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金陵国公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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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洪武五年,农历十月二十五。
金陵。魏国公府。
一小行车队停于府门前,领头的是一个中等身形、沉稳内敛的中年蓝衣汉子。
“魏木,引车队到后院马房。”门前的义仆听命打开侧门,引着车队而去。
中年汉子径往徐府内院而去。
徐府内院,花木扶疏,一片秋菊姹紫嫣红,开得甚是热闹,一个身着桃红色襦裙的大丫环正领着几个小婢专心清除着开败的残菊。
“嫣桃,夫人可在。”
“田爷,您回来了,夫人在,国公爷呢?”红衣丫环嫣桃又惊又喜,睁着灵动的眼睛向徐田身后瞧去。
“国公爷上朝面圣去了,晚些回来,我先来报一声。”
“那快去,夫人在里面,大小姐、二小姐和怜小姐也在。”言毕,把活儿吩咐给几个小婢,领着徐田往东厢房走去。
“夫人,徐田求见。”
“快进来罢,不用拘礼了。”徐夫人早已听到徐田的声音,听到禀报连忙吩付。
徐田进入房内。
只见房内炕上铺着石青色绣淡金宝相花软垫,正中横设一张炕桌,桌上磊着书籍茶具并一玉青色花瓶,瓶内插着新采的白、金色秋菊,散着淡淡的菊香,东西两壁设着半旧的石青色团花靠枕,西侧挨墙一溜三张椅子上也搭着半旧的石青色团花椅袱,东侧墙壁上则挂着一张硬弓和一把长剑。
这徐夫人原也是一名女将,只是明太祖登基定都金陵后,方才退于家中专心相夫教子。
此时,她端坐于炕上西首,俏丽爽朗的面庞含笑,正看着一个三四岁左右、苹果小脸、圆溜大眼的小女童趴在炕上,张着两只小胖手耍弄着一朵妍红的秋菊。
炕上东首两个十一二岁的少女相依而坐,一个鹅黄衫儿,黛眉弯弯、长眼微挑、风韵神致、文采精华;一个鸦青衫儿,修眉玉颊、眼若秋水、纤若扶柳、我见犹怜,亦俱含笑看着那小女童,正是徐府大小姐徐妙华和其表妹谢应怜。
徐田上前见礼,“徐田见过夫人、大小姐、怜小姐。”
“徐田,早说不要拘礼。这一路可好?”
“回夫人,一路上顺风顺水,没碰上任何耽搁。国公爷已上朝面圣,可能晚膳时回来,怕夫人忧急,嘱我先来回报。”
“祖儿呢,他可好。”
“回夫人,大公子很安康,军中上下都对大公子赞誉有加。大公子说这次不能回来,请夫人勿要挂念,只要有空,他一定回来看您。还问几位小公子、小姐好。哦,大公子还有礼物带来。”说着取下背上行囊,从中取出几个贴有各人名诲的小盒,一一呈上。
“娘,我看大哥给您的是什么?是老山参,怕是有百年参龄了,大哥真有心。”徐妙华笑道,又转头看向谢应怜,“怜儿,看看我的好大哥给你带了什么?”
谢应怜脸色微红,伸出手来,却是一根玉色宫绦,末端缀着一块通透碧绿的双衡比目玫瑰玉佩。
“怜儿,还是大哥疼你,这玉可是上好的蓝山玉,却拿一枝玉凤堕珠簪和几册旧书哄骗于我。娘,我可不依,大哥回来,我定要问问他。”徐妙华边说边忍笑偷瞧谢应怜。
果见谢应怜一脸绯红,手足开始无措起来,拉着徐妙华的衣角便道,“好姐姐,你可休怪辉祖哥哥,你素来疼我,我这份给你罢了。”
“那怎成?那是大哥给你的,我可不敢要,我只要我那份儿,我定要他补上。”
谢应怜更是满脸通红,眼中便要滴下泪来。
徐夫人抽出一枝金菊,轻轻敲于徐妙华脑上,“华儿,休要逗你妹妹,她年幼又一人在我家,你哥哥多疼她一点也是应该的。”
徐妙华再也憋不住,脆声而笑,谢应怜恍然,“表姐,你又耍我。”伸出手便呵向徐妙华的腋下,两人笑成一团。
炕上的小女童初是睁着大眼好奇不解,后也随着咯咯而笑,一时室内笑语花香,温馨一片。
酉时二刻。
徐家正厅,四盏宫灯、四盏明角灯灼亮,另外还有一对红木烛架,架上银烛盘里各点了两支通宵大红蜡烛,把厅内照耀得如同白昼。
徐夫人牵着徐妙英,并徐妙华、谢应怜、二子徐添福、三子徐膺绪于厅中笑语晏晏,徐田、嫣桃随待在侧,等着徐达归来。
“咚咚”的脚步声传来,“准是四弟。”徐妙华笑道。
“娘,娘,爹回来了。爹告诉我,大哥有好东西带来,是什么,快给我瞧瞧。”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果是徐增寿,众人不由莞尔。
徐增寿一头撞进厅来,俊脸跑得通红,平添了几分艳色,厅内的女子都还逊他几分。
徐夫人怜爱地拉过他,“又不会少你的,急成这样,你爹呢?”
“爹和棣哥在后面。东西呢?我瞧瞧。”徐夫人无奈地拍拍他的小脑袋,着嫣桃把东西拿给他。
徐增寿迫不及待地打开,大喜,“还是大哥最知道我。”
原来是一册马技及马阵秘籍。
自上次草原追杀之后,徐增寿念念不忘要找扩廓报一箭之仇,又见扩廓骑兵的厉害,竟从此对马技马阵极为上心,徐辉祖知其心事,特觅得未知名元人所著秘籍与他,果中了其心意,当时就在厅中展开细看,徐妙华与谢应怜也围了过来。
那四岁女童徐妙英平时最喜跟在徐增寿后面,这时也挣脱徐夫人的手,张着两条胖胖的小手臂走过来,伸手便拉徐增寿的衣角,“四哥,要,要看。”
徐增寿不耐,“啪”一声打落她的小手,徐妙英小嘴一张,“哇”地大哭起来,一旁的谢应怜赶忙把她抱起,摘下头上的珍珠簪花哄着。
徐夫人脸一绷,斥道,“寿儿,怎可这样对你妹子!”

徐增寿自知理亏,悻悻然言道,“女人就是女人,一天到晚哭哭泣泣。”
众人不禁又好气又好笑。
却听一个沉稳的声音传来,“男儿如山,女儿如水,山当护水,身为男儿,你该多体恤女子才对。”徐达和朱棣走进厅来,恰闻此言,朱棣不由笑道。
“也是。”徐增寿对朱棣向来敬服,当下附和道,又想起什么,加上一句,“不过,那阴山上的小姑娘应该不会这样,”看妹子一眼,撇撇嘴,再加上一句,“也就比她大一点,可强多了。”
众人不禁又莞尔,徐妙华戏道,“你怎不把她带回我家,让爹娘也好好瞧瞧,看能不能做你的小夫人。”
徐增寿翻翻眼,“大姐,我可没那意思,棣哥身上的血还是她擦净的,不信你问棣哥。对了,那小姑娘有一双可好看的眼睛了,你们都不如她。”
朱棣眼神微动,旋既含笑不语。
徐达拍拍徐增寿的脑袋,“好了,你不饿,你爹和小王爷可饿了。夫人,可有什么好东西?”
徐夫人一厢笑道“以为你回不来,没准备呢。”一厢吩付嫣桃去传菜上来。
又转头对朱棣道,“不知燕王今儿过来,只能将就些我家的陋食,失礼处还请王爷不要见怪。”
朱棣忙道,“无妨,随意便好。”
一时菜上来,却是安徽地方菜,计有一羹一汤两点再加四荤四素,一羹是毛峰鸡丝羹,一汤是馄饨鸭,两点是石榴包和徽州圆子,四荤是狮林四喜、鱼咬羊、清蒸鹰龟和煨海参,四素是菊花冬笋、裹烧茭白、蝙蝠莲藕和凤阳酿豆腐,色泽诱人,浓香四溢,众人食欲大振。
食毕,徐达和朱棣去到书房,徐达取出一枝雪莲,言道,“这是祖儿特意嘱人于天山求得,言于王爷伤势有益。”
朱棣言谢接过,两人又论起北漠的战事。
徐达道,“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元军虽被赶至和林一带,仍拥兵数十万、人口数百万,扩廓智勇且将士效命,脱古思、贺宗哲悍勇,也先不花和纳哈出亦颇具实力,故仍有一战之力,且元军多精骑,北漠平地上行动如电,若疏忽则胜负未可知。几次北漠之役,虽胜多败少,但均为惨胜。”又沉重道,“北漠已是浸满我大明战士的鲜血。”
朱棣道,“我亦久思此点,有几点看法想说与国公:凡用兵必思天时、地利、人和,中原为我汉人故土,民心思故国,加之久受欺压,怨愤已是一触即发,而元则外则天灾不断,内则君嬉臣戏、争斗不休,故我明军占尽天时、人和,加之能善用地利,故能破其强军;今元退居北漠一隅,地势平坦开阔利于骑战,气候寒冷变化无常,且为元创业起源之地,元军如鱼得水,而我明军多南人,本就弱于骑战且不习寒冷天气,故于天时、地利、人和均呈相持之态。”
“为今之策宜明松暗紧,外看似乎弃攻,实则于内加强重骑、车营、火器、阵法诸方面的训练以得精兵,同时补筑长城以固防,开边屯田以供粮,并多派斥候探明北漠的详实地理交通及元庭状况以知彼此,且可视时机施以间计,如此缓图之,数年内方得一举夺之以永绝后患。”
徐达击案道,“我和祖儿亦是此意,祖儿业已着手在北平组训斥候营,以作我前锋锐箭。”
两人相视一笑,又论了一会云南的局势,朱棣方才离去。
徐达送别朱棣后快步走向内房,徐夫人正悠然于卧榻上阅着兵书。
徐达深情的看着夫人,“阿谢,可有想我?”
徐夫人“卟哧”一笑,“达哥,我若说不想,你可生气?”
徐达坐于榻边握住其手,宠溺地言道,“十几年了,脾气和样貌也不见你有变化。”
徐夫人眼波流转,“那你想我是变老还是变少?还是变少好,省得你厌弃。”
徐达叹道,“怎会厌,今儿皇上赐我女子,我都给辞了。”
徐夫人眼珠一转,“你若喜欢,便收下好了,我虽比不得秀英姐姐(马后的闺名)大度,却也不见得容不得几名女子,免得他又说我是悍妇、醋坛子。”
徐达揽过徐夫人,温柔道,“我身边有你一个女子已足矣,何况你还给我生了几个出色的儿女。”两人一时无话、静静相倚。
一会,徐达又低声开口,声音中却是带着严肃,“此次回来,皇上似乎更加心思难测,他素知我不好女子,却于此时赐女子于我,怕是别有他意。阿谢,你当年曾当众斥骂于他,我知他当时隐忍,怕是心中已恨极,你素来心直口快,以后可要当心。记住,不可再直呼皇后的名讳,也不可称其为姐姐,另外,寿儿也要瞩他改口,不可称棣哥,要称王爷。”
徐夫人一怔,“鸟尽弓藏,兔死狗烹,我早知他会这样,也不应这样快。只是当年小明王死得不明不白,爹爹和兄长遭冤屈惨死,嫂嫂自杀,怜儿一日之间成了孤儿,他做得难道我就说不得?何况,骂虽骂,这些年战场上你我何曾退缩过?”
徐达微一皱眉,“皇上有他的用意和难处,暂时皇上要用我,还不会怎样,反正小心为上,不为自己,也为祖儿、华儿他们想想。”
又微叹一口气,柔声道:“阿谢,我不想你落得和蓝娟一般的凄惨下场。”
徐夫人身子一颤,沉默片刻,答道,“知道了,我会小心。”
徐达用力拥紧妻子,言道,“阿谢,你放心,万事有我担当。”徐夫人亦反手拥住他。
室内,馨香旖旎,温柔无限。
室外,清冷的月光被不时飘过的浓云遮掩,明灭不定,一如明初的政局般波诡云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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