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同为忠义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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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历十月初三。
北平。
北城。
原来的元朝北中书省行府,现今的明魏国公北平别府。
雄骏的黑马飞驰至府门前,威武英俊的中年将军矫健地跃下马,将缰绳丢给随后赶上的侍从,举步向府内走去。
“参见国公爷。”
“参见国公爷。”……
一路上,府中的仆役都带着发自内心的敬爱向他们的主人——被世人誉为“万里长城”的魏国公徐达施礼问候,徐达亦报之众人以和蔼的笑容。
走至二进门处,一个面目机灵清秀的麻衣小僮从门中跌出,险些撞到徐达身上,徐达伸手微微一推,将其稳住,“徐墨,怎么总是慌慌张张的。大公子呢?”
“回国公爷,大公子在后院花园松柏林中练功呢,要不要我现在去找他过来?”徐墨笑嘻嘻的回道。
“嗯,你告诉大公子,练完功来书房。”
“是,国公爷,没别的吩咐我去了。”
“去吧,向你主子多学一点,稳着点!”
“是,国公爷。”徐墨一溜烟向后院花园跑去。
徐府后院花园松柏林。
古松柏高大直立,风骨傲然,淡蓝的雾岚弥漫其中。
青衣少年盘腿坐于林中圆形空地,眼帘微垂,神色静谧,人林同一,物我两忘,人是松,松也是人,两种生命往复交流着不朽。
突然,少年头顶白气黑气同时涌出,如白龙和黑龙在空中盘旋回绕,似争斗又似亲昵,少年身形微颤旋又归于平稳,一柱香后,两气慢慢融和变为优雅的暖灰色,少年睁开双目,眼眸神光内蕴,往昔的锐利沉静中逸出温润儒雅之气。
少年长呼一口气,立起身来,淡淡道:“徐墨,有何事?”
“公子,你真厉害,我都屏住呼吸了你都知道是我。刚才是不是神功初成了,那以后是不是打遍天下无敌手……”徐墨从松树后探出身来,笑嘻嘻道。
“是不是我爹有事找我?”徐辉祖止住他的叨唠。
“哎呀,差点把正事忘了,国公爷说请公子练完功后去他书房一趟。”
徐辉祖快步走出松柏林,向书房走去,徐墨快步小跑紧随其后。
到了书房所在院落门口,徐辉祖止住脚步,吩咐徐墨道,“你在院门口守着,除了田叔,不要让其他人进来。”
“是,公子。”徐墨神色一肃,笔直立于门口。
徐辉祖走进书房,“孩儿参见父亲。”
“阿祖,你来了。”徐达正仔细研看着墙上悬挂的军事地图,闻言转身,细细端详着徐辉祖,眼中闪着慈爱和欣慰之色,长子文才武略俱为上上之选、人品英俊端方,在军中、朝中口碑甚佳,徐达口中不言,心中却一直引以为傲。
“阿祖,你今日神采内蕴,锐气内含,内功应是有所突破。”
“是,爹,上次于阴山中遇到席应真道长,他的自然之法令孩儿颇有领悟,数月来以自然之气为引,今日终于光明与黑暗之气融和,练成了三际小光明,假以时日应可达到恩师所言的三际大光明。”
“唉,自小明王殡天后,你恩师音讯皆无,这件事他心中怕是怨懑已极,我却不能帮他,心中实是难过。”徐达面色一时沉重起来,沉吟片刻,低声道,“太祖雄才伟略,是我平生所见第一人物,只是太祖近年来越加喜怒无形、深沉难测、且耳目众多,你记住除我之外,绝不要向任何人提及你师傅的名讳,还有,你年少历练尚浅,在军中处事亦要拿捏好分寸。”
长吁一口气,又道,“我辈但忠国事,卫我疆土百姓,行端言正,无愧于心才好。”
“孩儿谨受父教。”徐辉祖躬身道。
“太祖有旨令我陪祭今冬祀典,我后日便需动身,北方军事暂由大都督府右都督蓝玉总摄,你有事记得先请教于他,斥候营的训练仍需抓紧。还有,你有什么话语、物件要带给你娘亲、弟妹,今明赶紧准备好。
“是,父亲。”
“走,对弈一盘去,我们父子一段时间没有好好下棋了。”
二日后,农历十月初五,已时。
徐辉祖策马立于北平南城的丽正门前,目送着远去的车队,直至最后一丝烟尘于黄土道上湮没无痕,方才扭转马头,带着徐墨直奔位于北城区海子北岸、肃清门西侧的明军北平大营。
骏马飞驰于宽阔的中轴御街,穿过内城的崇天门、厚载门,快到万宁寺时却见寺旁往日空阔的前场上人头攒动,人声鼎沸,两人马速不由放慢。
徐墨跳下马来,拉住一人,问清原来今儿是北城每年历来的冬至节市,从今日起一直到冬至才结束。
只见场上皮帽靴子、首饰缎子、纸札文籍、米面果菜、牛羊鹅鸭、小吃杂耍、铁器穷汉,林林总总,应有尽有,生生是把整个北平城的生意全浓缩到了一隅。
两人只得牵马在集市中慢慢穿行。
徐墨甚是兴奋,目光烁烁,只在杂耍小吃、奇巧玩意上扫来扫去,徐辉祖却是另有所思:这样的繁荣,却有北元、吐鲁蕃在侧虎视眈眈,身为大明卫戍男儿,当尽一腔热血,护得百姓的安乐和平,尤其北元定当首先扫平。只是北元兵马行踪飘忽、进退敏捷,大明军队吃了不少暗亏,这斥候营须得再加强才行。
正蹙眉深思间,忽有感应,右侧似有一道略带斗意的目光射来。
徐辉祖不动声色微一侧身,瞥见一个身材高大、笠帽长衣的男子正闪入人群,身上散出似曾相识的冰寒之气。
徐辉祖将马缰绳交于徐墨手中,吩咐道,“你到场外等我”,运起玄功,追踪着似有还无的冰寒之气而去。
冰寒之气向着万宁寺方向迅速移动,男子似有警觉,收敛了劲气,移动速度加快,气息越来越微,疾速没入寺内。
徐辉祖将玄功提至十成,亦掠入寺内,是一个前院,院内东南北三座佛殿庄严,佛香缭缭,众多佛徒虔诚跪于蒲团上,佛号悠扬,运目扫去,却不见刚才那人的身影,冰寒气息亦无影无踪。
徐辉祖仔细观察院内地形,只见三殿均有后门去往其他去处,却不知那人是往那个方向,索性静立院中,将玄功提升到极至,运起思感往三面方向漫漫搜寻,一遍过后仍是无所获。
他收起劲气,正默默沉思间,忽听到清脆的声音在庙门处响起,“忠叔,是在前院还是后院,你说大哥能来吗?我们可是好不容易才混出来。”

不是北平口音,倒似河南一带的。
话音刚落,一个少女矫健步入院内,大约十四五岁,葱绿色外衫,黑色小皮靴,蜜色细腻肌肤,椭圆脸上嵌着一双微凹的黑葡萄似的大眼睛,丰润微噘的嘴唇,十分的娇憨美丽,身后跟着一个眼目细长、眼角皱纹如菊的青衣老者。
老者回道,“你的生辰,你大哥什么时候忘记过。”
徐辉祖自小就有见人过目不忘的本领,见这少女,一讶,“她怎么来了北平?那来的果然是他!”
原来,这少女是扩廓帖木儿(王保保)的幼妹王敏敏,当年徐达率军攻陷元中都时,将其连家人一齐带回了金陵。
太祖甚爱王保保之智勇,赞其为“天下奇男子”,有心招降,故虽将其一家人软禁于金陵,待遇却甚好,且于去年9月选定王敏敏为秦王朱樉正妃,已行纳征、告期之礼,定于今年冬至大祀后再行册婚之礼。
徐辉祖当年曾于军中遥遥见过她一面,见其到此,证实了自己心中的猜疑,那男子果是扩廓帖木儿。
老者经过徐辉祖身边时,突然眼睛一张,厉光向他射来。
徐辉祖劲气内敛,只装欣赏院内的风景。
那老少二人径直穿过前院左殿向左后院走去。
徐辉祖却不急着跟去,只将气劲暗暗锁定王敏敏,探得二人进入左院后又左拐停下,方才运起轻功,向后院行去。
后院左角是一个小禅院,古松柏环绕,偏僻安静。
徐辉祖敛息来到院外,脚尖轻轻一点,跃到一棵枝叶茂密的柏树上,向院内张目探去。却见禅院内那男子已摘下笠帽,正是扩廓贴木儿。
王敏敏扑入其怀中,扩廓怜爱地用手抚着她的脑袋,似是说着什么。
徐辉祖运足耳力,隐隐只听到王敏敏说道,“大哥,我可想死你了,嫂嫂好不好?二哥好不好?”
扩廓哄道,“他们都好。那朱元璋待你们好不好?”
王敏敏道,“还不错,只是不许出金陵,快闷死了。还有,大哥,那明朝皇帝很是看重你呢,说你是天下奇男子,说那常遇春虽勇也不见得比过你呢。”
扩廓淡淡一笑,岔开道:“敏敏,那朱樉待你可好?若不情愿,大哥再想法儿。”
王敏敏忸怩道:“大哥,你也知道了。我,我开始是不愿的……”声音渐低下去。
徐辉祖依希只听得“鲁直……爽快……很好”的只言片语。
却又听得王保保哈哈大笑起来。
王敏敏跺脚道,“大哥,你笑人家。”
王保保方才止笑道,“敏敏,大哥可是为你高兴。”
王敏敏又道,“大哥,你好像又瘦了,是不是索隆葛氏那老巫婆(注:元昭宗之母、元太后)又刁难你了,其实那些蒙古人对你也不好,总瞧你不起,说你是汉人,要不,你干脆降了明朝,我们一家人又可以在一起了。”
“敏敏!”扩廓声音一厉。
王敏敏一呆,偷眼瞧着扩廓,“大哥,你生气了,我也只是随口说说。”
“敏敏,你年幼,又是不涉政事的女子,逢此乱世,大哥不需要你守着什么忠诚节义,只要你平安快乐就好。你要嫁与朱樉,大哥也绝不拦阻,只会为你高兴。但义父察罕对我恩重如山,昭宗现亦对大哥信任有加,大哥自随义父征战起,既誓言此生必以性命卫护大元黄金家族及其江山,义父殡天时大哥又再立重誓卫我大元,男子丈夫须守得忠诚信义,方能堂堂正正立于天地!”
徐辉祖听到此,心中不由暗赞“好个豁达信义的男儿!”
“大哥,我知道了,是敏敏不好。”王敏敏道。
“傻丫头,有什么不好。来,看看哥哥嫂子给你的礼物。”说着二人进入禅房内,那忠叔则立于门外守望。
一会儿,二人从禅房出来,王敏敏拉着扩廓衣襟,似有不舍之态,扩廓哄了半天,她方才放手。
二人走至禅院门口,扩廓忽扬声道,“徐小公爷,既已至此,何不出来一见。”
徐辉祖见形迹已露,亦不再躲藏,从树上纵下,略一施礼,道,“河南王好本事!”语声中含着真诚的钦佩之意。
扩廓此时身上却无凌厉冰寒之气,脸上的线条似也变得缓和,微笑道,“徐小公爷,多日不见,功夫似又见长。今日我来贵地只为叙亲,并无他意,还请小公爷莫要为难令妹及老仆。”
徐辉祖亦微笑回道,“王爷亲亲之谊令人感动,我定会将令妹平安送返金陵。”微顿,又道,“王爷刚才话语我已听见,王爷确是忠义之人,只是在下也深知我太祖皇帝确是对王爷赞赏有加,心向往之。王爷乃汉人,难道就不想为我汉人江山一效己力?”
“小公爷,太祖皇帝的心意我早已知晓。只是在我扩廓心中却无汉人、元人之别,我父乃汉人,我母有色目血统,一样相亲相爱。汉人江山也好,元人江山也好,在我心中并无分别,我心中有的只有忠诚信义四字。”
“王爷果是好汉子,既如此,在下亦不想勉强,若王爷心思有了变化,请第一时间告知在下。”
“小公爷亦是好汉子,这番心意在下领了,只怕要让小公爷失望。”
“王爷好胆色!”
“小公爷亦不差!”
两人相视而笑,彼此均起惺惺相惜之意。
扩廓仰首眯眼看看天,又摸了摸王敏敏的头,一转身便大步走向寺院后墙,轻轻一点跃出墙外,扬声道,“战场再见,必不容情。”
徐辉祖回道,“彼此。”
马蹄声起,渐渐远去。
王敏敏看着大哥跃出的方向,眼中含泪,却是忍住未喊。
徐辉祖心中微有不忍,温言道,“郡主,你二人且随我回府,明日,我再安排人手送你二人回京,只是切记今日之事切莫对他人提起。”
王敏敏方回过神来,看着徐辉祖道,“你就是徐小公爷,那朱樉可是羡慕你得紧,总是说要像你一样上战场杀敌才威风。”想了想,又闪着大眼睛直率地言道,“不过,你好像可比他聪明多了,也比他好看。”
徐辉祖微微一愣,心中暗叹王敏敏的直爽,忙以他言带过。
翌日,徐辉祖安排心腹之人将二人悄然送返金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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