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的催化剂——“文学社”与“共进会”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早在1903年初夏,由日本官费留学归国的湖北云梦人吴禄贞,就在武昌花园山,常常聚集一些军官,密谋议事。
这个人是兴中会员,最早曾参与唐才党的“自立军”,显然“革命”资历不浅。
吴禄贞以文娱为形式的“花园山聚会”,吸引了军队中不少青年人。聚会其间,他放映幻灯片,散发《革命军》、《猛回头》一类书籍,且在军队中安插眼线,把不少“革命”青年输入军中。同时,他积极联络会党,密谋举事。
老奸巨滑的张之洞很敏感,他很快对花园山聚会有所察觉。毕竟自己眼皮底下的事情,不好太声张。于是,他暗中拆台,将常出入花园山的骨干分子,分批分遣到国外“读书”。
不久,吴禄贞本人,也被调往北京。
主心骨走了,但花园山革命聚会的火种并没有熄灭。很快,“科学补习所”和“日知会”接而继燃。
1904年7月,吕大森等人在多宝寺街开设“科学补习所”。他们对外声称是文化补习学校,实际上以“革命排满”为目的,在青年学生中宣传革命,把一批又一批党人输入军队。
仅仅过了四个多月,张之洞得知“科学补习所”同湖南起义有关联后,立刻下令查封。
此后,“日知会”继之而出。日知会,原本是美国基督教圣公会在武昌的一个阅报室。既信基督又信革命的党人刘静庵,凭借他在“日知会”司理的身份,以“日知会”为掩护,一步步地把这个阅报室变成了革命组织。
通过演讲、办报、教课等方式,日知会吸引了近万人成为“会员”。大量《革命军》、《猛回头》等革命书籍,经“日知会”翻印,传入新军之中。
1907年,为响应湖南萍澧浏等地起义,“日知会”抓紧筹措起事。由于有人告密,清政府非常警觉,立刻派兵摧毁了这个组织,把刘静庵等多人抓捕入狱,严刑拷打。
可叹的是,刘静庵被关于狱中长达五年,竟于辛亥革命前三月病死。最终,他没能看到铁血十八星旗飘扬的那一天。“敢是达才须磨炼,故教洪炉泣精金”。
“日知会”虽被清廷破解,其影响非常巨大。日后,武昌起义的主要干将——孙武、蔡济民、熊秉坤,甚至“首义三忠”中的两位——彭楚藩与刘复基,都是当年“日知会”会员。
湖北革命小团体,在清末那个风雨飘摇的年代,雨后春笋,遍地生根。大概有群学社、铁血军、无锡会、辅仁会、忠汉团、德育会、黄汉光复党、共和会等等,或与日知会同时,或后于日知会而兴。其中的团体成员,有的分别并入社和共进会,都在当时发挥了一定的作用。
武昌起义前,在新军中影响最大的两个团体,一个是共进会,另一个是社。
共进会,是在同盟会成立两年后的1907年,由一些同盟会员“另起炉灶”而立的一个组织。发起人为刘公、居正、孙武、焦达峰、喻培伦等人。其中,刘公、居正、孙武是湖北人,焦达峰湖南人,喻培伦四川人。可以见出,发起诸人中,湖北人居多。
言及共进会,一般历史书中均讲,它是“孙中山领导下的一个革命组织”,其实大谬。
共进会的成立,从组织及行动方面观察,明显有与同盟会分道扬镳的迹象。
当初成立这个组织,就是兴起诸人,深感同盟会不能成事,才决定另创组织。他们在联系国内会党的同时,决定深入清军内部起事。
对此“另立山头”之举,黄兴曾面诘焦达峰,后者一句话就搪塞回去:
“殊途同归,有何不可!”
在东京,新发的共进会与同盟会完全是不相统属的组织。他们分门别户,各自争抢新人。共进会招兵买马之盛,在有一段时间内,甚至大大超过了同盟会。
当时的同盟会,恰值《民报》被封,孙中山因为“私吞”款项,被章太炎四处臭骂,四处游走不定。因此,同盟会总部事务无人统一打理,凡事涣散。
趁此机会,共进会以新起之锐,与同盟会分庭抗礼。
共进会的会长(总理)为张伯祥,下设九部,还安设了九省都督的人选(类似同盟会各省分会的负责人)。
刘公等人创设共进会,本来是因对孙中山及同盟会的不满而发。他们认为,同盟会只知埋头在国内四处搞暴动,联系会党的基本工作根本没有任何新的进展。
特别是对于新军,同盟会一向因循守旧,认定那里是革命死角,基本从未顾及过。再者,同盟会选择的起义地点,只重华南,没有想过在长江流域经营革命活动。
特别是在屡战屡北的情况下,孙中山一直在海外穿梭游说弄银子,“从不过问”同盟会总部事情,使得许多人深感不满。
共进会所采用的旗帜,是红黑两色的九角十八星旗,代表十八省铁血共义,即日后所称的“铁血十八星旗”。
武昌起义后,城内高高飘扬的,正是共进会首创的“锥角交错”的十八星旗,而非同盟会的“青天白日满地红”会旗。
号召会党,运动军队,是共进会活动的基本宗旨。在1908年左右,东京的共进会湖北籍、湖南籍人士纷纷回国。稍后,各省会员也大多回国,投入革命实践。
1910年,刘公携十八星旗归鄂。这样,在东京的共进会组织,实际上就消散于无形。
在武汉,共进会主要的组织者是孙武。
与同盟会的空泛与仓促不同,共进会行事一向缜密。
从实际情况出发,孙武认为,在清朝新军中搞宣传,最为上策。如果能把军队中一营一营,一标一标,一队一队,逐步连锅端地争取到革命的一方,肯定最终有所成功。此举,即共进会著名的“抬营主义”。
根据清军编制,共进会在队、营、标内各设代表,分层次负责宣传和鼓动工作,二十人为一支队,三个支人为一正队。入会的军中同志,总编为六个军,每军设总指挥(真正的编军计划未得详细实施)。
由于切实有效、踏踏实实的基层工作,共进会在会党、学界、新军中进展颇为不俗。
在武昌,仅在新军中,共进会就有一千五百人左右的会员。
在国内,与共进会关系最近的同盟会分支机构,是上海中部同盟会。但这二者间,并无上下级领导关系。中部同盟会一直关切长江下游,对武昌的共进会活动不甚了了。
武昌起义后,孙武等人之所以把同盟会的黄兴请来“主持”大局,并非是把共进会拱手让同盟会来领导,真实目的,是为了化解共进会、社两个组织双方争权的僵持,利用黄兴的声望来号召全省。所以,他才把黄兴拉来搞“平衡”。
综上所述,共进会虽然是同盟会的一个“分裂”团体,它的历史作用却完全是正面的、积极的,起到了同盟会做梦也达不到的鼓动效应。
当然,相比于社在湖北新军中的作用,共进会依然略显逊色。
社又是怎么回事呢?
听上去,这好像是个“青年”发起的组织。
“社”,其实完全是个士兵为主体的军中组织。它的发展,三易其名,历经军队同盟会、群治学社、振武学社三个阶段。
这个组织,屡蹶屡起,坚忍不拔。
与别的组织由上而下发展不同,社先扎根基层,逐步建立标、营代表制,最后在成熟时才创设总机关部(武昌小朝街85号)。
社一直重视宣传作用,先后办有《商务报》、《大江报》,宣传鼓动革命。
社的人员,扎根在士兵中间,埋头苦干,一个人一个人地争取。他们在新军中长期忍耐,不断积蓄力量。
到1911年初夏,武汉新军中的社会员,已经有三千多人。与此相比,共进会深入新军内部,要晚得多。
在武昌起义的筹备过程中,社起到了主导作用。辛亥七月二十二日的社、共进会联席会议,战时临时总指挥、副总指挥,分由蒋翊武、王宪章担任——二人皆是社成员。临时总指挥部,也是设于社在武昌小朝街85号的总机关部所在地。
而共进会成员,主要承担草拟文告、制定旗帜、配制炸弹等与“政治”相关的事务。据考,在总指挥部与军事筹备处关键性的43个职务,总共由33人分担。这33人中,社成员占20人,共进会仅8人,拥有双重会籍者5人。
1911年10月9日(辛亥年八月十八日),社的蒋翊武从岳州赶回武昌,亲自安排起义。他与社骨干刘复基一起,颁布命令,准备当夜12点起事。由于邓玉麟未及时送命令到炮队,机关部被清廷破获,当夜发难未成。
但是,相隔仅一天的武昌各标营“自行举义”,仍旧该归功于社诸人事前的详密运筹。
辛亥首义中,社成员在革命中贡献最大,牺牲最惨,阵亡大半。社的主要骨干,基本清一色是湖南人(詹大悲除外)。而共进会呢,主要干部湖北籍居多。
熟知中国政治生态的人,马上就会想到,这种乡土分野的省籍意识,肯定会有日后两个组织的嫌隙与不和。

社的蒋翊武等人出身贫寒,共进会孙武等人皆留日学生出身。“穿长褂的人”,自然心中看不起“泥腿子”士兵。所以,“富贵之后”,双方大打出手。
武昌起义成功后,占得政治先机的共进会成员就开始打压、排挤社成员。后来的内斗中,他们甚至不惜采用下三滥手段暗杀了社骨干张廷辅、祝制六等人。
首义成功后,共进会的孙武等人热衷高官厚禄。他在南京向孙中山跑官不成,怒从心起,就到上海拉拢一些失意政客和军人,创立“民社”(口号是“反孙倒黄,捧黎拥袁”),完全与同盟会撕破脸。
为人转变最令人侧目的,当属共进会会员蔡汉卿(蔡希圣)。这个人,在辛亥首义中舍生忘死,不避枪林弹雨,誓死灭敌。但当成为黎元洪的“戒严司令”后,他摇身一变,杀昔日同一战壕的革命党人同志无数,竟得“屠户”之名……
所以,观察共进会、社两个团体成员在“胜利”后的行为,可以发现,知识分子气息浓厚的共进会会员,个人主义和宗派主义恶性膨胀,转向和蜕化的人居多。这种“历史”的表现,暴露出他们许多“长衫”下露出的“小”来。
“八月十五杀鞑子”
面讲到的活跃在武汉的两个主要团体,共进会与社,目的虽然都是为了排满革命,但毕竟存有门户私见。开始的时候,双方互挖墙角。
值得庆幸的是,两个团体的上层人物,还算有大局观。危急关头,他们开始商量联合共事。直到1911年5月,共进会和社才真正展开正式的合并谈判。
刚开始,双方各不相服。蒋翊武认为,社的人数居多,在新军内的基础也好,两个组织合并后应该以社为主;孙武当然不同意,他认为共进会是同盟会系统,在全国影响大,经费又多(靠刘公所捐的五千两白银)。所以,联合后自然是共进会掌权。
讲到此,可能有读者会好奇:新军中的革命党人,不少人出身富户,又有不少会员的入会费用,难道缺钱吗?
革命党,他们不仅仅是缺钱,而且是非常缺钱!
在如火如荼闹革命的辛亥年,六月间,为了找钱,共进会的湖北人居正,带着湖南同志焦达峰,潜回自己的老家广济县踩点。他们此行目的,就是县内达城庙的一尊纯金菩萨。不久,居正、焦达峰召来同志数人,乘月黑风光雨大之夜,穿寺墙而入,把金佛从莲座上凿下,盗之而去。可惜,半路上,他们遇见几个办公差往还的蕲州捕快,误以为盗佛之事败露,慌忙把金佛扔在当地,拨脚狂逃。
湖南革命同志邹永成,为了给革命筹钱,绞尽脑汁,很“热情”地去探望家在武昌的婶母。得知她确实家境殷实后,邹永成订购,准备药翻她。岂料,当时就有卖假药的。婶母恰似母大虫,饮酒一壶,笑吟吟无任何玉山将颓的迹象。无奈何,邹永成临走捎带脚,把年幼的堂弟拐走,然后谎称是土匪绑驾。最终,他从婶母处“勒索”了八百银元,奉献给革命组织。
最大的一票,当属刘公的五千银元。这倒不是同志抢同志,基本属于同志抢自己家。
刘公家乃襄阳巨富,他知道老父一心要自己作大官发大财,就写信给家里,说自己想花钱捐个道台。老头子本来正忧虑膝下这个忤逆子有“革命”的意头,忽见他有意献身朝廷,大喜过望,当下就许诺给儿子银元两万以作捐官用。
说到做到,刘老头立马就往汉口银行汇了五千元,要刘公把这笔钱当作买官的铺垫。
孙武得知此事后,脑里一轰,眼前一亮,忙找到彭楚藩商量,千方百计要把这笔巨款搞到手。
怕刘公舍不得那笔钱,时为新军宪兵排长的彭楚藩立刻拍胸表示:“刘公任共进会头领时,印制过一份名为《革命方略》的地下刊物。我去吓唬他,如果他不交出这笔巨款,我就威胁他,说要把他押送到官府,让他捐官捐不成……”
果真,彭楚藩到刘公家“作客”,没说几句话,他就掏出一本《革命方略》,瞪着眼睛吓唬对方。
此举,惹得刘公怫然不悦:“我本来就是从家里骗钱干革命的,干吗你又来吓唬我!”
结果吗,自然皆大欢喜……
盗金佛,拐人质,欺家人……为了革命找钱,革命同志绞尽脑汁,无所不为。
三次谈判过后,社、共进会求同存异,最终一起接受了老好人邓玉麟(共进会)的提议——双方一起组成指挥部,共同分享领导权力。
直到1911年9月23(辛亥八月初二),共进会、社这两个团体才正式开会宣布合并。会议地点,是武汉雄楚楼十号的刘公住宅。
在合并大会上,大家接受了刘复基的提议,决定日后不再分彼此,一律不再用社和共进会的名称,统称为“武昌革命党人”。
权力分享方面,与会者推举蒋诩武为军事总指挥,孙武为军政部长,刘公为总理。
这种安排,非常微妙。
看似社的蒋翊武当“一把手”,但孙、刘二人皆为共进会出身。而共进会方面,刘公原为内定的湖北大都督,此时只能屈居于蒋、孙之后,负责民政这一块。
表面上合理、平衡的人事安排,其实为日后双方的争权夺利埋下了伏笔,也为武昌起义后指挥权的归属纠结留下了隐患。
雄楚楼合并会议召开后的第二天,起义指挥部在武昌胭脂巷11号胡祖禹家召开干部会议,共一百多人参加。会议决定,将于1911年10月6日起义。那一天,是农历八月十五,暗合元末历史上“八月十五杀鞑子”的传说。(元末陈友谅在沔阳起事,就是在中秋节以月饼传信,奋起杀元兵)
此前,由于四川保护同志军的起义,清廷抓紧在全国范围内抽调部队去四川镇压,其中,就包括武汉的湖北新军第三十一标全标以及第三十二标的一个营。这些部队,皆划归钦差大臣端方,已经先行入川。而蒋翊武所在的第四十一标,也被调往岳州驻防。
这样一来,革命党人原本在新军中各个层级的人事安排,基本被打乱,不少党人士兵纷纷被调往外地。
如此再延搁下去,可能就会失去起义的大好时机。
审慎考虑后,胭脂巷会议决定,一定要尽快起义。八月十五一到,全军革命同志响应,一举推翻清廷在湖北的统治。
入川部队中,革命党人也留下通讯方式——湖北起义,如果成功,即发电报以“母亲故”加以表示;起义失败,暗号为“母病愈”;起义成功有胜算,电文暗号是“母病危”。一俟武昌发动起义,入川鄂军将全力回来支援。
未料到,千端万绪开头难。就在胭脂巷会议召开的当天,驻扎于武昌城外南湖的第8标三营的炮队出了娄子。
南湖炮队的“出事”,不是什么真正的“造反”,而是属于类似“哗乱”的小小意外军变。
当天下午,一队士兵喝酒,为即将退役的正目汪锡九和士兵梅青福饯行。由于排长刘步云(记住这个名字,后来还会提他)干涉士兵喝酒,双方发生争执,大打出手。
炮营管带偏袒那位刘排长,派宪兵抓人打人,为此大大激怒了士兵。
几十上百的士兵乘酒劲发威,抢了几十把指挥刀,四处跳嚷,大叫“同志快起”。
革命党在第三营的革命代表赵楚屏等人想借机起事,与几十个士兵一起冲入弹药库,拖出几门大炮要放。
摆弄半天,他们忽然发现,大炮都没有引线,几个人才悻悻而去。
时为武汉最高军事长官的清军第八镇统制张彪,闻讯大惊,立刻派出马队前往南湖炮队弹压。
待骑兵赶到时,哗变的兵士早已逃散一空。
如此小事,打草惊蛇。
不久,“八月十五杀鞑子”一语在军营传开来。
武汉的清朝军政要员闻之更惧,立刻提高了警备程度。他们屡屡派出密探,到处侦探消息,搜集情报。
湖广总督瑞澂宣布,八月十五(10月6日)当天,全城戒严,官兵皆不能离营外出。军中除值勤士兵可允携带少量子弹以外,所有弹药一律集中收缴,统一保管。更严格的,他还下令,即便是军营的中秋联欢会,也要提前一天举行。八月十五那天,严禁以各种名义“会餐”。
当时,与会的清朝文武官员很多,有人建议把守卫楚望台军械库的工程营士兵调离,遭到混成协协统黎元洪表示反对。他认为,此举会更加激起士兵反感而引发军变。由此,提议未获瑞澂支持。
如果在楚望台调开了工程营,武昌起义的结局,可能是另外一番景象。
起义总指挥部鉴于当时的情况,只得把起义时间往后推,约定在阴历八月十八那一天起义,即阳历的10月11日。
改期通知刚发出不久,乱中生乱,凭空生枝节。
10月9日那天,共进会领导人孙武所居的宝善里14号,轰然一声,出了大事。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