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如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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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岁月如梭,真的是如梭。
就这么坐在书阁的屋顶,看着树叶黄了五次,看着草儿枯了五次,而我的身体也在这三年中悄然苏醒,如同盛开在寂寞之地的血色茶花,十八岁的我,一身红衣,拥有的,是全天下女人最羡慕的容貌与身体。
传说,倾城不在,唯剩魂女。。。
又传说,我的红是用千万人血途染而成,是我,亲手将珠华送上亡途。。。。
短短三年,以太后当首的朝野用**住一个又一个企图造反的起义军,而当昨天,最后一个起义军头领的头颅被高挂在城门之时,太后,这个野心勃勃的女人,终于如愿将整个珠华握在了掌心!
珠华百姓是恨她的,可是,他们更恨我。
是我杀死了他们曾经的君王,借着珠华的名义,可真正的珠华在哪里,我始终没有点破,甚至漠视太后的暴政,漠视他们的安宁在血雨腥风中支离破碎。
“刚才的那个人是谁?”灸舞指的,自然是方才被拖出去的那个男人。
我摇摇头,轻描淡写地说:“不认识。”
他深看我一眼:“你骗人。”
我笑了:“我是坏人,骗一下人没什么好奇怪的。”
他勾了勾唇角,未多言,但将目光移向别处,别处,我看不见的别处。
其实,我何止是漠视太后的暴政,可确切地说,我是在助纣为虐,如同方才我对那个男人所做的事情。
与太后,好不容易相安了三年,这三年,她忙着镇压起义无暇顾及我,现如今,起义军已灭,为免生事,我更不会为了一个陌生男人而去招惹她。
又是浪疾风翻滚而来,撞上书阁红墙的刹那突然直冲而上,我们的发,我们的衣,在那一瞬间全部翻卷朝上飞舞,如此大的力量,竟像是要将衣发生生撕裂。
“今天的天空,干净了不少。”半晌,他突然冲出一句。
我知他何意,回道:“是的,我送过魂了。”
他面色一滞,皱眉看向我的右手。
我向他笑笑:“怎么,生气了?”
他把目光移开,眸心露出丝痛意:“我生气,你在乎么?”
我歪头向他眨了眨眼睛:“你说我在乎么?”
“不在乎,”他沉了声音,“不然,你不会这么不爱惜自己。”
并非是我故意不爱惜自己,只是,因暴政死去的冤魂实在太多,徘徊在天空,我不跳莲翔,轮回之门无法开启。
可是,每跳一次莲翔就会动用大量的梦灵,而每动用一次梦灵,我体内的锁咒就会吞噬走我更多的生命,右臂上的黑色文字,自三年前起,如同千万黑色蝼蚁,由我五指指尖开始,伴随着珠华的堕落与梦灵的流散,一点一点逼向我的心脏,如今,离我的肩膀只剩半指距离。
刚知道我中锁咒的那会,灸舞像是疯了,整天将自己关在书阁里寻找所有可能治愈锁咒的方法,也正是因为如此,我才惊讶地发现,原来自己来了书阁那么多次竟从不知道,这里的每本书里几乎都留下了他的笔迹,谛听。。。。
“我要找的,他早已为你找过了,说什么要保护你,自始至终,真正一直在保护你的人都是他,只有他。”那一晚,当所有书都被灸舞翻遍的时候,他倒在书堆里,曾经明亮的双眼空洞到让我害怕,“倾城,我好妒忌他,真的好妒忌。。。。。”
我曾不只一次地想过,是否以前我和灸舞在屋顶上玩闹的时候,他正听着我们的嬉笑声坐在角落里一个人为我寻找解咒的方法,那会是怎样的场景,我想象不出,因为每一次我要想的时候,心里的抑痛便会顿塞住我的呼吸。
天空很晴朗,就像被大水冲洗过一般,没有云,没有风,没有雾气,没有花雨。从我觉醒的那夜起,花都就再未下过一场花雨,哪怕是一片花瓣都未曾飘落过。
灸舞仍像小时候那样牵着我的手走在稍前,而我也像从前一样乖乖跟在稍后,“这次回来,会呆多久?”我问他。
他回头瞟我,嘴角含了笑:“怎么?想我了?舍不得我走?”
我无奈地看着他:“你这身自恋的毛病就不能改改么?”
他邪邪地扬起嘴角:“你能把自己言不由衷的毛病改掉么?”见我楞住,他反抓着把柄忽然凑近我,洋洋得意道,“不能吧,肯定不能。”
“你得了吧!”我推开他的脸,“都老大不小了,还这么不正经。”
灸舞笑笑,对着池塘伸了伸懒腰:“如今,也只有你能让我这么不正经了。”
灸舞是突然决定浪迹江湖的,这三年来,大半时间他都没在宫里,依稀记得第一次离开前他对太后留的话:“想留住我,就别动她!”那个她,自然指得是我,而他的一句话,更注定了爱子心切的太后,再不能对我轻举妄动。
虽然他从不提自己出去做什么,但我知道,他走遍整个珠华甚至天玄赤焰都是为了我,每次回来,他都会带来好多希奇古怪的东西,很漂亮,很珍贵,很稀有,可一旦碰见我的锁咒,即使再珍贵再稀有的东西也都在顷刻间化成了灰烬。
所以,我真的不希望他再走了,我害怕再见他每次回来发现自己的努力付诸东流时那种痛苦而失望的表情,更不想夜夜夜夜坐在书阁屋顶上,品尝着繁华宫廷里一夜比一夜更甚的孤寂与陌生。
“这次多呆几天吧,刚巧七夕快近了,不如陪我一起过生日吧。”
我在池塘边坐下,脱去鞋子,用脚拍打着水花,他静静看着我,略带笑意地说:“好!”
我楞了一楞:“这么爽快呀!莫非有诈?”
“你不信我?”
“哪敢。”
“你确实不信。”
他低头,机械似地将石子丢进池里,我知他生气了,一点一点挪到他身边推推他道:“怎么现在连玩笑都开不起了,我只是奇怪你怎么突然不走了,以前都是来去匆匆的。”
“因为没这必要了,”他说地直白,转眸凝视住我,“你不想我陪你么?”
我露了迷惑,总觉得他这次回来有些不对劲,可又说不出究竟是哪里不对劲。
“呆会我要去找母后。”
我微一诧异,但仍点头道:“你确实该去,她毕竟是你母后。”
他眯眼笑看着我:“不想知道我为什么会主动去找她么?”
我想了会道:“是为拒绝王位么?”
“是。”
他说地恳切,我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他不懂我为何这般反映,问我:“怎么?你不希望我拒绝王位么?”
我别有深意地一笑:“不啊,我只是在想,如果你当了王,是不是珠华的盛世又会重现。”
“可你不会认我当王。”他非常确信地看着我。
我偏说:“那如果我认了呢?”
他突然皱起眉,满口霸道,一字一句地对我说:“你、不、会!”
如此森冷的语气,僵住了我所有的笑意,我定定看着他的侧脸半晌,他似根本没注意到我的目光,冷冷看着身前的池塘,池塘波痕倒映在他眸里,时明时暗,终让我看不清他眼底究竟流淌着什么样的感情。
良久,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角:“又生气了?”
他不理我。
我低头,咕哝道:“玩笑话而已,何必这么在意。”
他转眸凝视住我,我忙噘嘴装委屈,他眼底一软,勾了勾唇角,从腰间掏出样东西送至我面前:“送你。”
我疑惑地看了灸舞一眼,又细细看向他手里的东西,是两个被串在红绳上的白色铃铛,边缘刻着龙凤图腾,腾云驾雾,栩栩如生,我总觉眼熟,眯眼想了一会,突然满是惊讶地喊了出来:“呀!你怎么会有清心铃?”
灸舞淡淡道:“和人打了一架,赢来的。”
我哪肯信他,这铃铛当真是珠华四奇的清心铃,由天界灵石煅铸,天生拥有幻术镜花水月,这么珍贵的东西,岂是打一架就能弄来的?
“你。。。。”
“我会当王,”忽然,他打断我,目光移到了我的右手上,“如果你真的这么希望我当的话,我会当王。”
他伸手,摘掉了我右手的手套,蝼蚁般的黑色咒文令人作呕,我惊慌地想要避开,他没让,而是更温柔地将我的手握在掌心,轻轻说道:“但是,倾城,答应我,不要拿我来保护‘他’。”
我怔住,看着他帅气地勾着唇角,有丝高傲,有丝受伤。
“不要,拿我来保护‘他’。。。”
串有清心铃的铃铛被系在了我的手腕上,阳光下,铃铛折射着光芒,映进他的瞳眸深处,于是,他的瞳眸澄亮,而瞳眸里的我,却只是一个朦胧的倒影。
一声玎玲脆响,手上的黑线渐渐淡去,不消多会已全然不见踪影。清心铃,拥有幻术镜花水月,能根据寄主的需要变幻出寄主想要的幻觉,所以,我的手又变回了三年前的白皙,仿佛锁咒从不曾在我身上发生过一般。
望着我白皙如前的手,灸舞笑了,像个孩子般开心地笑了。
我回想起前几天,也是在这个池塘边,在天玄使臣离开之后,太后突然来找我。
“天玄向本宫要两样东西,”她有意无意用指点着池面,涟漪圈圈晕开,原本的平静,如此轻易就起了波澜。
“敢问太后,是哪两样东西?”我笑眯眯地问她。
太后停住手里的动作,回头,犀利带笑地看着我,我垂下双眸,嘴角的笑容,丝毫不减。
“他们说,他们要的不多,只两样。。”太后起身,一步一步地走向我,“土,和水。”
我微皱眉头,抬眼,正看见太后笑意冰冷地俯视着我:“没错,天玄,要向我们开战。”
“与赤焰合攻么?”我定声着问。
她不再看我,徒自玩赏起身旁的茶花:“是啊,与赤焰合攻,是不是,有点故技重施呵。”
我心知她指何意,但未动声色,一千五百年前,天玄和赤焰因不满珠华统领而挑起混战,所以,不难推论,这次他们突然合攻也定然是因为知晓珠华即将觉醒一事。
“太后请直说吧,究竟想让城儿做些什么?”
她但笑,低身闻了闻花香,又半醉地闭上双眸:“土和水,定然是不能给的,要打两国,珠华也一定不堪重负,可本宫手里还有张王牌能让民心所向,城儿,你这么聪明,该知道这张牌是什么牌吧。”
我道:“你想让我认人当珠华?”
她笑意更浓。
我又道:“你想,让我认灸舞当珠华。”
她睁开眼睛,缓缓斜视住我。
叛军大都被其剿灭,就算没有天玄,她也会逼我认灸舞当珠华。
“过些天,乘着七夕的机会,本宫想把东南西北的四侯都请来。”她接过宫女捧上的水勺,悠闲地,将水洒在花瓣上,“不过,你哥哥帝峻恐怕又来不了了。”
我略一迟疑,抬眼看着她。
她笑:“别误会,可不是本宫不让他来,是他自己上报说,南荒草原军情太紧,不便前来。”
我重又把眸垂下,听说他不来,心反尔轻松了。
“不过本宫得到的消息,却是南荒军情早已不如前些年那般紧急了,真是狠心啊,把自己的妹妹丢在宫里不理不顾,你们的关系,真如从前传闻般那样好么?”
我轻轻吸气,淡声说:“我们本无血缘之亲,关系淡薄没什么好奇怪的。”
“哦?当真是因血缘而淡薄了么?若本宫没记错的话,你哥哥从很久前开始,就是谛听的忠将吧,当初,甚至不惜为谛听反了你爹爹。”她笑瞟向我,那眼神,似要看进我心里去。
我哀叹一声,状似难过地皱起眉:“是啊,我为太后杀了谛听,早已是哥哥心里最深恶痛绝的罪人呢。”
她回我:“看你这模样,似还对他有情。”
我笑笑:“是啊,太后的‘冷血无情’,城儿到底学不精呀。”
她不怒反道:“真想知道,如果你哥哥战死沙场,你脸上是不是还能笑地如此灿烂。”
我道:“太后何意?”
“若本宫没记错珠华版图的话,南荒好象就夹在天玄与赤焰之间吧,素闻你兄长天生骁勇善战,不知到时,以他一人之力阻挡两国,可有胜算?”
我心惊,笑容忽而冷下。
她继续笑眯眯地说道:“莫怪本宫,近日国库空虚,若真和天玄、赤焰打起点,本宫恐怕发不出援军和粮饷呢。”
“太后这可是在逼我认灸舞为王?”我一脸漠然,扬脸直视住太后,隐藏在云袖下的手早已握成了拳,指甲深掐进掌心,痛意昭然。
太后垂眸看着茶花,手在花瓣上轻轻抚动:“你非要这么说也可以,其实,本宫只是想让你明白一件事情,”手上的力气越来越重,原本娇柔花瓣哪经的起她这番蹂躏,一片一片被生生扯下,“本宫是动不得你,可那并不代表本宫不能动你身边的人,只要本宫愿意,本宫就能让你,活地,比死还难受!”
抓满花瓣的手,甩向我的脸庞,大大小小零碎的花瓣,如同破碎的碟翅,纷飞,飘落,践上风尘。
“想骗本宫,想和本宫斗,你毕竟还太嫩了。”
太后转身,裙角翩跹,走地好不洒脱。
案上但留下两本奏折,是她临走前命人留下的,我看了眼她的背影,伸手,翻开第一本奏折。
是她的笔记,她的玉玺。
“近日,国库空虚,天灾不断,着,南荒苍王,自备军粮,不得有误!”
我皱眉,掷开那本奏折,随即又看向第二本,奏本呈乳白色,上面写着“西土”二字,该是来自西侯基王的奏折。
心生疑惑,我将奏章翻开。
忽然,心像是被狠狠揪了一下,我怔住,脑中一片嗡然。
“臣,西侯基王,微服私访期间,忽见一人尤为眼熟,其貌其样,皆像极先王,谛听。。。”
。。。。。。
一夜心烦意乱,几乎未睡,反到天快亮时见了日头才安下心来,再醒来时已过正午,揉了揉自己惺忪的眼,但见一袭红衣铺满床塌,裙角流泻及地,好似血水泊泊,而我,躺在血水中间。
听说,昨晚,灸舞与太后长谈至深夜。
又听说,昨晚,灸舞走后,太后震怒,连杀三个宫女。
我揉了揉太阳**,想起灸舞孩子般的笑容,想起奏折中那个让我魂纤梦绕的名字,谛听。
宫女进进出出,将各种礼盒放在案上。
七夕将近,生日将近,尽管我已非皇后,可出于魂女的身份,朝野上下仍不敢怠慢,每每生日及大小节日,官家女眷都会送上各种礼品以示敬意。
我看了半晌,烦倦地半撑起身,指着其中一个宫女道:“你,过来。”
那宫女步上一滞,立即走至我面前,拂身道:“魂女娘娘有何吩咐。”
“魂女娘娘,”我好笑地看着她,她被我看地略微慌张,将头低地更低了,我道,“你在我这当差多久了?”
“回魂女娘娘,不久。”
“不久是多久。”
“约十数日。”
“我怎不记得你?”
“奴婢卑微,不配让魂女娘娘记得。”
我笑了,垂眸盯住她手里的锦盒:“你手上拿着什么?”
她楞了一楞,忙道:“是来自西侯的贡礼。”
我婀娜斜卧,左手接过锦盒,毫不客气地打开:“呀,是海神珠呵,西侯出手真是阔气。”
我拿起海神珠,像玩皮球似地滚弄着,这海神珠通体透蓝,如同被射入了光波的海水,深浅变幻,传说海神珠能治百毒,服用者即可百毒不侵,不曾想,短短两日,珠华四奇我已有了两奇,一奇为清心铃,一奇为海神珠,真不知是哪得来的好福气,我笑瞟向那宫女:“没人告诉过你么?还是你不够机灵?”
宫女露了迷惑,不懂我在说什么。
我道:“在我这当差的,没人会喊我魂女娘娘,你已来十数日,竟不曾发觉?”
宫女脸色煞白,胸口起伏很大。
我把海神珠丢向一边,单挥挥手:“下去吧,下回,让你主子找个更机灵点的人过来。”
“娘娘,出大事了,出大事了,今。。。”
小鸠从门外闯进来,但见到那宫女时定了步,歪头看着她从自己身边走过,满眼疑惑。
“娘娘,她是谁呀?”
“新来的宫女呀。”我起身,披上红衫。
小鸠忙过来替我整装,边整边咕哝着:“新来的,奴婢怎没见过。”
我但笑不答,问她:“你刚想说什么?继续说下去。”
小鸠楞了楞,方才回神:“哦,奴婢今天去天涯殿替人当差,结果听到了件很了不得的事情。”
我伸出小指,挑了些许胭脂,细细抹在唇上,苍白不再,满唇嫣红:“说重点。”
“奴婢听到。。。呀!”
门被突然踢开,那般声响,如同被踢裂了一般,小鸠吓了一跳,惊叫一声终没说下去。
我扭头,看见灸舞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死握着拳头,银发飞散于风,发后是一双怒火燃烧的眼睛。
“跟我走!”他一步上前将我拉进怀中。
“小五。。。”不由我反抗,他已抱起我大步步出殿门。
“娘娘!”小鸠想冲上来拉住他。
“谁敢跟上来!!!”
一声怒吼,吓地宫女全部跪地,连小鸠也傻住了,定在原地不敢上前。
一副谁也不准阻拦的气势,灸舞抱着我飞入空中,等我回神时,身已在书阁密道门前,手腕铃铛乱想。
“小五,你。。。”
“我要离开!带着你离开!我们可以去很多地方,没有宫城,没有王位,没有家国,没有天下!”
他一把掰开机关,将我拉进密道,我忽一止步拉住他大喊道:“我们不能走,我们走了他们怎么办!他们需要我们!”
“谁怎么办?谁需要我们?那个一心想让我当王的女人?还是。。他。。”他扭回头,狠盯住我的眼睛,“谛听!”

我像是被雷击中,慌忙中问他:“你听到了什么?你知道了什么?”
“我听到有人说谛听没死,我知道那女人正召集四侯想立我为王,还有。。我听到。。我听到。。。”他的声音忽而软了,眼中露了受伤的光芒,“倾城,你会牺牲我么?为了保护‘他’,你会牺牲我么?”
我静静看着他,心脏疯狂地跳动。
半晌,我踮脚,搂住他的头颈,在他耳边,犹如唱着童谣般轻轻地说:“‘他’死了,‘他’已经死了,不用我保护‘他’。。。”
感觉灸舞绷紧的身体在我的怀里渐渐软下,不像是安心,倒像是失望。
小五,你这么聪明,是否早已看透了一切?
我用手捧住他的脸,望着他黯淡的眼睛。
“再等几天好么?我还有一个心愿,把这个心愿了了,我就随你离开。”
我对着他笑,企图用笑容,燃起他的光芒。
灸舞终没带我离开,而他的眼睛,也没因我的笑容明亮起来。
回去后,我听小鸠说了很多,她说,民间突然传出谛听依然在世的传闻,臣心惶惶,民心浮动,太后为平民心,召唤三侯,欲立灸舞为王,而依照珠华律法,非帝王者传承王位,为保皇脉绵延,继承者必须已有妻室,而王的妻子历来只能在三侯族落中挑选。
我突然明白了那颗海神珠究竟为何而来,突然明白,为何,灸舞昨天会如此激动。。。
其实,灸舞是随时可以离开的,这个宫城,这个王位,这个母亲,这个家人,在他心底已没有丝毫分量。
可是,他不会走,即使再怎么让他无法忍受,他也不会走,因为,在这个宫城里,有我。
迎接三侯的排场很大,天涯殿前的廷场,风如同天空的海浪,千杆侯旗在海浪中猎猎跌宕,竟像是要被撕裂一般,生扯在半空。
“臣!有罪——!”
一声痛呼,惊震全场!
云层增厚,徒留一片灰暗笼罩人间,秋风携着枯叶灰尘,拍打在老者的身上,老者肃容利眸,跪于廷场中央,背脊笔直,身骨精壮,丝毫不像年迈之人,反倒是眼中逼人的肃穆与坚定,让人望而生畏。
“东侯,您乃三朝老臣,万事好商量,何必做到这般地步。”
太后站在天涯殿前,垂眸俯看,笑意慵懒。
“罪臣长子塞善,聚兵谋反,罪及九族,臣特来请罪,恳请太后重实发落!”
老者双手撑地,头,重重磕在地上。
“父王!”
其身旁的少年终于看不下去,上前搀扶,却被老者一把拉跪于地怒斥:“你兄长谋反,你定逃不了干系,还不跪下向太后请罪!”
“父王——!”少年还没来得及为自己辩解,头已被老者按在地上。
“老臣今日前来,未求能活着回去,但望告知太后,珠华之王乃天命所定,无天命者,即使皇子皇孙也无此资格步上龙位,还请太后,三思!”
此语一出,全场哗然。
众人皆知太后此次召集三侯就是为了辅佐灸舞登基,不曾想,东侯非但不趁着这个机会,靠拥护灸舞为自己的儿子谋得一条生路,反而从一开始就给了太后一个下马威,示意绝不拥戴灸舞为王。
众臣低声议论纷纷,时不时还偷瞟太后看其反映,太后此时笑意全无,丹凤眼中全是杀意。
气氛徒然僵硬。
“东侯这哪是请罪啊,分明是挑衅嘛。”小鸠不解地皱了皱眉,附在我耳边低声道。
我笑了笑:“负荆请罪,请的是罪,表的,是心。”
小鸠问:“什么心?”
我道:“忠肝义胆的忠心。”
我知东侯曾任过谛听的老师,向来不肯屈服于太后,之所以至今没有动他,只因太后异常谨慎,但觉还未到杀他的时候。
可是,时间,不容许我等了。。。。
伸手撩开轿外纱幔,铃铛划落,声声玎玲,僵局忽被打破,众臣止住争吵,反都将目光投向了,我。
风鼓起轿外的雪纱,而我一身红妆,如同炽热烈火燃烧在一片雪海里,分外刺目,分外惊心,提裙走出车轿,裙摆长长拖曳在地,犹如身后一片血河,那么嚣张地艳丽。
廷场一片寂静,如同被我的红凝结了时空。
我款款从众人痴迷呆楞的目光中走过,走至东侯身边,对着太后,微微拂身,但不跪拜:“魂女,见过太后。”
“魂女?她就是魂女?!”人群发出惊叹,该是三侯的兵马,初入皇宫,初回见我。
我抬头,笑眸扫过在场的每一个男人,见他们接连怔然,我笑意更魅:“素闻三侯深得太后敬重,尤其是东侯,更乃三朝功臣。”
东侯毫无动容,双眼定视前方,朗声道:“罪臣罪该万死,万不敢居功自傲!”
我扬了扬眉,缓缓转身,忽而,对着东侯,盈盈跪拜。
众人皆惊讶地张大了嘴,就连东侯自己也把持不住,一脸错愕地看向我,我垂眸但笑,用刚好能让所有人听清的声音说:“魂女,见过三朝功臣,东侯,予王爷。”
夜宴,歌舞升平。
东侯终究相安无事地坐在首席之一,众人皆笑脸对笑脸,仿佛已将白天之事忘地干净,可私底下,每个人都在想着相同的问题,魂女和东侯究竟是什么关系,为何,魂女会向他跪拜?
太后不露声色地扫了眼宴客,笑意依然,但不见真意。
这场夜宴,说是给三侯洗尘,实际上就是特地给灸舞安排的选妃宴,千金们低眉含笑,羞涩温婉,打扮上却一个比一个光鲜逼人,可灸舞呢,只在夜宴开始之初出现一瞬,偏是甩了句“没兴趣”,大摇大摆地走出宴厅,直至现在都没回来,千金们心凉半载,太后更是有怒发不出,着实给夜宴蒙了层阴影。
我心想灸舞定是回寝宫了,坐了一会,徒看见一个月白身影也溜了出去,心下一转,遂跟上了她。
身影聊赖地走,却在池边停了步,我看她半晌,但见她一遍遍拣起脚下的石头扔进池心,一次比一次重,也不顾泥水飞溅,染黑了她的衣裙。
“我丢死你!我丢死你!丢死你!”
我心里一惊,本以为她也是千金之体,可举止动作全然没有千金的温婉淑雅,反倒是野的很。
许是扔地太认真,连我走到她背后都未曾注意,我笑说:“当自己是精卫么?想填平了这池子?”
“呀!”她被吓地不轻,蓦然转身,我这才看清她的容貌,清丽脱俗,弯眉下一双亮晶晶的眼睛,仿佛会说话似的,我又是一惊,心里徒然升起股妒意。
她的眼睛,曾经,我也有。
女孩呆了一呆,忽然用手指住我,见鬼似的叫道:“啊!魂女!”
我平复下心情,歪头,露齿一笑:“是啊,我是魂女,不过我不会吃人,你不用怕成这样。”
她不好意思地把头低下,双手翻绞,我问她:“你是偷溜出夜宴的么?”
她用力点头:“是啊,一群假惺惺的人,看地我作呕!”话方出口,她惊觉自己失言,忙将嘴巴捂住,畏惧地瞪着我。
我强忍笑意,转身走上小径:“那陪我一起走走吧,”见她迟疑不动,我想了一瞬又道,“你讨厌的,我也讨厌。”
她这才笑开,孩子气地蹦至我身边:“好!”
“你叫什么名字?”
“阿奴。”
“阿奴,”我呢喃,弯进竹林,向着灸舞的寝宫走去,“你很讨厌月儿么?”
她方才丢的石子,大都是对准了池心的月。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我不是讨厌月亮,我是讨厌满月。”
我惊异地皱起眉:“讨厌满月,为什么?”
“因为满月代表团圆,”她抬头,望了眼天上玉盘似的盈月,“而我,最讨厌团圆。”
我看见了曾经的自己,从她的眼睛,所以,原本犹豫的心才会变地异常坚定。
她的神情略带稚气,稚气里透着坚定,又流淌着一丝无意间表露的痛意,这是还未被尘世侵逐透的表情,在很多年前,爹爹死去,而我流浪在草原的时候,对着谛听,我也流露过这样的表情。
“每次月圆,我母亲都会站在家门前的山坡上,期待她的负心人能够出现,可每一次,她都是满脸失望的回来,又满心希望地等待下一个月圆,可笑的是,老天终没能如她的愿,反倒在她死后的第一个月圆之日,她的负心人来了。。。”
寂静的竹林,偶有虫鸣,月光时隐时现,流泻在我们身上,她的白分外皎洁,反倒是我的红,被染了层夜色,黯淡一片。
初与我见面就把自己的心事全都说了出来,这般天真的心思,好熟悉,好怀念。。。
“对了,魂女,你能让我离开这里么?”她忽然侧头问我,眼中绽着光芒。
我道:“为何要离开?”
“你不觉得这里到处死气沉沉的吗?”
“住惯就好。”
“住惯?”她厌恶地看了眼四周,“才不要住惯,总觉得在这里呆久了,我也会和那帮人一样,成天只知道假惺惺地笑。”
我手上一紧,抬头时,月亮再度被遮掩,我只能看见一个淡白的身影站在稍前。
“帮帮我吧,如果是你说的话,我父王一定会答应的。”
我但笑半晌,道:“好。”
“万岁!!”阿奴高兴地叫喊起来,天真地又跳又笑,许是太过兴奋没注意脚底,忽听“啊呀!”一声,她仰面向后倒去,身体刚要接触地面,但又被一只手猛地扯住,整个人被拖到侧旁的阴影里。
我思忖片刻,迈步走到阴影边,醺人酒气扑鼻而来风过云移,又露月华,阴影忽被照亮,我楞了一楞,半晌回神,但道两字:“小五?”
是灸舞,倚竹瘫坐在地上,目光颓废,烂醉如泥,发上沾着枯叶,身旁,是一壶烈酒。
阿奴正趴在他腰间,刚才救她的人,应该就是灸舞,阿奴哀叫着直起身,但看见灸舞的面目时,竟像忘了痛意般地傻住。
灸舞冷着脸,没有表情,似也没看到我正站在他身边,单手抓住阿奴的臂,像丢垃圾一样将她丢了出去。
“哎哟!”阿奴这才回神,短短半刻时间连续与大地亲吻两次,她怎可不怒,“你疯子吗?当人是东西啊,你要拉就拉,你要扔就扔!”
灸舞未理他,拿起酒壶,仰首,将酒灌入口中。
“喂!你聋子啊!听见我说话没有!”阿奴双手插腰,骂得怒气汹汹,可灸舞像根本没听见似的沉浸在酒里,终是莫明,她转眸向我求救,而我僵立着看着灸舞,忽然,愧疚、心慌全部堵至胸口。
一把将他手里的酒壶夺过,像是负气般的,我把酒倒向自己口中,可手还未来得及抬起已被股力道止住,我僵住了动作,闻着酒气,但见他紧张地看着我说:“不,不准喝!”
我不理他,继续抢酒,他用力将酒从我手里扯走喊道:“你的身体承受不住!”
“那你的身体就承受的住了?”
我深看着他,看着他放下酒壶,像个无助的孩子般,偏头靠向竹杆。
“倾城,我会失去你么?”
我笑着除去他发上的枯叶:“你醉了,我陪你回宫好么?”
“倾城,我不想失去你。”
他凝视住我的眼睛,手抚过我的脸颊,忽然,用力勒住了我的肩膀,我忽觉一阵痛意,但仍用力摇他想将他摇醒:“小五,你醉了!”
“倾城,她在逼我,你看见了么?她在逼我!”
我心知他说的是太后,忙道:“小五,我知道你很难受。。。”
“那为什么你要无动于衷!为什么不和我离开!为什么要一次次地拒绝我!”他更用力地箍住我,更用力地问我,“倾城,如果今天被逼的人是‘他’,你还会无动于衷么?”
我怔住,茫然地低下了头。
“倾城,你在乎过我么。。。?”
“。。。。。”
“没有,一定没有。”
他喃喃自答,嘴角的笑意,在月光下苍白如纸。
从没见过他如此失控,即使是前些天欲带我离开时的他也没有这般骇人过,被他箍在掌心,与其说怕,不如说痛心,是什么冲破了他最后的理智,是我么?
小五,如果你知道我即将对你做些什么,你一定会觉得现在你所做的一切都是那么不值得。
所以,不要为我颓废,不要为我沮丧,好么?
否则,我会狠不下心对你做出任何残忍的事情,而那些事,我,必须做。。。
“小五,我们回宫,我们回宫,好么?”我轻声哄着他,他眼中雾气氤氲,矛盾、痛苦、失望,这些我给他带去的东西,统统撕绞在眼底。
“不要!我不要!我不要回宫!我讨厌那里,我不要回去那里!”他蓦然放开我,却是用力摇头,双手捂住耳朵蹲下。
我忙抱住他道:“好,我们不回宫,你想去哪里,我陪你,我陪你。”
“我想出宫,你陪我么?”
我怔住,望着他的眼睛。
他又问了我一遍:“我想出宫,你陪我么?”
“我。。。”
“想私奔么?!”忽然竹林里,窜出森冷的声音。
偏过头,竹林的阴影里,一个高大身影慵懒地倚靠着竹杆,见我看向了他,他冷哼一声,上前一步,于是,整张脸都清晰地暴露月光之下。
“出来逛逛,没想到,竟遇到了这样的好戏。”他鄙夷地勾了勾唇角。
少年身着白装,体形高大,该是从小练武之人,我认出了他,是白日里唤东侯父王的少年,可真正让我觉得眼熟的却不是这个原因,我皱眉,努力在记忆里翻找有关他的回忆,却听灸舞用同样森冷的声音说了三个字:“木达拉!”
木达拉?我一怔,睁大了眼睛,是了,难怪会觉得这么眼熟,原来我们在六年前早已见过,那时灸舞带我偷溜出宫,在客栈遇见的一个帮助谛听铸造玉玺的外族之人就是木达拉。
莫非,木达拉就是东侯的次子?
“灸舞皇子,何必对她这么死心塌地,你就不怕她故技重施,一剑把你给杀了,然后再另外找个男人寻欢么?”他猖狂地看着我,双眼微迷,眼底浮起杀意。
我深吸口气,不欲理他,忽觉怀里一空,再回神时,灸舞已冲至木达拉面前,抡起拳头一拳揍向他的左脸!
“小五——!”
我惊呼,却见木达拉跌坐在地上,嘴角一丝血,偏又挑衅地上扬着:“想打架?你以为我会怕你吗?你以为我还会再输你一次吗?”
叫嚣着扑向灸舞,两人终都失了控,你一拳我一脚扭打成一团。
我心急如焚,想要上前把灸舞拉回来,阿奴却早我一步将我拉住:“别去。”
我不解地看向她:“为什么!”
她笑了笑:“你没看出来么?”
“什么?”
“他在发泄,”看着灸舞,她目露怜悯,“为你发泄。”
第一次看见灸舞这般颓废痛苦,在我眼里,灸舞是鹰儿,有自己的翅膀,有自己的天空,没有任何绳索可以捆住他,他永远不受拘束。
所以,我一遍又遍地问我自己,是从何时开始,这样的他开始消失了?如果不是因为那壶酒,是否他永远都会在我面前努力地洒脱着、霸道着、爽朗地笑着?
诺大的书阁,只掌着一盏昏黄的灯。
从书阁的书架上,轻轻将书拿下,翻开,略微泛黄的边页上,又见他的字迹,谛听。。。
棱角分明却收笔细腻,如同他的人,拥有最强大的星灵与最睿智的心,可温和的性子却是他永不能翻身的弱点。
“果然不能做好人呢,做好人,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我淡淡笑着,轻声呢喃,似是在对书说,似是在对自己。
门被支哑推开,夜风侵袭,我扭头,看着一个发福儒笨的身影,畏缩地向四周望了又望,却又在看见我的刹那,双目痴醉,楞在门口。
“基王爷,你可来了。”
我移回视线,将书合上,小心放回书架。
西侯基王爷猛一回神,想起来意,笑眯眯地上前一步道:“是的,魂女娘娘的奴婢一到,微臣立即就来了。”
他拱手向我作揖,我不作声,看了眼他身后的小鸠,示意她可以先回去,小鸠未立刻走,却是满眼担忧地看着我,我向她笑笑,她踌躇一瞬,终是将门关上。
“不知,魂女娘娘找微臣何事?”基王爷试探着问我。
我微笑,用下巴略指指案上的海神珠:“基王爷送了我一个好了不得的东西,我收地不安心呢。”
基王爷忙道:“请魂女娘娘放心,此海神珠乃微臣祖上传下,非偷非抢,更非搜刮民膏所得,娘娘尽可拿去,不会有人说闲话。”
我心中微讶,低头看向手腕处的清心铃,心底浮出种模糊的想法,可当要认真去想的时候,偏又不见了踪影,扭头,正看见基王爷也满眼惊讶的看着我的清心铃,但碰上我目光的刹那又忙把头低下。
我皱了皱眉,缓声问他:“听说,你给太后也送去了一礼?”
基王爷支吾一声,把头低地更低。
我冷哼,缓缓步到他身前,俯视他,用不容拒绝的口气冷道:“抬头,看着我!”
基王爷怔住,颤抖着把头抬起,从他眼里看出丝丝惊恐,我笑了,凑近他,直视住他的眼睛说:“让我猜猜,你给太后送去了什么礼?”
“魂女娘娘。。。”
“是一本奏折。”
“微臣。。。”
“奏折上写着,臣,西侯基王,微服私访期间,忽见一人尤为眼熟,其貌其样,皆像极先王,谛听。”
“娘娘,微臣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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