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六回 殷殷十载始为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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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里,从书生那里知道了太多匪夷所思的事情,而这些偏又与自己息息相关。此刻夜深人静,再回想前事种种,莫秋离更是感慨良久。
莫秋离从小所想的,无非是练就一身本领,到时堂堂正正的,当着很多人的面,把那个肆意杀害养父母的元亨道人打倒在地,管他是不是元通的师兄,管他是不是自己的师伯呢。
之后年岁渐长,莫秋离心里那团怨气却也渐消,有时想想,养父母被斩后流下的那一滩碧莹莹的血迹,以及他们迅速干枯的尸身,无不昭示着他们的身份,或许,元亨并没有做错。于是莫秋离想:“没做错,却一样可恨!”
随着下山的次数越来越多,见识日渐增长,莫秋离心底那股怨忿也越来越淡,若不是他无法释怀当年指着离去的元亨赌下的那句誓言,他甚至想彻底放下这段仇恨。每天诵读道家典籍,既是修行,也是修心。莫秋离并不知道,自己已受到元通师傅潜移默化的影响。元通化解了他胸中的戾气,而以自己的宽容,给了莫秋离这个“天生的修炼材料”更广阔的一个天地。
然而最近的境遇,却让莫秋离心底又多了不少从未有过的想法。对辛雨菡,他心里有着难以言喻的惦念和记挂,而对萱婷郡主,他却是太多的亏欠了。至于“丑女”襄平公主,他实在想不透她为什么会对自己青眼有加。总之这一切都让初萌情愫的莫秋离无所适从,恨不能挖个坑就此把自己埋了,倒也清爽。
更令他想不到的,是从书生那里知道了自己的前世今生,知道自己的宿命,竟然是要斩断前缘,去做个什么仙灵……
莫秋离不敢想,不敢去想千万年岁月自己要孑然面对,不敢想自己要抛下眼前这些既让他头疼又令他牵挂的女子。
恍恍惚惚间,他已经悄然入梦。
山上是没有公鸡打鸣的,然而当晨光照进茅舍里时,莫秋离还是起床了。先是按老习惯调息了一番,忽而又想到昨天向书生讨教的一些修行心得,于是来到茅屋外的空地上,加以试练,许多从前模棱之处豁然开朗。
“这个老怪物,确实有两下子。”莫秋离从心里赞叹。
练了近一个时辰,才听到东首那间屋子里有些响动,紧跟着,书生懒洋洋的打着呵欠从屋里走出。
“哟,你这么早起来啊?”
见书生主动招呼,莫秋离心怀感激的拱手施礼,道了声:“先生早。”
“早起练功,是元通小儿教你的吧?”
“啊……”莫秋离对“元通小儿”这个称呼极其不适,但旋即想到,眼前这老怪物虽然面貌年轻,却是个二百来岁的老家伙了,又是仙灵之体,如此称呼师傅却也不为过,只是……忒也别扭了些。
“你不说我也知道是他教的,我这里和你们五脑峰玉清宫也算隔江相望嘛,这么些年了……”
莫秋离不由自主的望向北面……
隔江相望?从黄州到这里?这未免也“望”的太远了吧?莫秋离擦了擦额角的汗。
“这么些年了,你那个师傅也没教出个像样的徒弟来,我琢磨着,他大概对你还寄予了厚望吧,只可惜啊只可惜……”
莫秋离微微不悦道:“可惜什么?”书生对自己如何说话,他决不计较,可对自己授业恩师元通,他心里却自然而然有着维护之意。
“可惜啊,你在他的徒弟里边虽然是出类拔萃,可他不知道,这根本不是因为他教的好——而是你本来就非凡胎,不需他如何调教,也能不输于常人。”书生说的直截了当。
“先生这话就不对了!”莫秋离早就在频频摇头,“没有恩师教导,纵然我天赋异禀,又怎么知道如何运用?”
“他真的会教你,你怎么见个丹伯阳也吓得不轻了?”
对着这句话,莫秋离却只有哑口的份。的确,他对丹伯阳已经从最初的敬畏,渐渐变成了现在的恐惧——实在是两人的修为天差地别,而对方似乎又时时存有加害之意,只要稍不留心,随时可能被人下手加害。
书生得意了一番,又道:“以你天生资质,本不比我渡劫前差太多,只是你修炼不得要领,偏要去学太一教的雕虫小技,可惜的很呐。”
莫秋离力辩道:“太一教,尤其修神宗,高深的东西多的很,只是我还没学到罢了,又岂是你一两句话就能贬低的了的!”
书生不以为然的笑笑,又道:“是吗?那你刚才练功怎么用了我教你的法门,再回来练你本门的功法。如何,感觉大不同了吧?呵呵……”
莫秋离无言以对。他心里再清楚不过了——书生是九世修炼的仙灵之体,元通再怎么也不过是凡间一个老道,与书生比,如萤火虫比之日月,实不可同日而语。但对元通十多年里谆谆教诲,他却是怎么都不愿意听到有人对他丝毫的诋毁。
又与书生辩驳了几句,两人竟然都动了气,说僵了。
末了,莫秋离鞠了个礼,对书生道:“先生教诲,让莫秋离受益匪浅,但师恩却不敢忘。您是仙灵,我眼下却还只是个凡人,凡人有凡人的礼数德行,先生既然不屑,秋离只有告辞了……叨扰了。”
书生似乎也正在气头上,回到东边那间茅屋里,“碰”的闭上了房门,震下茅草并灰尘一片。
莫秋离默默叹了口气,回草堂拿起行囊,便下山去了。
从门缝里偷望着莫秋离,直到他身影消失在山道上,书生搓捏着一根胡须,不失狡黠的笑了笑。
“这小子,有点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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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山上下来,莫秋离径直赶往江边,又回到老地方,呼唤起蛟精,可仍然没有回应。
一直等到了中午,啃了几口囊中的干粮,莫秋离这才无奈的走向渡头。
渡头挤满了人。往来大江两岸的人多,而渡船却少。莫秋离不愿与人拥挤,便去附近打听了一番,找了肯渡人的船家。汉水、长江一带,渔人休渔时也常有人愿意载人,但若是风浪大时,哪怕渡客肯多付银两,敢出船的人却也不多。
好容易找到一个胆大的,开口就要七钱银子,最后以五钱成交。
上了船,莫秋离这才真的觉得风大浪急,不过看这船夫摇橹高歌,却似闲庭信步,悠哉游哉,于是也放心了下来——要是真的翻了船,打湿衣衫自不必说,自己怕是难免还得救这船夫回岸上了。
颠簸在船舱里,莫秋离自然而然的想起书生踏水而行的神通,心里不免向往。但一想到他对元通师傅的轻蔑言论,不由得又在心里恨恨的骂了几句。
小船又在风浪里行了一阵,忽然船夫停橹,低身掀起舱帘,道:“到地方了,小兄弟,出来活络活络吧?”
莫秋离一怔。眼前似乎不再是那个一脸胡茬的船夫,而是那个其貌不扬的“丑女”陈萍。
船夫见舱里人不动,怒道:“喂,你小子愣什么神?爷叫你出来,快点滚出来!”
莫秋离微微一哂,俯着身一个箭步冲出了船舱。船夫一惊,以为他要逃,待要伸手拉扯,却见他傲立船头,似乎毫无惧意,不由得手心里捏了把汗。
莫秋离望望身旁,三条小船上,十来个个水贼,纷纷亮出了兵刃,已把自己脚下这条船围起。不由心头一酸。
几个月前,同是在这江上,也是这般遭人围堵抢劫,然而有美为伴,领头来劫自己的,又是蒙了人皮面具,故意丑化自己的襄平公主。此刻物是人非,遥想当初,情何以堪?莫秋离喟然长叹,只恨自己没正经读几年书,不然也定要学那满肚子文藻辞令的秀才学子们,吟上几首才是。
可水贼们又岂是能解风情之人?见“点子”中了邪似的不动,还望着江面长吁短叹的,生怕他是一时失心疯,想要跳江。
这些水贼,倒与当初罗元庆那伙毫无瓜葛,只是近来朝廷赋税加重,今年江水暴涨,洪水肆虐,他们不过是失了田地家园的农人,被逼无奈才想来这江上做点无本的买卖,决非穷凶极恶的暴徒。

见莫秋离失神,载他的船夫先急了,一把扯住了他,就要望船舱里拽。
莫秋离以为他们动手了,可被拉了两下,却见船夫笨手笨脚,倒不像是来打劫的,于是索性也由着他拉,且看他要做什么。
把莫秋离摁回了舱里,船夫又招呼了两个兄弟到了自己船上,三个不合格的水贼,便开始苦口婆心的劝起莫秋离。
“后生啊,你年纪还轻,有什么可千万别想不开啊,你是不是有什么不如意的?还是媳妇跟人跑了?都莫望心里去,那个什么什么诗人不是讲吗,天下何处……啊……没有草,是吧,莫难过了……”
“其实吧,看你衣着打扮也不是有钱人家,不过我们也是听别个说,说这常在江面上走的,好多人是有钱也穿破衣裳,就是怕被人盯上,我们又看你背个蛮沉的包袱,所以……”
“行了行了,还提这破事打鬼?你瞧把别个吓的,眼泪都下来了……唉,唉,我说后生啊,你莫怕,莫怕啊,我们也不是真的水寇,就是过不下去了,跑到江面上来讨点生活……”
莫秋离是真的掉眼泪了,他心里惦记着不知何日能再见的辛雨菡,又想着对自己有情有义,自己却无以为报的陈萱婷,兼又被这伙人打劫,触景生情,更增伤感。两行清泪涟涟而下。
船舱里另外三个老爷们实在是没了办法,三人又都是没念过书,不善言辞。最后,还是带莫秋离过来的那名船夫一拍大胯,道:
“算了,今天咱们哪个也别去抢了,让我把这后生送到对岸去,你们自己回去,该忙什么忙什么去,散了散了,都散了!”
一干船匪散去,小船晃晃悠悠终于到了对岸。
莫秋离下船的时候,那船夫还一个劲的劝慰他。莫秋离有些哭笑不得,又见船夫衣衫褴褛,一件麻布上衣上打了不下二十个补丁,心里不忍,便又掏出几两散碎银子给了他。船夫推辞再三,莫秋离忽然一指船夫背后:“官兵!”
船夫也是心虚,回头一张,见无动静,再回过头时,却哪里还有那年轻渡客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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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黄州地界,莫秋离还是决定再去一趟玉清宫,不管师傅是否已经回来,他都要给师兄弟们交代一声。
哪知刚上五脑峰,才过前山门,便有两名小道童过来相迎,一问才知,师傅已于前日夜里回山。大喜之下,莫秋离快步上山,到了玉清宫里,也顾不得和迎面过来的几位师兄弟说什么话,便直接奔师傅的厢房去了。
一进房门,莫秋离扑地便拜。
元通正在独自冥思,忽然见一个人影几乎是破门而入,扭头看时却不见人,仔细再看,却是伏在了地上。
“师傅!”莫秋离结结实实的喊了出来。
元通一时惊喜,竟有些发怔,也忘了唤爱徒起来。莫秋离也便一直伏着不动,此刻哪怕师傅下令让他这么待一天,他也不会有一丝怨言。
等元通回过神来,想起唤徒儿起身时,却已是老泪纵横,呼唤莫秋离名字时,声音也微微有些发颤了。
“秋离啊,你可知道,等你这一声‘师傅’,我可等了有十年了!”元通挽起袖擦了擦眼角,满脸尽是欣喜。
“师傅,我虽未入道门,可师傅授业之恩,那岂是我能不认的?其实……徒儿一早就明白这个理,什么都明白,可就是……就是叫不出那一声‘师傅’来……”莫秋离说话间,亦是微噙泪水,而脸上却又挂着笑。
元通高兴得扶起爱徒的手道:“唉,还说这些干嘛?我多年前就说过,我这些徒弟里边,没一个及得上你聪明的,这些个道理,你还真能不明白?所以,你叫不叫我师傅,这都不影响我对品格的评判——我知道我师兄当年的冲动莽撞,给你带来了多大的伤痛,这也一直让我心里不安哪。”
“师傅,您千万别这么想。其实,对元亨师伯的怨恨,我心底里本来早该放下了,可是……师傅您知道,我从小就无父无母,每当想起这些事,我就总免不了想到师伯当年……所以我总是提醒自己,要修炼,要打倒元亨师伯,狠狠的出口恶气!”
“那你现在怎么想呢?”元通笑着问,虽然他已经从徒弟的眼神里猜到了大半的答案。
“现在,我不会再这么愚蠢,这么幼稚了。我想,我的修为一直难以继续精进,或者就因为,我的修炼从一开始的出发点就不对,我脑子里想的是用道术来击败别人,可这又怎么能是一个修道的人该有的念头?我现在想明白了,修道,是为了修身、修神,是提高自己,而不是要打倒别人,更不应该去杀戮人命。师傅,您说对吗?”
“呵呵呵呵……”元通赞许的点了点头,却不无遗憾的道:“你确实有悟性,有天资,你这番道理,其实与为师的想法不谋而合,但是……你也要知道,世上修炼之人并非人人都能执此念,不说别人,就说我元亨师兄他,他虽然做的是除魔卫道的义举,但他过于冷漠无情,死在他手里的,邪魔恶妖固然不少,然而跟你养父母一样,虽然身为妖类,却心性善良的,却也是有的。”
提及养父母的事,莫秋离脸色也顿时沉重了几分,他叹着气,又道:“不过,元亨师伯能不计人妖殊途的大防,抚养并且收我那个妹子为徒,却也说明,他知道自己错杀了善妖,良心不安,是吗?”
“不,这不能简单的看作是他改变了想法——否则他在那之后数次大开杀戒又将作何解释?他收了白露霜为徒,养育她,或许,只是个很偶然的事情罢了。哦,对了,这不也有你的功劳吗?呵呵,当年,是哪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扯着元亨师兄的裤腿不放,非要逼着他向死在自己手里的妖怪磕头谢罪,还大言不惭的说长大了一定要把他打倒的?”
听师傅讲起自己儿时的事,莫秋离有些腼腆了笑了笑:“师傅,说真的,那时候我这么倔,现在自己想想,都挺惭愧的。”
“呵呵,你当时不满十岁,却有股子不输大人的韧劲,我还记得,元亨师兄当时脸上可不好看哪,还扬起手里的剑想吓唬吓唬你,哪知道,你不但继续抱着他的腿不松,居然还一口唾沫就上去了。我这个师兄的脾气,几十年了,我们这些师弟们都怕,他何时被人唾过?我看啊,怕也只有你莫秋离一人有这胆了,哈哈哈……”
说到这里,元通忍不住大笑,莫秋离讪讪的挠了挠头,也笑咧了嘴。
笑了一阵,元通忽然沉下脸色,拉过莫秋离的手,郑重的问他:“秋离,我问件事,你知道多少,务必都告诉我!”
莫秋离心里咯噔一下,自己这次下山所遇的事实在不少,然而有些事,却是不便对师傅直言的,可眼前的毕竟是自己十年里的授业老师,更是养育了自己十多年的恩人,不到万不得已,他也着实不忍哄骗师傅。
“秋离,我问问你,丹伯阳这个人,你对他知道多少?”
“啊?”莫秋离倍感意外,怎么都没想到,师傅问起的竟然是他。随即又想,丹伯阳是御剑宗叛徒,没准是御剑宗的人和师傅提起过,这事倒没什么可隐瞒的,于是把自己几番和丹伯阳见面,乃至交手的事都一一说了,只是隐去其他相干的人和事。
听完了莫秋离的讲述,元通的神色似乎更凝重了,他站起身,焦虑的在房间里跺了几圈,才坐了回来,低声告诉莫秋离:
“为师此次外出,去了一趟青城山,然而从御剑宗那边知道的情况来看——丹伯阳,他原本应该早就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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