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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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星期天婠妲出席了一次与她所爱的人命运攸关的法庭讨论。
领主法庭礼拜後在教堂里举行。这是村民们采取统一行动前的讨论会。要在法庭解决的包括一些争端——有关土地边界的纠纷、偷窃和**的指控,债务方面的争吵——但更经常做的是些团体事务方面的决定,诸如什麽时候开始用公有的八牛大犁耕地。
从理论上说,领地的领主对农奴们有决定权,但差不多三百年前发懒喜入侵者带来的罗马法律强制领主按前任的惯例行事;因此,为了找出那些惯例是什麽,他们必须正式参考陪审团,即村中十二个德高望重人士的意见。所以实际上,这一会议经常成了领主与村民间的谈判。
这个星期天维格里没有领主。斯蒂芬爵士在桥断时死了。婠妲把这一消息带到了村子。她也告诉大家,负责指派领主代替斯蒂芬的罗兰德伯爵受了重伤。在她离开王桥前一天伯爵第一次恢复知觉——但他一醒来就发着厉害的高烧,让他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上来。所以谁也不知道维格里什麽时候会有新领主。
这种情况并不少见。领主经常不在:参加战争,议会活动,打官司,或者就是在伯爵或国王身边随侍。罗兰德伯爵总会指派一个代理人负责,通常是他的一个儿子,但这次他却无法这麽做。在没有主管领主的情况下,农奴头头就得尽他最大的能力进行管理。
理论上,农奴头头或称领地管理人的工作就是执行领主的决定;但他不可避免地享有淩驾於其他农奴之上的某些权力。到底这种权力有多大取决於领主的个人偏好:有些人管理严格,其他人比较松。斯蒂芬爵士比较松,而罗兰德伯爵则出了名的管得严。
管理人内特是斯蒂芬爵士和他之前的亨利爵士手下的农奴头头,新领主来时大概也会接着干下去。他是个矮小、瘦削、弓背的罗锅,但精力充沛。他精明而又贪婪,很仔细地最大限度地运用他有限的权力,找一切机会向村民勒索贿赂。
婠妲不喜欢内特。并不是因为他贪:每个农奴头头都有同样的毛病。但内特是个因怨恨和身体残疾而心灵扭曲的人。他父亲过去是舍仍伯爵的农奴头头,但他没能继承那个比较高的位置;他认为是由於他驼背才在维格里这麽个小村子里屈就。他似乎憎恨一切年轻、健康、漂亮的人。他闲时好和安涅特的父亲普金来上两杯——总是普金付账。
今天的法庭议题是,如何处理乌夫里克家的土地。
土地不少。农民各不相同,他们的土地持有量是不同的。标准叫维格特,在硬割婪这个地区是三十硬亩。理论上一个维格特是一个男人能够耕种的土地面积,一般可以种出足够养活一家人的粮食。但大部分维格里村民只有半个维格特,也就是十五硬亩左右。他们就不得不想法找其他来源支持家庭:在林子里捉鸟,在溪地的小溪里捉鱼,用便宜的皮革边料制作腰带或凉鞋,用纱线为王桥的商人织布,或者在树林里偷猎国王的鹿。有几个农民占有不止一个维格特的土地。普金有一百硬亩,乌夫里克的父亲沙米尔有九十硬亩。这样的富裕农民需要有人帮忙种地,要麽是他们的儿子或其他亲戚,要麽就雇用婠妲父亲一类佣工。
一个农奴死了,他的土地可以由未亡人、儿子或已婚的女儿继承。任何情况下,土地的交接都必须经领主批准,要向领主交纳昂贵的遗产税。通常情况下沙米尔的土地会自动由他的两个儿子继承,那就不需要法庭讨论。他们会共同交纳遗产税,然後或者分地,或者共同耕种,同时为他们的母亲安排生活。但沙米尔的一个儿子和他一起死了,这就把事情弄复杂了。
村里差不多每个成年人都出席了法庭。婠妲今天对此特别有兴趣。这可能会决定乌夫里克的前途;虽然他打算把他的前途和另一个女人绑在一起,但这并没有降低婠妲的兴趣。有时她想,是不是应该盼着他和安涅特一起倒楣;但她做不到。她希望他幸福。
礼拜结束後,人们从领主宅搬来了一把大木头椅子和两条板凳。内特坐椅子,陪审团坐板凳,其他所有人都站着。乌夫里克的陈述很简单:“我父亲有维格里村领主的九十硬亩土地。其中五十硬亩来自他的父亲,四十硬亩来自十年前去世的叔叔。我母亲和哥哥也死了,我没有姐妹,因此我是唯一的继承人。”
“你多大了?”内特问。
“十六岁。”
“你甚至还不能说自己是个男人呢。”
看来内特不想让乌夫里克轻易过关。婠妲知道为什麽。他想要一份贿赂,但乌夫里克没有钱。
“年龄并不能决定一切,”乌夫里克说。“我比大多数成年男子更高更壮。”
陪审团成员之一苹果佬阿伦说:“大卫•姜斯十八岁时继承了他父亲的土地。”
内特说:“十八岁不同於十六岁。我想不起有让十六岁的人继承土地的先例。”
站在婠妲身边的大卫•姜斯不是陪审团成员。“我也没有九十硬亩,”他说,这话激起了一片笑声。大卫像大多数人一样只有半个维格特。
另一个成员说:“九十硬亩连**都种不过来,更何谈一个孩子。到现在为止还是三个人在种呢。”说话的是比利•霍阿德,一个二十五六岁的人,他曾追求安涅特未果,大概这就是他站在内特一边为乌夫里克设置障碍的原因吧。“我有四十硬亩,收获季节我还得雇工。”
有几个人点头赞同,婠妲开始感到悲观了,看来乌夫里克情况不妙。
“我也可以雇工,”乌夫里克说。
“你有钱请佣工吗?”
乌夫里克看上去有些无奈,婠妲对他同情极了。“桥塌时我父亲的钱包丢了,我在葬礼上花光了我所有的钱,”他说。“但我可以让我的雇工分一部分收成。”
内特摇头。“本村所有的人都在他们自己的土地上全天劳动,那些没土地的人也都有活干。没有人会放弃能拿现金的工作,去干那种收入没有保障的分享收成的活。”
“我会把粮食收回家的,”乌夫里克以充满热情的坚定态度说。“需要时我可以连轴转。我能向所有人证明我能拿下来。”
他英俊的脸上充满了渴望,这让婠妲想跳起来支持他。但男人们都摇头。谁都知道,一个人无力独自收割九十硬亩庄稼。
内特转向普金。“他和你女儿订了婚。你能不能帮他?”
普金看上去在思索。“或许你可以暂时把土地转到我名下。我能付遗产税。然後,他和安涅特结了婚就可以从我这里把土地拿过去。”
“不,”乌夫里克立刻说。
婠妲知道他为什麽强烈反对这个办法。狡猾是普金的天性,从现在到婚礼前,他醒着的每一分钟都会想办法扣住乌夫里克的土地不还。
内特对乌夫里克说:“如果没钱,你怎麽付遗产税?”
“我把庄稼收进来就有钱了。”
“你能不能把庄稼收进来还不好说呢。而且可能也不够。你父亲为你爷爷的土地付了三庞,为他叔叔的付了两庞。”
婠妲倒吸一口冷气。五庞是一大笔财富了。要乌夫里克筹到这麽一笔款子似乎是不可能的。就算他家所有的积蓄都没丢大概也会全用光。
内特继续说:“此外,遗产税通常是由继承人得到遗产前预付,而不是在秋收之後。”
苹果佬阿伦说:“内特,在这一点上你可以表现得仁慈一些。”
“我可以吗?一个领主可以表现仁慈,因为他的财产他说了算。可如果一个农奴头头表现仁慈,他就是在慷他人之慨。”

“但我们终究不过提建议而已。无论建议如何都不成定案,因为需要新领主批准:不管新领主是谁。”
严格地说那倒是真的,婠妲想;但实际上一个新领主不大可能剥夺儿子对父亲的继承权。
乌夫里克说:“先生,我父亲付的遗产税不会有五庞。”
“我们必须查一下卷宗,”内特的反应很快,婠妲猜他一直等着乌夫里克对此提出疑义。她想起内特经常在聆讯中有意暂停。她认为这是要给当事人给他贿赂的机会。或许他认为乌夫里克还藏了些钱。
两个陪审团成员从教堂法衣室拿来了装着领主卷宗的箱子,卷宗是记录领主法庭所有决定的长卷羊皮纸。内特能读能写——一个农奴头头必须有点文化,否则就无法为领主管帐。他在箱子里翻弄着,寻找当年的记录。
婠妲觉得乌夫里克表现得不太好。他的话讲得清楚,人显然也诚恳,但那还不够。内特的底线是要为领主收到遗产税。普金想耍花招把土地拿到自己手里。比利•霍阿德纯粹出於敌意想看到乌夫里克走霉运。而乌夫里克没钱给贿赂。
同样他也太老实了。他认为如果他陈述真实情况别人就会公平待他。他不知道如何操控局面。
说不定她可以帮他的忙。朱比的孩子长大了没哪个学不到一点奸猾。
乌夫里克没有在争辩中强调村民们自己的利益。她会为他补上这一点。她对身边的大卫•姜斯说:“你们男人怎麽对这个不太担心啊,我真的有点意外。”
他敏锐地看了她一眼。“你为什麽那麽说呢,姑娘?”
“尽管父亲死得突然,但这毕竟是子承父产。如果你们让内特随便动摇这个基本点,以後儿子继承父亲财产时每次他都要刁难。他总能在继承问题上诌出些毛病来的。你们就不担心以後他在你们儿子的权益上找麻烦?”
大卫看上去担心了。“你说这话似乎有道理,姑娘,”他说,然後转身对他另一边的人咬上了耳朵。
婠妲也觉得乌夫里克要求现在就下定论不妥。他最好寻求一个临时决定,这样陪审团也容易通过。她走过去要对乌夫里克说这件事。他正和普金和安涅特争论。当婠妲出现时普金露出疑惑的神色,安涅特对她不屑一顾,但乌夫里克和往常一样客气。“你好,我的旅伴,”他说。“听说你不住你父亲家了。”
“他说要把我给卖了。”
“再卖一次?”
“我能逃出来多少次他就卖多少次。他认为他找到了个聚宝盆。”
“那你现在住哪?”
“在寡妇胡伯特家。我在领主的土地上帮农奴头头干活。从日出干到日落,一天一宾士——内特的雇工不到精疲力尽是回不了家的。你认为他会把你要的东西给你吗?”
乌夫里克眉头一皱。“他看上去不大愿意。”
“女人处理这件事会和你不大一样。”
他看上去有些吃惊。“怎麽会?”
安涅特朝她瞪眼,但婠妲没理她。“一个女人不会要求裁决,特别谁都知道今天的决定不是最後的。她不会冒‘什麽都得不到’的危险放弃‘让我们考虑考虑’的机会。”
乌夫里克看上去在考虑这个问题。“那她会怎麽做?”
“她只会要求允许她现在继续耕种那块土地。她会让最後决定推迟到新领主指定以後。她知道,这段时间里人人都看惯了她掌握着那块地,这样新领主来时批准这件事就只是走过场了。她会得到她要的东西,不会让人找到许多反对的机会。”
乌夫里克似乎不是很有把握。“嗯……”
“你想要的不是这个,但你今天最多也就这样了。如果内特找不到别人把庄稼收进来,他又怎麽拒绝你呢?”
乌夫里克点点头。他在斟酌各种可能性。“人们会看到我收获粮食,而且觉得那是理所当然的。在此之後再不让我继承就显得没道理了。那时我也付得起遗产税了,或者至少能付一部份。”
“那就比今天容易成功得多。”
“谢谢你,你真精明。”他碰了碰她的胳膊,然後转身朝向安涅特。她小声对他说了些很不客气的话。她父亲看上去挺烦恼。
婠妲转过身子。不要夸我精明,她想。你还是说我……什麽呢?漂亮?不可能。是你生命中的至爱?那是安涅特。真正的朋友?滚***吧。那我要听的是什麽?为什麽我这麽下死力帮他?
她答不上来。
她注意到大卫•姜斯语气很重地在对陪审团成员苹果佬阿伦说话。
内特挥动着领主卷宗让大家注意。“乌夫里克的父亲沙米尔付了三十後令继承他父亲的土地,一庞继承他叔叔的。”一後令十二宾士。虽然没有一後令的硬币,但说到钱时大家还是习惯说後令。二十个後令是一庞。内特刚刚宣布的数额刚好是开始时说的一半。
大卫•姜斯发言。“一个男人的土地应该给他儿子,”他说。“不管谁是新领主,我们不应该给他一个印象,好像让谁继承由他说了算。”
下面一片赞同的低语。
乌夫里克站了出来。“首领,我知道你今天没法做最後决定,我愿意等到新领主指定後再议。我的要就就是,请允许我继续耕种那块土地。我发誓,我会把庄稼收进来的。我干不成你没损失,我干成了你也没答应我什麽。新领主来了的时候我一切听他安排。”
看来内特让他挤兑住了。婠妲敢肯定,他一直希望能从这件事上捞点油水。可能他指望从乌夫里克的准岳父普金那里拿点贿赂。内特想着如何拒绝乌夫里克这个不高的要求,这时她盯着他的脸。在他犹豫时又有一两个村民嘀咕了起来,他意识到表现出不乐意对他并没有好处。“很好,”他做出一个别人不怎麽认同的优雅姿势。“陪审团意下如何?”
苹果佬阿伦简单地和其他成员商讨了一下後说:“乌夫里克的要求是合理的,不过分。他应在新领主指定前领有他父亲遗留下来的土地。”
婠妲松了口气,发出一声轻叹。
内特说:“谢谢诸位陪审员先生。”
法庭收庭,人们开始回家吃午饭。大部分村民可以每星期吃一回肉,通常他们在星期天。即便朱比和伊斯娜那天一般也能弄只松鼠或者刺蝟炖来吃吃,而且在这个季节有许多幼兔可抓。寡妇胡伯特就在炉火上坐着的锅里烧了一只羊脖子。
离开教堂时婠妲碰上了乌夫里克的视线。“干得好,”他们一起走出去时她说。“尽管他想拒绝你,但他没办法。”
“全是你的主意,”他赞赏地说。“你完全知道我应该说什麽。真不知该怎麽感谢你。”
她忍住了想告诉他的冲动。他们走过墓地。她问:“你打算怎麽对付收割呢?”
“我不知道。”
“为什麽不让我来给你帮工?”
“我出不起钱。”
“我不在乎,有饭吃就行。”
他在大门边站住了,转身真诚地看着她。“不,婠妲。我觉得这个计画不行。安涅特不会喜欢的,而且,说老实话,她是对的。”
婠妲感到脸红了。他的意思很清楚。如果他因为她不够强壮或者别的什麽理由,他用不着那样看着她,也不必提到他的未婚妻。她无地自容地意识到,他知道她爱他,他拒绝了她的提议,因为他不想鼓励她毫无希望的感情。“好吧,”她低下头小声说。“你说了算。”
他热情地微笑着。“但还是谢谢你的提议。”
她没有回答,接着他转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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