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红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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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其安自皇太孙处返转乾清宫,中途却遇上去替皇帝复诊的封青和香儿,脚步便慢了下来。香儿和孙善稍稍落后,叶其安与封青并肩而行,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皇帝的病情究竟怎样了?”叶其安问这句话的时候,压低了声音。
封青没回答,微微摇摇头。
“是吗?”叶其安却已明白,“他最近精神很好,所以我以为有你在,也许——”
封青瞥她一眼:“你当我真能起死回生,能常人所不能?”
“不过,皇宫这么闷,你都能呆得下去,也是能常人不能了。”
“大内御药房可非人人能来、时时能来。既来了,自然不可急着走。”
“但凡遇到医药二字,你其实可以六亲不认吧?”叶其安调侃他。
“我自晓事之日,除去师父,再不知六亲为何。”封青说着本应很感伤的话,眼底眉梢却尽是笑意,丝毫不见伤楚。
反倒是叶其安似有所感,眼望前方,叹了口气。
“我说我,你却跟着唉声叹气做什么?”封青收起笑,转开话题,“今日皇太孙被刺,可知是何人所为?”
叶其安摇摇头:“皇太孙吊足了我胃口,结果只说了两个字——漠北。”
“蒙古人?”封青面上添了几分凝重,“本朝建朝以来,北方战事不断,边疆百姓凄苦难言,只盼能早日停息……”他侧头看着叶其安,“小叶,此乃政事,你是女子,还是莫要过问的好。”
“你是要说有祖训:后宫不得干政?”叶其安撇撇嘴,“我又不是后宫。再说了,我想过问也没法过问,因为这些国家大事、阳谋阴谋的,我根本就搞不懂,也就没兴趣去关心。”
“你倒确是个不爱操心的人。”封青一边说,一边想起什么似的,自怀中掏出个玉瓶,“在宫中有个好处,盛药的器皿倒是有不少好的。一日一粒。”说着,将瓶子递给了叶其安。
早在他往怀里掏时,叶其安已皱起了脸,这时无奈接过玉瓶,一面说:“话说我这药得吃到何年何月啊?——你其实一直记恨我将你守了十年的老参毁了,对不对?”
封青不说话,仰天一笑,大步朝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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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隔着老远,就看见张德海站在宫门外,满面焦急地不住踮着脚朝这边张望,一见他们,立刻急步上前迎过来。
“哎哟,小祖宗,怎么才来?”比寻常男人尖细的声音此刻越发刺耳,“路这么远,也不兴打发车轿送。皇上都问好几回了!”
“有事吗?”叶其安稍稍加快了步伐。张德海小跑地跟在一旁,气喘得已顾不上说话。
进了朝东暖阁,一眼望见皇帝靠在榻上,举着本奏章样的东西,看得入神。
哪有什么急事的样子?
叶其安舒了口气,上前行了礼,又替张德海作了传报工作:“皇上,封大夫在外候旨。”
皇帝却不宣召,只是若有所思地望着她,眼中精芒难掩。
叶其安初时有些吃惊,随即便坦然回视,直至皇帝开口。
“在你看来,封大夫医术如何?”皇帝合上手中册子。
“我不懂医术,纯粹以外行的眼光看,应该绝顶吧。”叶其安老实回答。
“与朕的太医相比如何。”
“各人攻研的方向不一样。”
“哼哼,江湖第一医的名号,岂是人人能得?”皇帝冷冷道,慢慢起身离榻。张德海上前搀扶,被他挥开。“安阳,”他唤,“随朕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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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其安扶了皇帝,就在宫内廊间散步。皇帝步履缓慢,微显艰难。他盛年时,恐怕也是魁梧健壮,如今身上只剩下一把骨头,且虚弱无力、老态尽露。叶其安陪在他身边,不由有些心酸。
“你在可怜朕么?”皇帝突然说。
叶其安一怔,随即展颜。不错,骄傲如天子,怎么会需要别人的怜悯?
“陛下,”她轻轻开口,“给我讲讲你的皇后吧。史书中能留下名字的女人可不多。”
“史书如何说她?”皇帝面上难得露出温柔之色。
“说她仁德,是你的贤内助。说你非常维护她,光为别人取笑她大脚,你就不惜杀人。”
皇帝轻轻一笑,眼神变得悠远:“是么。”许久又说,“她的事,朕藏在心底。”
叶其安会意,也笑:“常有人说帝王无真情。我却觉得,正因为不能如同平常人那样洒脱,长久深深压抑着,帝王的真情或许更加浓烈也说不定。毕竟,帝王要负担的东西实在太多,因而不能将感情当作生活的重点,才给了旁人这样的认知。其实,痛苦的是帝王自己吧?”
“有时听你说话,朕实在想封你个官做,可惜——”皇帝拍拍她的手背,“回去罢。”
叶其安应着,扶着皇帝朝暖阁返回。
走了几步,皇帝淡然开口:“皆是玲珑剔透心,偏偏勘不破一个情字……”
叶其安一震,低头不语。
皇帝却已自顾自岔开了话题:“你既说封青医术绝顶,为何却治不了你脸上疤痕?”
叶其安勾起嘴角:“是我不要治的。”
“却是为何?”
“常常忘记涂药吃药。何况,这是老天爷给我的纪念品。”
皇帝沉声笑:“你这丫头。”这一笑,平添了几分草莽之气。

回转暖阁内,张德海一脸焦虑迎上来。皇帝在他服侍下躺上软塌,一边道:“朕乏了,请封大夫明日再来。安阳,陪朕坐坐。”
“是。”叶其安应着,在榻边坐下,轻轻替他捶着腿。
“今日你在太孙那里见到宁妃了?”皇帝眯眼假寐,随意问道。
皇帝不问孙儿情况,自然早已有人跟他禀告过了。她在东宫的经历,大概也一字不拉地进了他的耳朵。叶其安点头:“而且还把宁妃得罪了。”
“得罪了便得罪了,有何打紧?”皇帝淡淡道,“朕那孙儿,一心纳你入宫。你这性子,若是真入了宫,迟早出事——你说,朕该不该去杀了你心上之人,好让?儿得偿夙愿?”
叶其安动作一滞,微妙得只像是不经意的停顿:“皇上若杀了那人,便是杀了我。”
“你威胁朕?”
“这算哪门子威胁?皇上又不是不敢杀我。”
“放眼天下,如今敢与朕这般说话的,恐怕只是你了。”说完这句,皇帝的语气忽又变得轻松,“你可知朕为何乐意你陪着?——你也是这天下,独一个未盯着朕座下这位子的……”皇帝的声音渐渐掺杂了浓浓的睡意。
叶其安稍稍放轻了手上劲道。
“你去罢,”皇帝又道,声音更低,“叫人拟旨,召燕王进京。漠北蛮子,要翻天不成……”
出暖阁,将皇帝的话传达给张德海,又等着张德海去叫这个叫那个,等到终于把皇帝要拟旨召燕王回京的意图告知某个红袍官员,叶其安已经不耐烦之极,只是“燕王”二字稍稍分了些心,才不至甩手就走。张德海和几个官员似乎对皇帝将拟旨意图交由叶其安传达大为震惊,又不敢跑去问皇帝自己,人人脸上表情精彩万分。
话传到,自己的任务就完成了,拟旨什么的自有人会做,何况还有个人精一样皇太孙坐镇,轮不到旁人操心,叶其安抛下张德海等人径直出了宫门。
宫门外已不见封青和香儿身影。看看天色,叶其安干脆领着孙善直接离开皇宫回自己的“郡主府”。行至北安门,车驾被挡下来,却是封青和香儿等在一旁,叶其安喜滋滋招呼两人上车。侍卫不敢阻拦,开启城门放行。出了北安门,与在城外相候的赵哲统领的郡主府侍卫会合。回到郡主府,天色已经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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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召燕王入京?”封青端起的茶杯停在半空。
“对啊,怎么?”叶其安对他的反应很好奇。
“唔?”封青一愣,随即喝水遮掩,“无事。”
叶其安暗暗好笑,左右不过是跟雪儿郡主有关,也不揭穿,继续与小包争抢着解下来当玩具的史奴比。
封青斜眼看着,略带嘲讽地开口:“你这只虎可是越长越大了,若非郡主家大业大,寻常人真是供养不起。”
叶其安一怔,垮着脸:“这倒被你说对了。我自己也觉得越来越适应这种特权阶级的生活。果然由俭入奢是极为容易的。”
封青嗤笑一声,不再理会她。
扯过帕子擦去满手老虎口水,叶其安伸着懒腰起身踱到窗边,举头望着天上明月。
“你知道吗?六百年后,很难再见到这样清澄的夜空了。”说着话,不知不觉地,喉咙里轻轻哼吟起来。夜风轻柔,拂来花香隐隐,伴着叶其安时闻时不闻的轻吟,别有一番滋味渐渐涌上心头。
过了许久,叶其安无意侧头,才发现封青不知何时,一脸古怪表情地看着自己。
“怎么,吓倒啦?”叶其安假意在他视线前方挥手。
封青轻咳一声,放下手中端半天的茶杯:“只是听你哼的这词有些意思。”
叶其安笑:“‘红豆曲’,电视——是一出戏里头的。可不是我写的。”
“那自然。”封青不客气地回道,“瞧你平日说话,那会有这般文采?”
“小瞧人了吧?”叶其安走回桌边,找来纸笔,“那可是位相当有名的文人,不过大概三百多年后才出生,那时的天下已经不姓朱了。”一边说,她一边哼唱着,把歌词摘抄了下来,“有几句不太记得住了,也许不对。”写完,吹吹墨,递给了封青。
“若有夫子望见你这手字,有人恐怕得挨板子了。”封青拿着纸,凑近灯前,
“‘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
睡不稳纱窗风雨黄昏后,忘不了新愁与旧愁,
咽不下玉粒金莼噎满喉,照不见菱花镜里形容瘦。
展不开的眉头,捱不明的更漏。
呀!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隐隐,流不断的绿水悠悠。’”
封青念完后,久久不语。
叶其安看着他一脸的凝重:“怎么,是不是我记错,念不通?”
封青摇头,将纸张放在桌上,抬眼看她,神色复杂,半响叹口气:“你可知这词中深意?”
心里咯噔一声,叶其安沉默下来,脸上血色渐褪。
封青眼中几分怜悯:“我知你心中烦闷,偏偏面上装作无事一般。小叶,积郁成疾,便是千药万方也难将养。你既已下了决心,本就该将过往抛开,否则——”
“你为医者,你真能抛得开了?”叶其安猛然抬头反问。
封青一怔,语塞,许久,怆然一叹:“的确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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