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篇:一组书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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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培根说得好:“妻子者,青年之情妇,中年之伴侣,老年之护士也。”意思是说,人的感情世界随着年龄的增长、身体的变化也是会变化的。一个人年轻时做过的一些事情,年长后往往会觉得有点荒唐,可笑之处;但在当时却是很平常、自然的,并无出格的地方。反过来,如果没有一点年轻时的荒唐事,人老后倒会觉得有些虚度年华之慨!觉得人生中短少了点什么!这大概就是人们常常感慨的“年轻的感情不再”吧!
由于多种客观因素,我四十岁才结婚,青年时感情的涌流都被自我抑制住了。但在内心深处也依然有些不平静的瞬间,头脑里有些思想斗争的过程。回顾自己青年时代的情感空白,再看看这几张几乎被遗忘的小纸片,他们于我似乎有一种特殊的意义在!于是就有了这组书信式的散文“往事”。
2004年1月12日
往事(一)
亲爱的朋友,
看到您近来有些悲观,消沉,我很为您难过,着急。但在着急,难过之余,我又能做些什么?首先,我连自己对您应取的身份都不很明确,似乎是介于朋友与未来伴侣之间。这使我非常难于行事:做一种不很乐观的估计,把自己置身在一个朋友的地位来对您进行帮助;抑或主观,武断地设身处地,做出一种想当然的,您对我的期待和要求——作为您的未来伴侣——来采取一些有效措施。事实上,如果您对我还有所期待的话,则可能我一贯采取的妄自菲薄的朋友身份,就是您忧郁病的一个方面原因。那么,事物就走向了它的反面,我的好心也就成为了一种对自己的讽刺和对您多余而不可容忍的东西。而如果要我故做多情,逾越我们关系发展的现状,以您未来伴侣的身份行事,则实在是我所不敢想望的。其实,某些电影镜头的一闪就足以引为前车之鉴:某些暴君般的情痴,出于爱的要求,而不是爱的本身,妄自尊大,夸其海口,与并非爱他,却也并还未明确地摒弃他的,其实他人的恋人说:您是我的。而赢得的却只是一记响亮的耳光!不错,本来崇高与可笑之间就只有一步之差,稍稍逾越了它们之间的界限,崇高就成了荒谬可笑的了。于是我只有干着急了!
虽然一个英国谚语说:Pityisakintolove.可是,我对您的处境而体会到的那种抑郁心情,绝不是那种近于怜悯的同情。因为这常常使人联想到它是一种出于自我优越感的施舍。我的抑郁心情完全是出自对于我们友情和您的爱护,正像对我自己的爱护一样,决不是伴随虚伪而派生的多余的东西。事实上,熟悉会滋长轻篾(Familiaritybreedscontempt.)。对于自己所熟识的人,是无所谓伟大与渺小可言的。即使是一位伟人,他也依然是他母亲的儿子,他妻子的丈夫,他儿女的父亲,如此而已。否则,一个伟人怎么来安排他的家庭生活!?而一个不惜在一切方面发挥其伟大的人,实在只是一个庸人而已。既然这样,我想在我们亲密无间的友情中,您将不会怀疑到我的动机的某些方面了。当然,我也绝没有那种以未来的展望而矜持的奢望和轻浮。
但是,在您和我的谈话中,我却推敲出了一些言外之意。不过,当我把这作为了解您的入门向导,探求它的真实内涵时,抑或我仅仅把握了一些端倪:——
您说“人老了,不值钱了。”,又说某某快要结婚了,并表示了对于他的合理的轻篾。当然,我不否认即使在您的这种极其消沉的调子中也蕴含着部分的真理。一方面,固然不管我们多么强健,都无法抵档得住时间的磨折,都逃避不了进入时间的万宝箱——进入坟墓的命运,都不可避免的日渐老大起来。另一方面,像每一个母亲期待于她的孩子所常说的:快快长大吧!人的力量正是这种生长的力量。人们逐渐地长大起来,也就在各方面都更成熟了,尤其在智力方面。这样,他也具备了更好地为人民服务的能力了。的确,当人们度过了青春年代而到达老迈之年时,是充满着对过去的缅怀的。并且说来也奇怪,似乎是一种回光返照,老年人往往会一反常态而变得极其稚气,喜欢接近小孩。其实,人们祈求在智慧中重新获得童年,实是古今中外哲学所探求的一种最高境界。如庄子的“与天为徒”即是一例。只不过,我们在童年生活中所看见的谐和乃是自然的赐予,而老年人的这种回复却是一种向自然的索取——是自己精神修养和努力的收获。所以当您说“人老了”时,也不过重复了一个我生有限而时光无穷的古老课题。而在古人感叹“浮生若梦,为欢几何!”这种不健康的情调的背面,实在只是要唤起我们对光阴的爱惜,不要蹉跎了大好的青春,也免于徒贻“少小不努力,老大徒伤悲”之讥。由此,我可以说,这其实正透露了您的严于责己的严肃人生态度,迫切要求执着于现在,向自己勒索,以发掘那霓虹色的未来。
至于谈到对某某的合理的轻蔑:固然表示您还缺乏那种“Liveandletlive”的哲学的宽容,却健康地显示了您决不肯把自己降低到常人的水平的气魄和抱负。不过,谈到为什么那位女郎竟会爱上如此一位“等而下之”的庸人?这倒是一个缺乏常识的问题。本来物各有偶,“EveryJackhashisJill.”。
最后,我也准备就一般人因为盲眼的丘比特的捉弄,对一些莫名其妙的配偶表示惊奇而发的议论,谈谈自己的看法:——
人们每每看到一些愚笨的男人却赢得了聪明美貌的配偶,在无可理喻之际,就搬出了一张莫须有的,万能的“心好”的王牌来给他加冕。其实,没有比这更为荒唐悖理和缺乏说服力的论据了。因为,这不过是指出了两性婚姻生活中固有的必然性的东西,不能提供任何一点新的内容和意义。谁曾见丈夫对自己的妻子不好!那些对自己妻子瞪眼的英雄,至少不是原来意义上的“丈夫”,也没有爱情可言!
当然,我的这种理论上的否定,也决不能抹杀掉现实中依然存在着相当数量的崇尚“心灵美”的可人这一事实!但是,在大多数的情况下,人们所表示的那种要求对方激起一种单相思的狂热,以显示自己的可卿和满足自己的虚荣感,实是一种对自己人格的不尊重和玩忽的态度。而许多轻浮的女性陶醉于这种奉承和恭维,宁愿把自己奉献在虚伪爱情的祭坛上,甚至在已经能够窥透对方的假面,发见那未来暴君的真实面目,也在所不顾而表现的英勇和固执,更是使人为之惊叹!在这里,我能否说这依然还是男女不平等的因循恶习的残余!出于一种自悲感,宁愿以自己的未来做为赌注,换取自己婚前生活女皇般的矜持和满足,聆听着一些低声下气的人唱圣诗般的谀词和颂歌。仿佛一个行将就范,丧失自由的人,放纵自己,一时竟达到了暴君般的任性。这难到不是婚前的不平等和婚后的不平等的不等价交换!
……
我祈求着平等的爱情,无论恋爱和共同生活的期间。并以此来唤醒和提高我的伴侣对于自我人格尊严的自觉,也为自己赢得一片婚前单身生活的宁静。
1967年1月8日
往事(二)
亲爱的朋友,
昨天,如果由于我的严酷,冷淡了您,请体谅我的心情,而且原谅我的无情。
如果由于我的粗暴,刺伤了您,请容忍我的傲慢,而且原谅我的无礼。
因为,当我一路上,伴着一个否定的精灵,靡非斯特匪勒斯般的人物,屈尊地听着她对我絮聒不休一些换虚伪,枯燥的道德教条时,我的心实在已经达到了愤怒的极点了。但是,由于早几天,自己的某些不便言说的原因和轻信,作茧自缚,我已被置于一种从属的地位,任其操纵。不过,感情是一定要发泄的,否则,我们怎么能维系一片心灵的宁静!那小小的五尺之躯,那里载得了如许多的愁怨!
她告诉我您感情多变,任性和轻佻以及您爱虚荣,喜听谀词的性格。最后,她还中肯地说,她应该对我和您的朋友负责任,叫我今后注意些。当时,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我承认,我的道德尺度是比较宽的,很多事情我都可以替它们找一个辩解的借口;但却不能不惊讶于这位神游于道德的天空,专门崇尚那心灵美的虔婆的奇谈怪论的浅薄和不近人情。由于缺乏感情而衍绎出来的贞操观念,在她看来就是守一待终。同时,她的待己的苛刻是有条件的,是以对人的刻薄为交换的。本来,一个人在自己的接触范围内选择爱人,是他神圣的权利。在双方关系并未肯定以前,感情发生变化,这也是合情合理的,珍视自己的青春和未来的纯洁表现。在她们,则被贬之为轻浮,任性,似乎当两人一度相好后,就等于相互买身相属了。爱情又还原成为包办式的封建婚姻,而要求人们把自己的终身幸福作为供品,而献祭在道德虚伪的神坛上。殊不知,辨证法的极端,就走到了诡辩。当她们在讥俏别人轻浮任性时,不也正透露了她们带着一种知味贪馋的眼光,想偷吃葡萄,吃不到,说葡萄是酸的吗?!
我知道单相思而固执着爱情是一种病态的现象。维特热般的感情流露,出之于文豪歌德的手笔,不失为一篇文学名著。但是发生在现实生活中,却是一种与社会法则和风俗习惯的僵化的不适应,是可悲的。这是一般明智的人,所不屑作为,也不愿作为的事。
不过,感情是一种多么富于魅力的东西啊!它是未来行动的契机。而好感所引起的愉悦感觉,往往是爱的先声。人们在这一阶段,还没有认识它,只是潜意识地,默默地爱着。这样一种几乎是由纯粹审美观点而产生的,对于美好东西憧憬和向往的感情,是如此的纯朴,单纯,人们甚至于不遑渗进那富于私心杂念的“我”字,简直可以说是一种类乎泛神论所激起的关于物我合一的神圣感情,一种陶醉于大自然的美好,留连忘返,所引起的崇高精神愉悦,不带有丝毫据为己有的不洁念头,而是一种人我共享大自然的无尽藏的博大感情!这大概就是这种初恋的思无邪的泛爱所以迷人而令人隽永的地方了。如果,一个人能长久地生活在这种境界里,将是何等的幸福!人们仅仅需要相对言谈,言笑晏晏,共同游戏而愉悦,不落尘世的羁绊,甚至“初恋”二个字也只是一种颠倒的因果关系,想当然地被强加的一个多余的前缀。
如果说我对您曾经发生过好感的话,那就是这一尘不染的思无邪的泛爱。我爱那一切能引起我美好感情的事物与人,因为它们加强了我生活的欲念和动机……
泰戈尔说得好:我把那些微小的礼物留下给我的所爱;而那些大的礼物,则给予一切的人。我相信您,像那博厚的大地一样,决不至于容不下一点小土块。
我依然非常珍视您的友情,并且祝愿它不断地发展,健全。
我愿那绽开在生活的茎杆上的友情的花朵,把人生装点得更其壮丽,像那夜莺喋血,催成了一朵爱的玫瑰绯红。
1967年1月30日
往事(三)
亲爱的朋友,
谢谢您的友情!
您唤起了我无限的诗情画意,点缀了我的生活,使我生趣盎然,生机蓬勃。
古人所谓“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往往思秉烛夜游,决不肯虚枉了良辰美景,赏心乐事。虽然是某些诗客骚人,不愿与世浮沉,达观的隐士作风,包含着一种苦中作乐的消极观点,还是由衷地道出了那隐含着的对幸福人生生活的无限热爱和追求。
可是,外国作家所创作的关于爱情生活的田园牧歌般的描写,给那平淡无奇的散文生活涂抹了一层诗意的光泽。其实,这仅仅是理想生活的极致,某些幸福生活断片的提高和典型化,是作家屈从于他诗意的体系的要求,而强加给生活的一种憧憬和向往。这样的作品陶冶和造就了一批纯朴,天真,多愁善感的心灵。他们以他们整个的身心追求着那理想的爱。在他们看来,无爱的人生是一种毫无意义的生存。并且不管这个人有一种怎样高的天赋才能,如果他的心不曾感受过爱的火花,在这世界舞台上,就只是一个不完全的,可怜的角色。他们以整个的心灵捕捉着爱,却飞蛾扑灯一样,在无情的现实面前碰得粉碎。罗蜜欧与朱丽叶的结局是悲剧性的,正道出了此中的奥秘。
泰戈尔说得好:生命因了世界的要求得到了它的财产;因了爱的要求得到了它的价值。但是,爱情决不等于生活,生活要宽广得多;而爱情仅只是人生途程中,青春生活里一个昙花一现,无疑是最富诗意的一个场景,插曲。所以,那些以婚姻生活为花园,企图从中取乐的浪荡,纨绔子弟,仅仅得到了一些人生严峻的教训。因为,人们本不应该从婚姻生活中去寻觅欢乐,而应该共同地去使他们的伉俪之情,尽趋完美。
所以,文学所培养的丰富感情,和现代科学和哲学的理智的调节作用,是现代有文化生活中,所必不可少的二个使生活幸福的主要因素。爱的类型的妻子和理智类型的丈夫的结合,几乎是一种公认不讳的美满婚姻。爱人间性格的差异,被视为是未来幸福生活的徵兆,也体现在它可能展现的未来生活的多变和丰富中。
我承认,我决不是一种爱的类型的人,而是一个理智类型的人。我在生活中,给予爱情一定的地位,使之比较地能自持,不致于陷入对它完全冷漠,麻木,和为它废寝忘食,辗转不寐二种极端。但这仅是相对而言的。当我由于内心爱火燃烧失去自持时,我听任感情的驱使,追求那理想的极致。因为啊,这本是人生的无限权力,如歌德所说:“我爱您,与您何涉!”
但是,当我以我整个的心灵去追求那幸福人生生活时,我似乎又听见了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呼唤,那世俗理智的呼唤之声。它不断地企图揭穿那一层笼罩在生活上的诗意的光彩,使我不敢在现实生活中迈出一步,去追求我的目标,我的爱。我于是忧虑着未来,害怕欧根奥涅金的悲剧将在我身上重演……
1967年1月27日
往事(四)
亲爱的朋友,
您知道诗是什么吗?
它不正是爱情的食粮!它不断的刺激我们的想象,使之奔放,活泼起来。但是,过于发达的想象力,而不调之以理智的控制作用,这意味着什么?又将带来什么呢?由于想象作美,我们往往给事物涂抹了一层主观的色彩,总是乐意从我们所观察的事物中去发现那一切使我们爱的事物的属性,导向有利于我们的倾向。这样,那冲破了理智的牢笼的奔放的想象力,遨游于乌托邦式的空想世界,造成了许多空幻的海市蜃楼般的景象,使我们憧憬着,憧憬着!不过,这一切水中月,镜中花般的虚幻事物,除了使我们空捞牵挂,自寻烦恼外,还能带来什么?我们竟然这般地自己戕贼自己,多么不可思议啊!
莎翁的那优美的抒情喜剧“第十二夜”,您是很熟习的。它描写一个痴情的公爵奥西诺无望的,单相思地热恋上了一位伯爵夫人奥莉微拉,忧郁不能自解,心情沉重,欲借助过量的音乐——爱情的食粮,来窒息那爱,使之冷淡下来。然而,犹如火上加油,釜中添薪,那爱火反而越扇越旺了......
昨天晚上,我们谈到了泰戈尔的诗集“园丁集”。我问您最喜欢那几首,您回说第27,33,34,48,52,61首等等。后来,您又叫我替您把英文原文抄录一遍。当时,我就把我原先抄下在一张纸上的二首给您,您却撒娇地说:不行,要用一个本子好好地抄。我的心因为能接受您的奴役正欣喜着,却言不由衷地反唇相讥道,这不是叫我做奴隶了!您笑着,您的那双慧眼,如湖水之碧,表露了您真理的深邃。您颇富挑逗性地回说,这一点事都不能做!我亲爱的朋友,您火热的言词不正透露着那泼辣的爱的深沉吗!
十点多钟,送您走后,我仔细地究读了您所选的几首诗篇。它们一律都是表达一个青年女子追求热烈的爱,要求把自己完全献身给自己的所爱的火辣辣的自述般的篇章。这难道不正是表露了您自己的心声!我默默地领会着它的意义而兴奋!我的心因为能接受您的爱的牢笼而正沸腾,欣喜着!
我亲爱的朋友,虽然您不知道这王国的疆界,而您仍然是这王国的皇后。
1967年2月6日
往事(五)
亲爱的朋友,
幸福已经临近我的身边,我一时忘却了它还没有到达我身边!
我们相处以来,已经半年了。我异常地珍重您的友情。但是当我们的友**图逾越它的疆界,而觊觎爱情的宝座,偷尝它的禁酒时,我却执迷于“Lovemelittle,lovemelong.”的至理名言,以为默默地相爱,形于不言中,更可以永远相见如宾,永褒初恋纯真的感情。
殊不知,爱情也需要不断地更新,成长!
古人所谓“尽信书,则不如无书。”是很有道理的!其实,也是许多经验的总结。但是任何一句谚语,俗语都是有针对性的,都是就彼时彼地的某一具体事情而发的,决不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相反,它们因其是针对某一具体的事情而发的,往往矫枉必需过正,而趋于一个极端,带有很大的片面性。不过,可悲的是,人们的痛苦是不相通的,历史上的先例又往往不可以引以为训。故而书本上的知识,如果不同时被实践所充实,则只是一堆食而不化,无以为用的空洞的理论,常常贻误后人。更常见的是,象一个麦克斯韦滚摆一样,人们总是恒从一个极端趋向另一个极端:——今而后,我以是知“一见钟情”之非妄也!
本来,爱情决不是道德的胜场,也不是以人们的价值尺度来衡量的,而是首先诉诸人们的感情,人们的心灵的。感情的迸发,心灵的契合,作为一种未来行动的契机,引起了行动的动机。但是,延宕的希望,虽然因为想象作美,可使人“望梅止渴”。其实,与其说是经历挫折而实现的希望,更富于意味而另人隽永,无宁说是使人感受痛苦和折磨。复况,“望梅止渴”这一典故,首先是曾经尝过梅子味道的人,带着一种知味贪馋的眼光,而产生出来的意境。实是与那些初炼感情,上认识自己的一课的恋人们的境况,风牛马不相及的。当然,感情作为一种纯属感性的东西,带有很大的欺诈性,还需要经历一番由表及里,由此及彼,去粗取精,去伪存真的改造制作过程,即相互了解的过程,从而使之提高,升华而为理性的东西……

其次,诚然真正的爱情是建立在纯真感情,共同的思想基础上的。但是,因为它特别突出感情的因素,所以它不忒是一个感情驰骋的场所,更是一个施展“外交手腕”的有用武之地。纯粹完满理想的爱情是没有的。它尤其是建立在宽恕,相互谅解,相互体贴的基础上的。在爱情里,相互让步,迁就,求得调和折衷的事,是极为平常,司空见惯的。相反,那些崇尚“道德热”,处处以为错不在我,不肯屈身以待,以示真理是在我这一边的假道学先生,也徒然只能是贻笑大方之家,充其量不过是一个一本正经,煞有介事地与风车作战的唐吉可德!
检查过去半年的实践,我发觉自己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误,折磨了一个高尚的女性,损害了自己所塑造的理想爱人的形象:——
当您的感情上来,奔放不羁时,我却不作美,妄图压抑它,使之纳入我为它所安排的渠道去;您极其现实地暗示要求我进入您家庭生活的氛围,一种自悲的羞涩却使我却步不前;当您卧病在床,需要安慰和帮助的时候,我却过于执地要求名正言顺,使自己的感情划地为牢,不敢逾越一步;羞答答地相爱,感情的收敛,这本是初恋时富于诗意的特征病,我一味追求和习惯自然科学精确性的脑袋,却引以为憾,以为是缺乏感情的表现。
如果,因为这些使我失去了您的爱情,实是罪有应得,我会很知趣地默尔而息。但是,以此而被视为是一个没有感情的人,则于我是不可忍受的!可能,我感情发挥的场所太多了,甚至几首古典诗词,也可以把我炽热的感情收敛殆尽,因而显得感情贫乏,像一个斤斤计较的英国人一样,感情是可以放在天平上称量的。不过,这与其说是病态的感情,无宁说是一种经过净化后更其凝炼的感情。事实上,一个热情诗人的恬静,安适的外貌,往往与他的火热,奔放到无以复加的感情满溢的诗篇,相映成趣。一个诗人的内在生活,时常与其外部生活,大相迳庭,热情奔放的内在感情,却安置在毫不相干的恬淡的外在生活中。
我知道,我是一个在爱情上不智而过于深情的人。即使我沉浸在爱中,如果不同时通过理想化,典型化的过程,在自己的心中塑造起自己所爱的高大形象,则我决不会对任何人动感情,起意念,并使之导向一个固定的方向发展,熔铸定型。单凭形体的美,决不足以激起我爱情的力量。虽然,“睹貌相悦者,人之情也。”然而只如此而已。但是,一旦通过了一番主观性的改造制作工夫,把自己地对于美的观念和见解附加在所爱的人身上,塑造一个理想的爱人的形象时,我的感情就成了一个不可摆脱的重荷而压在自己的身上。任何意图打破它的羁绊,从而摆脱它的想法,就像是一个可以不动声色地举起二,三百斤重负的大力士,欲图举起自己来一样,是非分而不可能的。这样,作茧自缚,我就成了一个决逃不出弥来佛手掌的孙大圣,自己感情的奴隶。而且,这形象是如此的高大,需仰视才见,完全把自己压小了,以至许多尘世之想,相形之下,都显得不可能,缺乏现实感。爱情也不可把握,像那被发出万箭的暴风雨追赶着的风,却永远自由而不被征服地走去了。
可能,我们的缘分不大,如此而已。可能我应该适时地“引身告退”了。但是,迫于一个朋友的责任,我觉得有必要提醒您:浮夸的蛱蝶,吮吸尽了花的甘蜜,却以为花是应该感谢它的。许多爱的乞儿是并不懂得您的爱的价值的,对于他们许多人,您只是一尊正在凋谢下去的活的维纳斯女神像,此外别无意义。但是,为闲暇日子而存在的东西,是决不会活得比这日子更长的。今后,您还期待他们以什么来荣贶您的爱情!?
我不愿援引一般所谓“情敌”贬低别人,抬高自己的故技,甚至也不屑于把自己的身分名之为“情敌”。正像在自然中发挥作用的运动的互不相干原理一样,我只是旁若无人的在爱中驰骋,颇似以无厚入有间,游刃有余,除此外,别无所知,也不想知道。
我在您青春全盛的花期,认识了您,却在您萎落的花期里,产生了爱的要求。我祈求什么?我似乎隐隐地在您的身上,看到了自己未来生活的缩影。您有许多优点是我所欠缺的,而且我也希望我较为乐观的天性,将能有助于匡正您不治的忧郁症。在我潜意识的深处,如黑夜隐藏在祈求光明的朦胧里,也发出了呼声——我需要您,我需要您!
但是,现在淡淡地相处,感情的压抑,渐渐地磨损了自己的意志,使自己感到厌倦起来。我由是意识到已经到了我们应该及时地解决这一问题的时候了:或是返回到过去,依然做为一个朋友相处;或是大胆地相爱,使彼此的爱情更新,成长。不过,“登泰山而小天下”,“观海者难为水”,我们的友情,现已不能安于过去那种平淡的状态了。我至诚地祝愿它不断地更新,成长。
我感觉到我的心正挣扎着要打断它的枷锁,催迫着它的热情的呼唤通过全身——我需要您!我需要您!
本来,好事多磨。古者所谓“行百里路,半于九十”也正是用以说明末路之难的。很多人不免半途而废,或是功亏一篑。但是,殊途同归,百虑一致,我深信我们的爱情终将抛弃一切虚伪的装饰和打扮,穿着**的庄严站立起来,奔涌着向不朽的生命挣扎。
最后,我本着一个尘世儿女之想,带着一个尘世儿女的希望,恐惧与羞惭,也希冀耕耘一片处女地,在这小小的寰球内,为自己赢得一个安身托庇之所。
1967年2月10日
往事(六)
亲爱的朋友,
小鸟儿飞了,它会不会再回来,我不知道!
我的心儿不宁,寸心为之决断。我郁闷,苦恼,彷徨无路。但如果这是命运的安排,我又何必自寻烦恼;如果,这只是我自己行动所酿造的,那又何怨乎天?只好是怨天尤人,咎由自取。
我苦闷不解,为什么10个月来我默默地爱着,珍藏着我对您的纯真的爱情于自己灵魂的一隅中,一时却达到了一种病态的爆发!
我,一个卑屈的求爱者,来到了您的面前,当着您神圣的爱情膜拜顶礼,并不敢奢望得到您的应允,只是祈求取得一个接近您,崇拜您的机缘。一看到您,我就感到愉悦,快乐,话也多起来了,几乎变成了一个欢快涌流的无尽藏的泉源。最近以来,我们接触多起来了,我直觉地意识到已到了您做出最后决择的时候了:或是赢得您不朽的爱,或是被遗弃而呻吟。同时,我也从您日常行动中看出了一种有利于我的倾向性,虽然适应于自己唯心的气质,习惯于从一般行动中得出有利于自己的结论,是一般知识分子的通病,我依然欣喜着。但是,想象又一次被激起来,您使我看到了希望,看到了光明。我,一个得寸进尺的求爱者,仍然感到不满足。一个月来,在我家庭的范围内,我替您做好了一切的舆论准备工作,给您安排好了您统治的“王座”。我亲爱的女王,心灵的主宰,虽然您不知道您王国的疆界,您仍然是这王国的王后。可是,您给我准备的,安排的是一个多么屈尊的,微不足道的地位!甚至不敢全心全意地爱我!
我出离悲愤了,达到了愤怒的极点!
我不想责备我自己,我是无辜的;但是,我也衷心地为您而悲哀,伤心。我深深地知道您是被歪曲了,您没有得到一个申说的机会,甚至在那种地位上,申说也只是一种多余的东西!不过,同时我又对您不满,为什么压抑着满腔的话语,郁结着一个多感的心胸,而不使它舒缓一下,排解一下!难道我一点都不堪信任!
人们追求幸福,并且希冀用婚姻生活的纽带把这种幸福固定起来,凝结起来。爱情,其实只是那种少小无猜的纯真无邪的感情,在青年时代的延续,并且在一种为世俗法律所认可的形式中的延续。古今中外,多少人为了追求这种幸福,不惜相互捐身,留下了无数可歌可泣的事迹,造就了无数反封建,反压迫的叛逆形象,在人们的心灵深处。难道我们还有什么可以犹豫的!
亲爱的朋友,要知道感情的可贵之处,全在一个“真”字。所以英国人说“Honestyisthebestpolicy.”,是不无道理的。历代,古今中外许多爱情传说和故事之所以感人肺腑,也全在于感情的真挚。虽然,他们许多人为了追求他们共同幸福的目的,不惜采取一些不为世俗所容的手段和方法,但是那种不顾利害冲突,勇往直前的相互献身精神,叛逆形象,却赢得了世代人们对他们的赞叹和同情。有些人甚至因此而走上了绝路,但其实他们是把生与死安排在一起了,他们死而不朽了。尽管我们适应现在的要求和将来的希望而重新理解他们时,会做出一些不利于他们的结论,把这行动讥之为儿女情长,全无须眉气概。但是,静心一想,在历史上成为英雄,造福人类而不朽的人有多少?不过寥寥无几,而且许多人也不过昙花一现的人物,往往事过境迁,终于湮没在时间的海洋中。那些虽不曾造福人类,却也使自己和自己相亲近的人幸福的人,不也另有着一种意义在!他们也不算枉过了一生一世,是死得其所了!正像那璀灿的火球——太阳,虽是群星向往的目标,但是星儿们却不能立即奔赴向它,而只能各自在自己的轨道上环绕它转动。同样,英雄的生涯,虽是人生的憧憬,但是人们也还是卷屈在自己的小天地里,生活着,苦恼着……
我非常地惧怕我自己,我自己的感情。当它一发动起来时,我就失去了自主,任其摆布。虽然,一般地说,能控制,驾驭自己的感情是一种智力的标志。但是,绝对的无情,却是一种酸涩的,愤世嫉俗的病态表现。
我不想炫耀自己感情的真挚。但是对于那种以为感情的丝缕也可以像切烧饼一样,一刀两断,而不激起一些波纹,并以为是理智的表现的迂腐论调,却不能不表示道义上的愤慨!
我不想炫耀我心地的善良,但是曾如悲多芬所说:“除了仁慈以外,我不承认任何优越的标志。”
1967年2月18日
往事(七)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李白
逝去的日子,连同那过去欢快的往事,已一去不复返了。只留下一层淡淡的哀怨和悔恨的情绪在人们的脑海里,像一注腐蚀剂一样,不断地侵蚀人们的灵魂;但也决不会因为时间的流驰,而终于忘淡起来,恰恰相反,像陈年老酒一样,它格外地加深了,格外情浓。然而,在这种悲哀中,也自有一种清新的欢乐在:它使我得以重温过去美好的倩影,逼我悔恨,催我自新,要求我更进一步地去发掘未来的意义,执著现在,向自己勒索。并且,这对我还另有一种意义在,借此我因而可以看见自己一部分的生命空间,真实地感到自己的生存。
我也姑且掘就一个小小坟地,把它掩埋起来,一方面与过去诀别,一方面也是留恋。
我们相爱以来,已近半年了。但是那初恋时的欢乐场面,却还历历在目,如在眼前,使我一想起它来,情不自禁地脸上就泛起了甜蜜的微笑。
我们情谐,我们意合;但同时也相互猜忌,相互怀疑,总觉得在彼此间横亘着一层不可着摸的障碍。我们相爱,我们倾心,我们的爱情有一个共同的思想基础;但同时又感到它有一些不可把握,可望而不可及,只在虚无缥缈之中。
我们默默地相爱,于默默中我们领会了彼此的情意。我们爱得太深了,不能够把它形诸笔墨,发为声响;我们爱得太深了,不敢彼此把情意倾诉。我们彼此把对方都看得太重了,由人间抬到天上,因而总感到缺乏一些现实感,不可能!
抑或我们都太骄傲了,未能完全揭开那一脆薄的矜持的薄纱,虽然笼罩着的是一颗自愿委从的心。我们爱得不够泼辣,不够直率,太多了一些书卷气味,是一种柏拉图式的精神爱……
现在,那一层横亘在我们之中的不可着摸的障碍,似乎刹时高大起来了;但同时我们又以此而现实地感到我们曾经深深地相爱过,彼此倾心。
我愿意这一层障碍,作为一种新的启示,将使我们彼此更加了解相互的价值和生活上的依存性,因而重振起初恋的情热,大胆地相爱,揭开那崭新的生活的扉页......
爱情,无疑是人生中有限的,可以值得回味而隽永的赏心乐事之一。不过,它同时又有些不作美:因为爱情决不是道德律的胜场,也不是以人的价值尺度来衡量的,而是首先诉诸感情,诉诸人们的心灵的。这样,那些儿女情长,专肆谈情说爱,匍匐于石榴裙下的纨绔子弟,往往赢得了少女的芳心,欢度青春;那些脚踏实地,勤勉于社会事业的好男子,却每每蹉跎了大好年华,虽然也“心有灵犀一点通”,怕也是相见恨晚的哀怨居多……
我虽然是一个智力充分发达的人,在爱情上,却是一个不智而过于深情的人。本来,在很大程度上,科学的理智是与常识相悖的。科学的理智所追求是应该的,想当然的事物和东西;常识则着眼于现实。因而,常识通常被称为是世俗的理智。一颗完全理智的心,恰如一柄全是锋刃的刀一样,会叫使用它的人浴血。一个过于理智化的人,如果不调节以常识,使之和俗其光,就会走向酸涩,冷淡而不近情理的极端。事实上,我们的理智在做出判断时,如果不同时饱沾上我们自己的感情,则这种判断就会显得空洞而不可把握,在贯彻的过程中也就不能热情洋溢,始终如一,往往虎头蛇尾,半途而废。所以当人们说:理智控制着感情,而感情又卫护着理智,使之不致于冷淡无情,枯燥无味时,是不无道理的。
历史上如若没有一些唐吉柯德式的人物,则历史这本书早就应该合起来了。理智在很大的程度上,使我们全变成了懦夫。决心的赤热的光彩,被审慎的思惟蒙上了一层灰色,因而失去了实践,行动的意义和愿望。即使孔老夫子也大有感慨地说“再斯可矣。”,不必三思而后行。然而这正是我的悲剧的由来!……
虽然,在思想上我是一个比较开放型的人物,而且从您平常的举止上,我也可以发掘出足够多,能够激起我的想象和情热的刺激来,然而我却始终停滞未前。我深切地知道,我决不仅仅是一个可展望的文学家,也不仅仅是一个志愿的哲学家,我的爱好是极其广泛的,
即使在现在的年龄,我的关于未来发展的可塑性仍是很大的。我非常珍惜自己的才能,爱护自己的未来。那句“文人无行”的格言,对我是不适用,没有约束力的。对待日常生活中的一切事物,我都是极其严肃的。在感情上我是很吝啬的,没有过多的感情浪费。我需要的是一种严肃的爱情。我所追求和塑造的理想的爱人,决不是成为男人的附庸的,亚当的一根肋骨造就的一个女性,而是自己灵魂的另一半,我可以把自己的未来托付于她,休戚与共的人。
再者,如果您很敏感的话,您应发现我实际上是一个非常羞涩,腼腆的人。当然,这决不是我的天性,我原是一个极其开朗,活泼而爱交际的人。但是在目前的境地上,我丧失了可以现实地感到可以与人平起平坐的直觉,伴随着也就丧失了与人交往的热情和造成了一种自悲的羞涩。您可能会反驳说,您其实是一个极其自负的人。对,对于熟识我的人,我是一个年青有为,前途广阔的人。当人们别具慧眼,高瞻远瞩,透过现在而对我有所期待时,他们会发现我实在是一个充满自信的人。但对于鼠目寸光的人,未来显得太邈远了,现在又不可恃,我的自信就失去了依据,失去了附丽的实体——由理解而产生的谅解和期待——而变为可笑。曾如拿破仑所说:从崇高到可笑只相差一步。当年拿破仑远征意大利,在阿尔卑斯山上说:我比阿尔卑斯山还高!如果没有他身后浩荡行进中的千万大军,则就成了一个疯子!
我非常珍惜您对我的友情,我也非常了解您的心情和为人。但是,当我们的友情发展,逾越了它的疆界,而欲图觊觎爱情的宝座,偷尝它的禁酒时,您为我所安排的那一条荆棘之途,可堪跋涉!为什么不明确地表白自己的态度而自己戕贼自己!本来,初恋时使用的那种羞答答的,比较含蓄的语言,似乎是对自己爱人的智力测验,而对方也乐于通过这来显示自己对自己爱人的了如指掌和表现在爱里的二位一体的神圣概念。这种猜谜语般的语言,给与了恋人们一种精神愉悦,是很富有魅力的。但是,随着爱情的发展,显示爱情的真挚和不带虚假性,我们却应代之以一种明晰清楚的语言,它所表达的思想是澄澈透明的……
1967年2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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