“你好,弗勒蒙,他们还没让你成为修士吗?”
“我没法找到必须的赞助,佩特拉尼拉夫人。我的家庭很卑微。”
“但在申请者非常虔诚的情况下修道院是可以取消赞助条款的呀。多年来,不管拿不拿钱你一直是修道院的仆人。”
“歌德文修士推荐我,但有些老些的修士反对。”
歌德文插了进来:“盲人卡洛斯讨厌弗勒蒙——我不知道为什麽。”
佩特拉尼拉说:“我去和我弟弟安东尼说说看。他应该能否决卡洛斯的意见。你是我儿子的好朋友,我愿意见到你如愿以偿。”
“谢谢你,夫人。”
“好吧,你显然急着告诉歌德文什麽我不方便听的事,那我走了。”她吻了歌德文。“记住我的话。”
“我会的,妈妈。”
歌德文感到轻松了,好像一片风暴雨云已经从头上掠过,袭扰其他城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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