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六章 船首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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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天洪和余兆兴二人在船首大声谈笑,丐帮几十名帮众都下到船舱里邀五喝六的饮起酒来,船面上只留下必须的十来个水手操舵控帆。海船此时入了海,离陆地越来越远,船向东驶了良久,终于四周一片廖然广阔,除了海水就再也看不到任何物件。
海风愈吹愈烈,风浪不比内陆河流,中桅的主体巨帆饱涨突鼓,帆上的木条支架拉的吱吱作响,似乎随时都有被大风吹走的嫌疑。船头劈浪渐深,速度也随着加快,甲板上走起来颠颠簸簸的难以站立,船身随着浪上下起伏。
黄蓉站在船首一处,偏头昂首向东,耳颈后的发丝在空中飘展,眼望周遭蓦然空寂,晚霞红艳耀目,她突然迎风吟道:“三万里河东入海,五千仞岳上摩天,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此时衣衫未干,郭靖的羊毛大氅披在她肩头上,随着风勒勒声响,虽只是一介女流,十五六岁的年纪,听着却也让人精神一振,豪气十足。
黎天洪和余兆兴都在在旁大声叫好,余兆兴道:“好一个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北地同胞穷困疾苦,又有几个不想重归大宋,圆了完疆共土的美梦。黄姑娘,这首诗词是你自己作的么?”
黄蓉微笑道:“是前朝议大夫,礼部郎中陆务观,陆放翁所做,这位陆老先生早年人称“小李白”是当朝诗坛第一人,我爹爹早年游历江南,曾与陆老相交甚厚,两人虽差了几十年的岁数,却似忘年挚友一样,爹爹很佩服他老人家的铮铮傲骨,执着伐金的信念。”
余兆兴奇道:“陆游陆老先生作下的诗词多不胜数,可这首我居然就从未听闻过,想是近年新作的,诗句虽短,却也不能错过。”一边说着一边从怀中掏出一个布袋,又从内掏出纸笔来,把毛笔中断拔出,那笔杆中空,里面居然装着研磨好的墨汁。余兆兴回转笔头吃饱了墨,就迅速的把刚才黄蓉说的诗句记载下来。
黎天洪哈哈笑道:“我这余老弟识字不多,却偏酷爱诗词,随身带着家伙专门偷文人骚客的随性之作,黄姑娘不要见怪,他这样癖好的家伙,我敢说古往今来没有几个。”
余兆兴飞快的写下诗句,一边跟三人解释道:“也不是啥我都要,古人说励言以志、从文说教,好的文章读之受益,绝妙诗词度之无穷,我做不了文字,就只好从人家的只字片言中汲以自慰,仅此而已。此举也属风雅之列,又怎么是老黎你这样的土包子能揣摩的出的。”哼了一声,把手中纸笔又放入袋中扎好收入怀中。脸上喜笑颜开,得了宝贝似的。南朝崇尚易理,举国大兴儒教,皇帝也做得好文笔,画的妙丹青,就算是市井走卒也不乏雅徒墨客,余兆兴虽只是一名丐帮舵堂香主,却也以擅此道为荣。
黄蓉在旁一笑道:“余大哥有所不知,我刚所说的这首诗词,是陆老十几年前在家乡绍兴山阴一日纳凉后有感而发,我爹爹当时前去探望,偶然听到即暗记心头,也是像余大哥这样回府写出裱在家门外一雨亭中,我幼时看的熟了,刚才映着海中实景,咱们这又刚从金兵围困中逃离,因此才有感而发,念出声来。”
郭靖突道:“这位陆老先生心系北地同族,又曾身居高位,倒很像是另一位民族英雄。”他心中想着民族英雄,自然浮出岳武穆的名字,问道:“黄姑娘。。。。。。”黄蓉笑道:“叫我蓉儿。”“恩,蓉儿。。。。。。”韦小宝道:“叫他黄贤弟。”郭靖呐呐道:儿,这位陆老先生和岳飞同朝为官,他们。。。。。。他们两个又是相识的么?”
黄蓉解释道:“陆老到了四十岁才从军得用,岳武穆死时,他却只有二十岁。”郭靖点了点头,一时低头沉思作想。
余兆兴道:“陆放翁心有高义,却也只是一介文士书生,郭兄弟要用民族英雄相视而论,那就显得颇为勉强。不过老先生在朝时极力主张挥军北上,收复中原,直至以行思过激、不宜为官之由最终被乾道皇帝罢黜,从这点上看来,倒也算得是个为国为民胸襟宽阔的人物。”
郭靖点点头,又问道:“岳武穆能文能武,早年我二师傅妙手书生朱聪曾给我读过他写的诗句满江红里。。。。。。发热,很喜欢听。不知岳爷爷还有其他的什么诗句流传于世?蓉儿你知道么?”
黄蓉笑道:“岳武穆写的满江红有写怀和登黄鹤楼两首,市坊间流传甚广的只是写怀一首,还有一首知道的人却也不多。”
于是道:“遥望中原,荒烟外、许多城郭。想当年、花遮柳护,凤楼龙阁。万岁山前珠翠绕,蓬壶殿里笙歌作。到而今、铁骑满郊畿,风尘恶。”
余兆兴突然大声抢道:“兵安在?膏锋锷;民安在?填沟壑。叹江山如故,千村寥落。何日请缨提锐旅,一鞭直渡清河路!却归来、再续汉阳游,骑黄鹤。”
话音放落,郭靖黎天洪都是鼓掌叫好,余兆兴则与黄蓉相视一笑,韦小宝听了心中也感振奋澎湃,脸上却不动声色,只张嘴打了个哈欠。
郭靖激动道:“男儿大丈夫生在世间,就该如岳爷爷一般言立身正,我母亲常对我说,咱们汉人皇帝当年昏庸的很,放着手下的谋臣猛将不用,行军打仗就信奉邪魔外道,终于丢了这半壁江山,前些天全真教的丘道长又跟我重提旧事,说早年给我和义兄起了名字,一个叫靖一个叫康,就是要我二人此世永不忘靖康之耻,总有一天就要和岳爷爷词中所写的那样,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一鞭直渡清河路,把这北方的异族赶回老家,好还我大宋的一片河山。”
黎天洪和余兆兴听了激愤点头,皆大声附和应声道:“正是这个理儿。”
韦小宝懒洋洋接道:“岳爷爷文攻武略不遑古人,行军打仗无人能敌,又被人诵为当世第一英雄。可这英雄却敌不过小鬼,最后还是应诏复命,给那个赵构皇帝砍了脑袋。要我说呢,他岳爷爷既是计谋超绝,决胜千里的聪明人,就不会连这个也算不到,放着手下的十几万军队不用,非要巴巴的赶回南朝饮颈待。。。。。宰了。你们几个喊的这么大声,要跟岳爷爷一般,要跟岳爷爷一般的,却也要知道不是什么都要学他的,至少在这个理上我看就不能抱着忠义不放,白白送了性命不说,还累的几个拍金人马屁的宰相尚书什么的当道一时,这才断送了南朝跟金人打了十几年的成就。”

黎天洪在旁怒道:“你这小鬼又懂得什么?他高宗怕了岳爷爷北上伐金一旦成功,就会迎了钦徽二帝南返,抢了他自以为自己创下的半壁江山,因此才和奸贼秦桧合起来与金人私下议和,称臣拜北的做狗奴才,这一些龌龊勾当又关岳爷爷的什么事?”
韦小宝笑道:“岳爷爷要是当初不理那十三道金牌,一路北上直捣黄龙,皇帝老儿的这一通议和能成的了么?到底是统一半壁江山重要还是他高宗小宋国的愚忠重要,你老余白白胖胖的回去拨拨算盘,一准也就知道了。”
黎天洪心下不忿,却也辨不过这个,说不出话来。余兆兴深思不语,倒是觉得韦小宝说的有些道理,郭靖心中只觉得不对,却又说不出来,只是看着韦小宝发愣。甲板上的场面一时冷清下来,只能听得主桅巨帆被风吹得勒勒作响,船下波浪冲撞木板的声音。
黄蓉突然道:“岳飞受诏南归时,虽是明知回朝必死,但其时赵纶,韩世忠等北伐大军犹在,岳家军就算解散,朝中主战派自也会派遣名将相补收编军队,并不见得因此导致北伐失败,再说他既然已无视十二道金牌,就是期望明确的给朝中一个信息,表示自己就坚决北上的信念,朝廷既是不予理睬他的用心,这第十三道,如再不理会就得是公然反叛了。他受命于高宗南返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意图用自己一死换取民愤,让朝中主战官员受到鼓舞,更心志坚决的倡行北伐。可他又怎知这秦桧权衡朝野,已于大军北出期间在临安大肆消除异党,网罗羽翼,而朝中当时主战派的魁首人物枢密使张俊,却又迎合高宗心意,突然自解兵权,两个奸人于是合谋一处,大肆收罗伪证逼各地抗金领袖卸任罢官,如此才最终导致了北伐失败,南朝对北称臣议和的后事。”
黄蓉缓了缓道:“小宝说的岳武穆抗命不尊保住性命再直捣黄龙,听起来似乎很有道理。但如果真的如你所说,这世上就再也没有岳飞,只是又多了一个拥兵自重,强横一方的诸侯罢了。”
众人听了黄蓉所述都是大觉有理,韦小宝也点点头,不再说话,心中也是对黄蓉的这番分析着实认肯,他自幼崇拜英雄,岳武穆和赵子龙是他从扬州城来到南宋漠北后一直奉为神灵的人物,后来听了朱聪说全了宋金两国一些过往琐事,又发了兴趣看了几本书籍,就不得不心存疑虑,总是代入自己的性格谋想岳飞当年受诏复命的情形,自然觉得好没道理。刚才不有自主的跟黎天洪郭靖辩驳,却也是心中一团糊涂,不吐不快罢了。
黄蓉早前听着父亲跟她讲解前朝往事,自然跟他提过其中一些道理,这时她在这海船之上跟着众人一番解释,倒也说的韦小宝心服口服,心中再无偏见,只是又自想道:老子吃不得亏,便宜那是爱占的很,按这个理说来就是个小人了,我这就是他妈的以小人之心度他岳爷爷的君子之腹,倒也没度错什么,只不过岳武穆这人处处这么厉害,心智手段比老子高明的太多,他明知送死还要复命的心计我算是学不来,但这番对一个昏君还执守忠义的作为却让人感动了,也不知道这个老子能学不学的来。
黄蓉又接道:“要说此事,坏就坏在高宗、秦桧、张俊这三个人身上,高宗为人昏庸,却贵为天子,当今南朝皇室由他而始,死后谥号昭仁宪孝,葬于永思皇陵也都没什么。可秦桧、张俊这两个害死岳武穆的元凶,却各自开开心心的活到七十多,最后都是寿终正寝,死后一个封申王,一个封循王,跟着风光大葬,尽享天年。”
韦小宝道:“杭州岳庙的秦桧相不是一直跪着的么?又有什么好了?”说完立时知道自己失言,秦桧死了没几十年,自己这从书里听来的东西也不知哪年才能有。赶紧闭口不语。
四人都是瞪着眼睛看着他莫名其妙,不知他发什么神经。黄蓉奇道:“唐时称钱塘一带为杭州,现如今就是叫做临安,那里岳飞庙也没有,又哪儿来的秦桧跪相,小宝,你这一说是从哪儿看来的?”
韦小宝嘻嘻傻笑道:“我瞎琢磨出来的,我是说今后咱们就该给岳爷爷盖座大庙,然后就让秦桧、张俊什么的跪在他老人家坟前,供前来瞻仰的游人唾弃打骂。”
郭靖一听眼睛一亮,大声道:“小宝说的妙极,如此一来才能真的让世人知道英雄与奸臣的各自不同,小宝,你的脑子就是好,我是怎么也想不到这些的。”说完连连点头,神情间显得钦佩无比,一时大为赞叹。
黎天洪和余兆兴也在旁咂舌叫好,两人都夸韦小宝心存黑白,只有把忠奸分的如此清楚,这才能想的出如此的妙法。
黄蓉心中存着奇怪,只是冷冷的盯着韦小宝直看,心思转了半天,却也想不出任何不妥来,只能一时作罢。三人谈谈说说鼓噪了半天,郭靖就说去临安就把身上铁木真赏赐的金子都拿出来,筹办盖庙一事。黄蓉皱眉道此事无临安朝廷的应允,那是绝无可能。韦小宝只是得意洋洋的点头,却也不敢再提议什么,自己总不能老老实实的交待出身,扯出大清朝,再把老妈在丽春院当婊子的事情也一并说给媳妇儿听吧?那还能有戏才怪了。
黎天洪突然笑道:“黄姑娘刚才说的秦桧张俊颐养天年,死后却还受封号,放在临安昏君的大殿上那才有道理。咱们南方的汉人原本都是想的明白,谁是忠烈,谁是汉贼,那就得人人皆知,只是碍着官府不敢公然说出罢了,因此临安风波亭早年有人用面团捏成两条,比作秦桧王氏夫妇,就放在油锅里烹炸,叫做油炸桧,生意一时倒是大好,近年来已是传遍南北,成为百姓的一道早点吃食了。”
韦小宝听了大感有趣,心道:他说的这玩意就是油条了吧?没想到倒是有了这个典故,秦桧老贼被人油炸了几百年,这汉奸当的,可真是凄惨之极。一边自然又想到当年被人传来南宋,手上正是拎着一大包油条来着,不知道现在的这个油炸桧又是怎么个模样了。
余兆兴哈哈大笑道:“这两个狗东西死后才被烹炸,当真是便宜的紧了。这倒也不打紧,这两次我和老黎前去北地一番奔波,却也正为了让这个狗贼永世不得超生,如今大功已成,我看着岳爷爷的庙堂,准能盖的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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