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慕似霜雪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我唇邊眼角儘是真誠笑意,拱了拱手,朗聲道出自己引以為傲的名字:“楚藍瀟。”
宛容家主長眉輕挑,唇角微揚,神情親和了許多。
“宛容慕。”
好名字!一聽就是有文化有身家的人的名字,多有古典氣質啊。
我老毛病又犯了——一旦對一個人產生好感,便看這人哪裡都好。
我心情愉快地與宛容慕對視了一會兒,宛容慕淡淡問道:“楚公子似乎對宛容很感興趣。”
我不明白:“宛容?哪個宛容?”是宛容家族,還是江湖組織“宛容”?抑或是其他?
除了宛容慕本人,我對其他的宛容一點興趣都沒有。
“宛容,是宛容氏家主對外的自稱。”冰雪般的聲音讓我心裏一爽,眼中不禁笑意盈然。
我心情極好,可極好的心情沒讓我昏了腦子,這被人賣了還給人數錢的事兒,我可做不來。
交朋友嘛,來日方長,不急,先搞清楚宛容慕找我來幹嘛才是要緊。
我又拱了拱手,斂聲問道:“不知道閣下要我到羽華城來,究竟所為何事?”我說話文縐縐的,可是估計以這時代的標準看,還是挺不禮貌的——我寧願做個無禮的人,也懶得跟那些個虛偽做作的傢伙“在下”來“敝人”去的。謙虛固然好,虛假假的就沒必要了。
做人不可以太囂張,但自在點總不為過,我何必太難為自己呢,又不是大老遠跑到這世界受苦的。
“宛容需勞煩楚公子做一件事。”冰雪之音淡淡道。
說完,宛容慕轉過身,向左側邁了一步,微抬了抬手,示意我跟著走。
修長身影轉側的刹那,袖角飛揚;雪白的衣衫仿佛雪片織就,即使在柔黃的燭光籠罩下,依然雪色燦亮,光灼人眼。
我暗自讚歎著,放慢腳步,跟隨宛容慕進入房間左側的一扇偏門。偏門裏面又是一間屋子,看擺設應該是客廳或者小型議事廳一類的地方,空間不大,十分整潔,傢俱古樸典雅,一看就是價值不菲有些年頭的東西。
本來麼,宛容慕這樣兒就不像是暴發戶出身,何況與秋楓明確告訴過我“宛容”是頗有歷史的大家族,只是一直走神秘路線而已。
宛容慕在位於屋子東首處的主位坐下,手掌向上,虛點了下屋子北側的客位,我會意,三兩步走過去,坐下。
我坐好後便不再作聲,安靜地打量我正前方的牆上掛著的山水畫。宛容慕這樣的身份,這樣的人品,怎會耐煩咋咋呼呼的聒噪人?看得出,從我一出現,就一直在接受這位年輕家主的評估——這是自然,光有美貌的人,誰會信任?又能託付什麼事?宛容慕這麼精明的人,要做一件事,當然是要經過一番深思熟慮的。
就不知道我能不能獲得這樣出色的人的肯定了。
“這件事,說難不難,只是有幾分麻煩。”沉吟許久,宛容慕才徐徐說道。
我點了點頭,也不催促,耐心等著聽這件恐怕不是很簡單的事。
我有心理準備,不指望宛容慕能跟我介紹多麼詳細的情況和事件的內幕,我也沒興趣知道,只是心裏多少得有個底兒。
“宛容因為一件極重要之事,需請一位歸隱多年的前輩出山。那位前輩性情古怪,非同常人,且武功深不可測,本領奇高無比。宛容求見十一次,未嘗如願。”宛容慕語氣淡漠隨意,我卻能從遣詞用句中聽出幾分無奈。
當然,這很可能是我自以為是的想法。
頓了頓,宛容慕緩緩續道:“大約一年前,那位前輩終於鬆口,提出一個要求,承諾只要宛容能完成他要求之事,他便見宛容一面。”
“這個要求,就是帶‘天下最美之人’去見他。”
啊。
原來如此。
我不禁皺起眉毛,問道:“閣下說的那位前輩,該不會是一位久負盛名、大名鼎鼎的花花公子吧?”我說得很委婉,可意思表達得很清楚——我對應付大色魔,絕對沒有絲毫熱情!
“並非如此。”宛容慕保持著冷淡的語調和矜漠的神情,道:“那位前輩縱橫江湖三十年,不沾男女之色,僅有的緋色傳聞,也是關於他的癡情故事。”
不曉得是不是我的錯覺,說到“癡情”二字時,宛容慕的語氣似乎更為輕飄了。
“癡情故事?”我好奇地看向宛容慕。十幾歲時我最愛看武俠小說,看武功招式,看曲折離奇的情節,也看兒女情長;對那些江湖中人的癡情事蹟,我雖不甚感冒,偶爾也會感慨一二,畢竟現實生活中那樣的愛情太少見了。
宛容慕睇了我一眼,把目光轉開的同時,居然張開尊口,滿足了我不合時宜的好奇心。
“據傳,前輩年輕時,曾傾慕一位神秘女子。那位女子不是江湖中人,與前輩身份相差懸殊,他們二人互為知己,卻沒有結成秦晉。十年前,前輩突然退出江湖,隱居避世,據說也與那位神秘女子有關。”
“哦。”說得真印象派。
宛容慕不像是好說話的人,更不像是多話的人,剛才肯為我解釋,在這位家主而言,想來已是很難得的了,我可不能不知好歹,給點顏色就開染房。
於是我噤聲不語。
對待宛容慕謹慎有禮,不僅因為我識時務,最近脾氣好頭腦出奇冷靜,更因為我對此人,呵呵,那實在是忒有好感,當珍稀寶貴動物看待呢。誰知道過了這村,還有沒有這店啊。
宛容慕這樣的人,我敢打賭,這世上總共沒幾個,一雙手鐵定數不完。
“坦白告訴楚公子,宛容也不知此去是凶是吉,不知前輩會如何對你。不過,楚公子既然來了宛容府,就勢必要跟宛容走上這遭。”
宛容慕說得篤定,我挑眉笑問:“閣下何出此言?”
你讓我去我就去,顯得我多沒性格啊,況且桐城那邊我老婆兄弟還等我回去呢,我的時間可不是跟不要錢似的能嘩嘩的耗掉的。
宛容慕的表情變得稍稍柔和了一點:“宛容在今夜之前,見過無數美人,近一年更是積極尋覓絕色之人。在見楚公子之前,宛容以為,自己已經不可能產生任何類似於‘驚豔’這樣的感覺,沒想到,楚公子的出現,打破了宛容的認知。”幾不可見地微微揚唇:“人之相貌,究竟可以多美?宛容見過屬於人的美麗的極致,可是卻沒有任何感覺。楚公子的美,突破了人容貌的極限,公子之姿,只可用‘仙人神貌’來形容——然而一個人的美,不僅在於臉孔,更在於風韻,在於神。楚公子朗然神采,翩然風姿,實乃宛容僅見。”
啊……

啊啊……
這個,這個實在看不出來啊,宛容慕這麼一個冰雕玉琢的人,說起讚美之詞來,竟然臉不紅氣不喘,眼神依然平靜深邃如古井寒潭……可是,可是,卻居然把我這個臉比城牆厚的傢伙給說得臉熱!啊啊啊,這是什麼世道!
仔細想想,也能理解。要是別個人誇我,我可能會不悅,可能會不自在,但一想對方的反應也算人之常情,便不會再多加計較在意。可宛容慕不同啊,人家的身份,人家的風采,人家的氣質……我看都比我強啊。好歹人家的是天生的,是原裝貨,我可是盜版的——不管是什麼日月風華,還是什麼晨星光彩,都是這身體自己帶的,跟我楚藍瀟這個靈魂可沒啥關係。
不過話說過來,既然身體我接受了,那身體附帶的一切功能——包括氣質,理所當然全都歸我所有,我理直氣壯得很,不必慚愧啦!
這麼自我洗腦了一圈,我心裏才順了順,猛然想起被人誇完好歹該謙虛幾句來著,我這樣搖頭晃腦的,算什麼?對宛容慕的讚美深以為然?
哦,我的天哪,我的形象啊,你在哪裡。
只聽宛容慕接著道:“宛容可以肯定,‘天下最美之人’,非楚公子莫屬。以宛容對那位前輩的瞭解,‘帶最美之人去見他’,是他給宛容的唯一一次機會,為了宛容非完成不可的要事,宛容一定要見到那位前輩,說服他出山。”
言下之意,我是非去不可嘍?
出於對宛容慕莫名的好感,加之我又算是一個性情中人,所以我本意上並不排斥幫個忙走一趟。我這人就是這麼怪,讓我喜歡一個人不容易,單純的只見一面就喜歡更是稀有情況,可只要我喜歡上了吧,我就喜歡得很盲目很熱情,這是天性,改不了。
過去我“一見鍾情”的,都是亦正亦邪的人,我不會管世俗對他們的評價,一旦喜歡,就一門心思對對方好。我這個喜歡無關情愛,只是一個人對另一個人因為磁場相合產生的純粹的感情。我對僅有的幾個“鍾情”物件,都沒有性別感。
沒原因的,感覺而已,唯心而已。
在這個世界,青芝是我的第一個朋友,我對他有愛護憐惜的感覺,可他不是我“一見鍾情”喜歡的人,和他,只是相處得好,處得自在隨心,時間久了積累的感情。
啊,不可思議對吧,可我就是這麼個人呢,就是這麼個性子呢,唉呀,沒辦法呀,沒辦法。
好喜歡宛容慕哩。
只是……只是咱現在也是有家累的了,不能太恣意妄為,萬事得顧著點家裏人不是?甜蜜的負擔啊。
我為難地輕輕揉著太陽**。
拒絕宛容慕會很麻煩,可也不是不能做到。但我不想給自己找麻煩,大動干戈的,沒必要。再說了,讓我跟宛容慕鬥智鬥勇,我打從心眼兒裏不願意。
“楚公子若是擔心家中侍人,宛容願與楚公子做個協議,令楚公子安心。”
“啊?侍人?協議?”我這兒正裝深沉想問題呢,乍然聽到幾個陌生敏感的辭彙,脫口重複道。
宛容慕微微垂眸:“莫非楚氏染兒不是楚公子的侍人?”
侍人到底是什麼呀?
“敢問閣下,‘侍人’所謂何意?”我組織了下語言迅速問道,已經懶得去裝聰明智慧相了。
“……”宛容慕雙眸閃過一絲驚訝,“侍人,即是服侍主人起居之人,過去侍人也包括貼身小廝,如今特指與主人有過肌膚之親,在家中有一定地位的近侍。”
啊,是這樣。“敢問閣下,‘官人’又有何特定含義?”
宛容慕瞥了我一眼:“‘官人’是受寵的侍人,經過主人允許後,對主人的稱呼。有名分的妻妾在經過丈夫同意後,也可這般稱呼丈夫,以表親近。”
原來是如此這般,這般如此。
今兒晚上可算受教育了。
沒想到給我解惑的人是堂堂宛容氏家主,宛容慕,唉,我咋覺得這麼怪異呢。
而且,這一晚上我和宛容慕說的話,老拐到旁路去,正經事兒反倒沒說多少。要說我情緒激動愛神遊天外,失態可以理解的話,宛容慕幹嘛配合我呢。我看人一向很準,宛容慕是那種城府深很會使手段的精明人,但絕不是為達目的不擇手段,願意為難自己讓自己吃虧犧牲的想不開的笨蛋,也絕不是做事無所不用其極結果讓自己活得超級累的白癡。
“那麼,不知閣下口中的協定,內容是什麼?”我平聲淡問,一派清高漠然,心裏直呼,這一晚上我怎麼老在發問啊,顯得自己很笨的樣子。
我不想給宛容慕留下壞印象好不好。
我話轉得快,宛容慕第三次掃過我,“協定內容是,只要楚公子願意與宛容一同去見前輩,宛容願為楚公子的侍人找到其姐,將其姐送到公子府邸,並負責一切善後事宜,且派人保護楚公子家人;另外,宛容可以幫楚公子為公子朋友報仇。這是目前宛容所能想到的楚公子牽掛之事,楚公子還有其他條件,也可一併提出。”
不愧是大家族的家主,大組織的首領!看看宛容慕,話說了一大堆,卻一點也不給人囉嗦之感,反而覺得這人思慮嚴謹,言談懇切有理,面面俱到,很是值得信賴。
身居高位者,既要八面玲瓏,又不可失之威嚴,日子真不好過,幸而宛容慕生就一副冰容玉貌,氣質高華,淡雅如蓮,清冷如霜,隱隱尊貴,隱隱銳利,拒人於千里之外,又極易令人生出希冀與其親近之心,矛盾之餘,對聚攏人心,掌管家族,指揮事務,也有不少幫助。
越看越喜歡,好喜歡啊。
真想一口答應。
“閣下所言雖好,我還是要徵求一下家人的意見。”家人啊,這個詞兒,真不錯呢。
“恐怕不妥。”宛容慕淡而堅定:“宛容須儘快與楚公子相偕趕去見那位前輩。”
“楚公子若仍覺猶疑,不妨考慮兩天,暫時先在宛容處住下。連日奔波,楚公子辛苦了。”
毫無語氣起伏的慰問,我聽了心裏卻暖融融的。唉,我沒治了。
“好吧,恭敬不如從命。”我說了句客套話,又不禁加了一句:“天色已晚,請閣下也早些休息吧。”
熬夜對身體不好,早睡早起才是正道。
沒看到宛容慕的表情,我跟在賽雪身影後面走出議事小屋,順著曳地白袖揮出的方向,從那兩扇看起來頗為神秘的門裏,緩步踏出。
臨走之前,沒忘記戴上我的笠帽。
紅顏禍水,千古明訓,我可不想因為這張臉到處惹麻煩。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