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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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花秋月杜鹃夏,白雪皑皑寒意加。转眼间秋去冬来。二零零四年的第一场雪,比以往时候来的更晚一些。经历了两个月的干燥寒冷,已经进入12月份,第一场雪终于在一天的北风呼啸之后姗姗而至。
经历一晚上的战斗,张小须终于让那个糖尿病酮症酸中毒的病人转危为安。外面的天微微发亮,张小须从疲惫中抬起头来,遥望窗外,映入眼帘的是雪景中祥和的世界。呵,什么时候下雪了?一晚上一直在为这个糖尿病人而忙,张小须根本没留意外面的变化。雪景吸引着张小须来到走廊上,他揉揉发涩的眼睛,看着楼下平正的停车场,大雪后的停车场内没有一辆车,显得更加空旷寂寞。
雪是公平无私的,无论是沟壑还是山川,纯净还是肮脏,一夜之间达到了一种洁白的统一,张小须喜欢这种统一,统一让他内心变的平静,正好可以缓冲一夜的精神压力。
雪还在搓棉扯絮般地下着,对这个世界进行着银白的统一。几片雪花飘飘悠悠落到张小须的白大衣上,六角形的精灵瞬间凝结成一个小小水滴,转眼消失的无影无踪。住院楼前有一个高高的旗杆,红旗在顶端无力地垂着,显得无精打采。
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
张小须搓搓冻红的手,却忽然想到,下雪固然美好,但不知道又有多少病人会在这场雪中撒手人寰。
返回办公室,张小须哈哈手坐下来对正在忙碌的护士韩雪说:“一会儿给3房病人再测个血糖。”
韩雪什么都没说,剜了张小须一眼,顺手拿起桌子上的血糖仪就出去了。
这已经是给3房第十次测血糖了,一个指头扎一次,十个指头也该扎一遍了。不是张小须太刻板,而是他太害怕,害怕出事,经历了2个月前的医闹,他真的害怕了,每当想起上次给病人错打了鲁米那针以后,他就胆战心惊。听说现在王花已经不在人世,但他总觉得冥冥之中王花在注视着自己,这种注视好像能穿透人的良心,鞭策着也折磨着他。难道真的应了主任哪句话:医生是越来越胆小了。哪个医院若一年内没有医疗纠纷,那就算是收入比往年低也是一种胜利,医疗纠纷不仅仅是赔款的问题,而且是对医疗工作者精神考验的问题。而张小须则认为,就算没有发生医疗事故,每一次夜班对他也是一次精神折磨,他快受不了了这种折磨,他现在就像是这大雪中的一株冬青,虽然冬青挺且直,但“直”的背后有谁会知道它承受了多大的压力。
张小须甚至承认自己有些精神过敏,交班时声若蚊蝇,总感觉自己有错,尽管自己没什么错,下班后害怕手机响,生怕是对哪个病人处理不当,病人家属找上门来,遇到疑难病例首先想到的就是劝其转院,有时候他也扪心自问,这样做究竟对还是错,造成这样的原因究竟是什么?他找不到答案,他也想过要逃避,脱离医院去干别的,但看到患者渴望的眼睛,他的心又软了。
“血糖10.8mmol/L,还可以,呼吸也好多了,头也不痛了。”韩雪走进办公室说。
“这就好,看来又救了一个人啊。”张小须如释重负,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张小须对这句话有深刻的体会。干某些工作的人也许体会不到,但经常与死神作斗争的医务工作者都会有这种感觉。但忽然张小须又想起一件事情,会不会有低钾血症?虽然自己很注意补钾,但随着酸中毒的纠正,血钾一般都会降低,有部分人会发生严重低钾。
张小须急忙来到病房查看一下病人,这时候病人吴玲因为不再头疼、呕吐,而且口干也明显减轻,已经在这样的舒适之中沉沉入睡。家属赶忙站起来要说话。张小须摇摇手,示意他不要说话,以免打搅了吴玲的美梦。张小须拿出听诊器听听吴玲的心跳,大约有120次,他倒吸一口冷气,睡着的病人心率不会这么快的,看来还得检查电解质。
韩雪极不情愿地为吴玲抽了几毫升静脉血,然后交给病人家属,交代说:“送到前面化验室,急查电解质,在那儿等着,等结果出来后拿回来。”
吴玲的丈夫拿着这一小试管血,就像拿着一件传世珍宝一样小心翼翼的下楼去了。
不大一会儿电话响起,张小须拿起电话,刚“喂”了一声,对方丝毫不给张小须说话的机会,像炒豆子似的说:“你们科怎么回事啊?一晚上这么多急查,还让人睡不让了,这大冷天的,你安的什么心啊?”

张小须一阵愕然,睡觉?你们化验室的人都干了什么?本来来科室采血是你们的分内之事,现在你们不干,护士抽血,家属送血,你们干什么了?还这么大的意见。我一夜不睡觉,你们值夜班就是睡觉来的吗?张小须真想大骂对方一顿,但还是忍住了,他等对方把话说完,只是轻轻地说:“你不想查可以啊。”
谁知对方“哼”地一声就挂了电话。
韩雪幸灾乐祸地说:“挨骂了吧?”张小须苦笑着摇摇头:“真想去院长那里告他们去,什么人啊?我们辛辛苦苦地值夜班,为了什么?他们辅助科室只知道享清福。”
韩雪说:“你以为告的赢吗?辅助科室的人大部分都有强硬的后台,告不好还会惹上一身骚,不要自找麻烦。另外咱们怄气不给病人做检查,病人出了事,找谁?肯定不会去找化验室的人,放心,他不敢不给化验,只要咱们开化验单。惹恼了病人,他化验室也吃不了兜着走,这比院长的话还会有效。”
过了好久,张小须看到窗外吴玲的家属冒着风雪蹒跚走来。张小须来到楼梯口等着吴玲的丈夫。一会儿吴玲家属走上楼把化验单递给张小须说:“化验室的人好厉害啊。”张小须打着圆场说:“人家也不容易啊,这么大的雪。”
还好,血钾轻度偏低,再给她补三到四支钾就可以了。张小须把化验单粘到病历上,然后看看医嘱,心说:可以了,总算功德圆满了,终于又造了一个七级浮屠。
下班后张小须没去睡觉,而是踩着“咯吱咯吱”的积雪向院外走去。别人踏青,他只想踏雪。一阵阵寒风吹来,几片雪花顺着他的领口落进去,张小须禁不住打了一个寒战,然后他把羽绒服拉紧,徒步向郊外走去。
从医院向西走,不远处有一条河,河床宽阔,但河水不多,跳进去也不会淹到人的腰部。张小须踩着积雪来到桥上,极目远眺,小河像一条银带子似的曲折而来。小河来自哪里,又要到哪里去?张小须不得而知。大雪洋洋洒洒迷茫了河面,尚未封冻的河水泛着粼粼水波。
舒放压力,就为舒放压力,张小须眼观小河,思想也好像随河水而去。他真想随流水去而永不回头,因为他不想再这样下去,这样自己迟早会疯的,难道自己不适合当个医生?最起码不适合当个基层医生。
正当张小须信马由缰胡思乱想的时候有一个人蹬着自行车吃力的上了这座桥,在这么纯白的雪地里红色的羽绒服格外醒目。听到喘息声张小须回过头来,回头的刹那,自行车忽然一滑失去平衡,来人“哎呀”一声摔到雪地上。自行车兀自顺着桥面向着来路滑了下去,被一棵小树绊住停了下来。
张小须赶忙走过去扶起了那个人,来人的围脖被风一吹披散开来。张小须眼睛一亮:这是个什么样的人啊?难道是仙女下凡?张小须注视着这张脸,真是该白的白,该黑的黑,该红的红;大眼、小嘴、微翘的鼻子,就这样在这张脸上组成一幅完美的图画。她应该是从画上下来的人,张小须心想。来人不好意思的说:谢谢你。”说完用围脖包裹了脸,就像是出门的印度女子一样,唯一不同的是她把两只美丽的眼睛漏在外面看着张小须。
张小须一时间像呆了一样,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谢谢。”张小须木讷地回了一句。
这是什么对话?来人“呵呵”一笑,声音像银铃一样好听。然后就去推自行车。张小须赶忙跑过去:“让我来。”
临走来人说:“你在这里干什么?这么大雪。”
“看雪,看水,等待。”张小须说。
“你这人可真逗,我走了,你自己等吧。”说完一抬腿上了自行车。
“你叫什么?”张小须说。
“李奇,再见。”红色羽绒服随着这声“再见”消失在茫茫大雪中。
就在这个冬季,这样的雪天里,张小须在桥上徘徊了好久,就像在奈何桥前徘徊的幽魂,该过去还是该回来,遇到了李奇,张小须不再犹豫,人生还有美景,转身向着来路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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